家乡的河边常有一艘小小的,长长的,弯弯的小渔舟沿着河岸边取鱼。
小船上俩人,一渔翁,一渔婆,云称卤汀河芦苇荡渔村人家。
渔翁外相似乎老了,须发皆白,连绵在一起,占了脸庞的一大部,唯有一双鱼鹰般的眼睛仍然神光四射。渔婆头上一年四季顶着块黑头巾,头巾一角绣有一朵白花,很显眼;眼睛被遮在头巾下,只见露出的半个脸,沟壑纵横;散乱在两鬓的头发卷曲花白。
船有三仓。船头尖尖的,前仓与中仓间有一窄窄的小夹仓,不足一尺宽,夹仓有一水门和河水相通,平水处有一扑克牌大的铁栅栏门,鱼儿有活水滋润也无法逃跑。
中仓是休憩处,左右两侧上方各吊一小柜子,一衣柜,一财物柜。中仓顶的后侧用竹篾席子苫盖着,好推拉;人进仓后里面用交叉的绳索勒紧,拴扣在铁环里,纵有大风大雨亦安然如山。
后仓和后艄连在一起,一个瓦锅箱就是船灶,那赭红色的陶瓦,不怕风吹雨淋。后艄向外伸出一小架子,上面放三个旧瑭瓷盆,一盆葱,一盆蒜,一盆薄荷,菜起锅时,或葱或蒜顺手一掐,伸进水里一抄,一甩,扔进锅里,香气顿时随水面的涟漪荡漾开去······
夏秋的傍晚,河岸边是蚊虫,虻蜢约会聚会的地方,薄荷味浓,呛人,虫豸们很识相,都离得远远的。
渔翁半蹲半坐在船头右侧,拷(敲打)提罾或者张丝网捕鱼。
他身旁放一特制的小竹竿,竹竿根部套着一圆形木杵,能驱鱼入网,也能做篙子用。船头斜向时,随手拿起竹竿轻轻地一点,一拨,一推,船就悠动起来。
渔婆站立在船后艄用竹篙撑着,划着,点着,船儿慢悠悠地徐徐而行。
天冷了,小船拷提罾捕鱼。
水冷时,鱼儿喜欢在朝阳的地方,有草窝的地方;码头口,深水塘,那些地方在阳光的照射下暖和;人们每天到码头洗菜淘米,有漏下的米粒,有菜蔬上淘汰的虫子和菜屑,这旮旯也是鱼儿的食场。
渔翁穏坐在船头小爬爬凳上,左脚踩着一弧形竹板敲打着船上的艎板,发出“啪啪”的有节奏的响声;这响声使小船震颤抖擞起来,这响声在水面飘荡,这响声在水下震荡······
他右腿半倚跪或半曲伸在船帮上,向水面前傾着身子,左手提着一半圆形畚箕状的小提网(又叫提罾),快速地放进水里,右手飞快地伸出小竹竿,在提罾的前侧“笃笃笃”地杵划着,水下的鱼儿被响声震动,被驱赶,被迷茫,被裹挟,慌不择路,乱蹦乱窜;渔翁身子像后一仰,迅速提起网往后一拉,一颠一抖倒进前仓里。
这些活蹦乱跳的鱼以鳑鲏、昂刺、罗虎、虎头鲨、柴各丁、鲫鱼,虾子为多,偶尔也有倒霉的白刺鱼,鳜鱼闯进网里。
提罾快出水时,渔翁就知道有无大鱼了,一见网里有大鱼,眼疾手快抓起撂海(网兜)一抄甩进仓里。偶尔起网时稍微慢一点,大鱼一个翻身跳到水里了,渔翁失神地望着水面,“哎呀”一声,后悔不迭。
清明节后,水暖了,鱼儿活跃起来,此时正是渔人张卡的时节。夕阳西下,小船泊近岸边,渔翁渔婆团坐在船头上,说着话,挽着卡。卡是青竹篾做的,很有韧性和弹性。丝线扣在中间束腰上,“卡”两头尖尖的,没挽饵料时呈“一”字形,挽了饵料后呈“v”形;鱼一吞食,饵料一掉,卡就绷成了“一”字,卡的两端尖刺牢牢地卡在鱼嘴里。
夜幕降临,暮霭沉沉,水波浩渺,渔婆轻轻地荡漾着小船,渔翁蹲立在船头,左手有序地理着丝线,右手敏捷地向水面抛撒,网线不疾不徐匀称地落入水中。
晨曦初露,微风吹拂,水面雾气升腾,翻滚奔涌,犹如万马奔腾;渔翁披着一身霞光,蹲坐在船头上,开始收网了。
从水里慢慢往上拽拉丝网,凭眼看网线被拉得直直的,凭手感网坠坠的,唉!有鱼上钩了!悠着点移到船帮,伸出撂海一舀一抖;小鱼倒进前仓,大鱼放进夹仓。
鱼是边收边卖。大鱼仍养在活仓里,剩下的小鱼,渔婆赤着脚,佝偻着腰,拉着屁股,把鱼篓夹在腋下,边跑边喊道:鲜活的鱼卖哦!鲜活的鱼卖哦!
如果没卖掉,小鱼就不带回了,渔婆会和随便哪一家人家说:大嫂!小鱼换东西!
以货易货,没有定规,凭感觉,凭心情,凭良心,可以换米面,可以换咸菜,可以换豆酱。有时候换了咸菜,渔婆还显得有点腼腆地说:大嫂,能再给的酱吗?大嫂笑笑,转身进家,一勺子酱舀给她。
或许,这就是“渔船麻麻不识相,又要盐又要酱”歇后语的由来。
两把咸菜换来一碗小鱼,大嫂蹲在码头口顺手就掐,下水一颠一洗,立即下锅,葱姜一烹,配以水咸菜,须臾起锅,满巷子飘满了香味。

有时逢到连续阴雨天,船上没有干柴,渔婆只要求换的柴草(秸秆类),小渔船只带粮食,不带柴禾。沿河岸到处是燃料,枯树枝,枯芦苇,枯秸秆。行船时,看到河坎下的枯枝枯草,手一揪一抓放进锅旁的筐子里。柴火不要贮存,河岸就是移动的草料场。
深秋河岸边,芦苇丛旁有枯萎的野菊花,还有一串串一簇簇的枸杞,它们像小红灯笼一样垂挂着,渔婆顺手一撸一抹放进后艄簸箕里,晒干了放进瓶子里,他家一年到头不买茶叶的,渔翁说:这个茶润喉养生。
每年三月后,小船沿着鹵汀河开始向北走,边走边捕,边捕边卖,也就几十天的光景到了盐城的海滩,准备捕捉蟛蜞了(俗称小螃蟹)。
晚上,在海滩上埋下几口缸,缸口和海滩持平,缸里一盏盏灯火明亮闪烁着,蟛蜞随着潮水成群结队,蜂拥上岸向着光明,争先恐后拥挤着跌入缸内······
早晨,霞光万道,海波不兴,他们系好船,兴冲冲地直奔水缸,把蟛蜞捞出来,在海水里淘汰干净,哗啦啦倒进前仓,再撒些盐,几天后就能吃了。
离开海滩,渔船转向南行,一面捕鱼一面高声吆喝:卖炝蟹了!卖炝蟹了!
炝蟹不论斤,也不论两,二毛钱一碗;你不满意地对渔翁说:碗不满!渔翁朝你瞥一眼,不吱声,又是半碗搲给你。
慢慢行,慢慢卖,到卖水河时,前仓就空了,第二天,天麻麻亮,小船的艎板又响起来,前仓里又满是活鲜活跳的小鱼了。
老年人吃炝蟹从容细心:剪断爪子,撬开蟹壳,轻轻吮吸,慢慢嗞。青年人没这个耐心,直接大卸八块,放进嘴里胡乱地嚼,不小心嘴里皮都嚼破了,到肚子里没有一两肉,也就是吃个海味,吃个新奇,吃个感觉。
秋夜,劳碌了一天,老俩口互相让着喝了几杯酒,渔婆泡好了菊花枸杞茶,边喝边聊天。
渔婆仄过头故意笑着问:那天哪个鱼有多重?
渔婆撇撇嘴说:你就吹吧?!老话说,“走掉鲤鱼天门大”,肯定没有这么大;再说,“鱼生四两各有主”,这个鱼命中不归你,就不要懊悔了!
渔翁抿一口茶,吸一口烟,用烟锅敲敲船帮,笑道:也是的啊!想当初你也是芦苇荡里一支花,最后还不是个渔船麻麻呔?!这就是命!
渔婆扯下头巾,一脚蹬过来,笑着骂道:还不是你这个坏怂每晚到我家船旁敲船帮,不然能跟了你?
卤汀河畔,芦苇荡边,凉风习习,月光如水,水天一色,波光粼粼,萤火虫打着灯笼掠过水面,水浪轻轻地叩击着船舷,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声音,俩人团坐在船头上,仍喝着茶,仍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以前的话,娓娓而谈过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