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周(1427-1509年)与梵高(1853-1889年),两个不同历史时代不同国度的画家扯在一起,如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正是他们,使东西方文化穿越古今地相联。其纽带,是苏州——阳澄湖。
阳澄湖,古称阳城湖,湖畔有国家级旅游度假区阳澄湖半岛。现正举办为期三个月的“《你,我的缪斯》从梵高到马蒂斯——沉浸式光影艺术大展”。展览通过数字技术,对梵高等五位西方画家名作进行分离、剪贴,配以背景音乐,使融合的投影画面产生动感,令置身六维空间的观众感受视听一新的艺术情境。
线下展览与线上互动,吸引了众多游客光顾体验,尤受青少年观众青睐,有在“梵高的麦田里”留影,有将“梵高的太阳”举过头顶,有的则在“梵高的星空”下遐思。一个多月来,人们为一睹梵高作品趋之若鹜,阳澄湖半岛成了苏州“网红”和打卡热点。
如果来个穿越,500多年前的今天,阳澄湖半岛就是沈周的“网红”和打卡热点。



沈周是明代中期“吴门画派鼻祖”,世代隐居阳澄湖畔,有许多传世佳作,如《晚归阳城湖漫兴》:“薄暮及东泛,眼豁连胸臆。净碧不可睡,百里借秋拭。便以湖作纸,欲写手莫即。舟子无暇情,双橹奋归急。”
吴门画派粉丝无数,沈周则是超级大V十万加,作品对唐寅、文徵明、谢时臣这些学生影响巨大。他早上在阳澄湖畔家里作的画,中午就副本横行,十天不到姑苏全城满天飞。沈周毫不介意,索画者有求必应,甚至给买了赝品找他诉苦的受害者题款盖印。可见,吴门画派是如何的接地气。
宋代,苏州雕版印刷工艺空前繁荣,在绣像图基础上,“桃花坞年画”应运而生。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技艺传人孙一波说:“用桃花坞年画表现吴门画派的传世名作,当年是时尚的文化消费。”桃花坞鼎盛期曾有50多家木刻年画铺。




“浮世绘”的前身,是日本桃山时期(1573-1612年)至江户初期盛行于京都和大孤的“肉笔风俗画”。1670年左右,菱川师宣将独立的作品以单墨色印成廉价“一折绘”,深受普通民众的欢迎。“町人文化”的盛行,使通俗文学大行其道,带来出版业繁荣。
“墨折绘”揭开“浮世绘”序幕的时候,京都与苏州的贸易进入蓬勃发展期,物美价廉的“桃花坞年画”大量出现在长崎等地,其成熟的画风、精湛的工艺,风头一下子就盖过了艺术创始初期的“浮世绘”。美术史家成濑不二雄说:“江户时代的长崎,输入很多苏州版画。羽川冲信模仿《寿字吉祥图》,制作《寿字江户名胜》(《试论苏州版画》)”。
清初的日本江户,经济繁荣,新兴的“町人文化”与苏州市井文化有许多共通之处,因而,“桃花坞年画”成为民俗消费首选。目前,存世清初至清末民初的“桃花坞年画”作品有八百种左右,日本藏品总数超过中国。“桃花坞年画”对“浮士绘”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日本美术界早已公认。举办古代中国木刻画或苏州木刻画展览,往往与“浮世绘”相联。2000年,日本太田记念美术馆与王舍城美术宝物馆举办“锦绘与中国版画展”,将以“桃花坞年画”为主的中国民间木刻画与日本“浮世绘”版画比较展出,以提示两者的共通之处(周月新《苏州桃花坞年画》)。
带有“桃花坞年画”深刻铬印的“浮世绘”传到巴黎时,深受印象派代表和创始人之一的莫奈热捧。1876年,莫奈让妻子作模特,创作了《穿和服的卡米尔》,女主角身着惊艳的红色和服,手握中国风折扇,背景是十几个带有“浮世绘”图案的姑苏款团扇。在其影响下,艺术家们经常出入的黑猫咖啡馆,将“浮世绘”应用于影戏表演之中。路易·贡斯编辑的《日本艺术》等指南则负责解释这些图像的神秘意义。



1886年前后,“浮世绘”大量出现在荷兰时,处于画风彷徨期的梵高为其新颖的画风所吸引,开始收集研究东方画作。
在巴黎,梵高发现巴黎对“浮世绘”的好感经久不衰。时尚杂志《巴黎插画》,以数十页专题介绍日本的艺术文化。于是,梵高接受好友、年轻艺术家贝尔纳的建议,以前所未有的狂热收集、研究“浮世绘”。在巴黎最大零售品商场齐格菲·宾,梵高发现堆积如山的“浮世绘”和中国画,他利用在古庇尔画廊打工的便利,说服店主赊给他上千张“浮世绘”。还成功说服长期为他提供创作资助的弟弟,共同收藏了六百多种“浮世绘”。
1887年整个冬天,梵高都专注于一件事——将喜欢的三十多幅“浮世绘”转录成油画。他先在纸上打格子,临摹一朵花、一条树枝,再在画布打上更大的格子,将形象临摹、转录。但有的预制画布与日本木刻画长长的比例不吻合,转录后在画布两侧空出大片的竖条。如歌川广重《大桥骤雨》《梅花园》原作,没有红竖条色块和日文。对此,梵高倾注了对原始色彩与装饰效果的热情,对新艺术大胆而艰难地鼓吹探索。也许,他从中国“中堂画”、“月份牌”和“春联”中得到灵感,用刚从布兰克那里学的补色理论,将空白的竖条填满红色,画上源于中国书法意象的日本汉字、对联及红色的篆刻图案。
梵高对“浮世绘”和“桃花坞年画”的研究,是囫囵吞枣式的学习借鉴。由《大桥骤雨》转成的《雨中桥》,画蛇添足的对联是“大黑屋锦木江户町一丁目,新吉原大丁耳屋木”。“吉原”是日本江户时代的红灯区,这两行字是某个妓院的地址。对联完全没有“对仗工整,平仄协调”的影子,让人啼笑皆非。其它作品里,也有“浮世绘”的影子。《铃鼓咖啡馆桌前的女人》的背景里,有他临摹过的《花魁》;《自画像》的背景里,有佐藤虎清的《艺者与富士山》;《唐吉老爷》的主角,是经营“浮世绘”的老板,墙上挂满了“浮世绘”。



可见,梵高狂热学习模仿“浮世绘”的作品,是一种被情感所浮夸了的图像。从喜欢到大量购买、收藏研究,再到临摹、转录,二度创作时掺进个人的理解与情感,折射出梵高对“浮世绘”的喜欢和对印象派的好感,也预示着他的艺术创作将有新的突破。
从席凡宁根偏远小镇走出的梵高,经海牙、德伦斯、纽南、安特卫普,抵达巴黎,历经坎坷,作品无人问津。在巴黎,梵高受中国“桃花坞年画”、日本“浮世绘”等东方艺术的深刻影响,使灵感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由此再出发,走向法南充满阳光的阿尔、圣·雷米、奥维,画风蝶变,由暗淡的深沉厚重转为明亮的艳丽缤纷,由婉约而狂放,由精致而写意,从而走向艺术创作的顶峰。
任何艺术风格的成熟,无不经历探索突破的艰辛、超越自我的困惑与犹豫不绝的彷徨。歌川广重等为代表的受“桃花坞年画”影响而形成的“浮世绘”是这样;梵高由《雨中桥》系列作品至“麦田”系列等后印象派画风形成亦是如此。
梵高的《雨中桥》《梅花园》,画面布局均衡、构图左右对称、对联式书法与边款、大红大绿的设色,都是中国传统元素。对这些元素的表达,完全是“杂烩”式堆就的“四不像”。正是这种“四不像”,蕴含了作者复杂情感、时代印记,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将荷兰、中国、日本、法国的传统文化跨越时空地融于一体,成为梵高向后印象派画风转变的标志。




以此为分水岭,梵高“通过色彩语言本身”直抵心灵,表达思想的深度。几个月后,《向日葵》《麦田》等系列作品喷涌而出,他写信告诉弟弟:“我所有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以日本版画为基础的。”不久,梵高成为后印象派代表,风靡画坛,影响至今。
五百多年前“桃花坞年画”艺术从阳澄湖畔萌芽,由苏州出发,东渡日本,深深影响了“浮世绘”;抵达巴黎的“浮世绘”,给予新兴的“印象派”艺术灵感,催生了“后印象派”。一百多年后,“后印象派”无法预知地抵达“桃花坞年画”萌芽地——阳澄湖畔,成为苏州网红。
中国传统文化的别样回归证明——艺术创作的无束和自由的灵魂才是艺术创新的本质,她在发展进程中相互碰撞、交融汇合才能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促进全球文明进化。
所有艺术,都属于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家简介:
冯雁军,祖籍山东齐和,生于盐城,现居苏州。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大地的福祉》《盐渎》等著作9部。数百万字多类作品散见于国内外各种媒体和网络平台。曾任《中华浙商》《走遍世界》等杂志执行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