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 子 塔
◎ 周 胜 辉
大别山没有泰山的雄,华山的险,黄山的秀。但大别山却实诚,看上去一溜的高,一溜的厚,像活在红尘里的众生,都相似,又都不似。不跋扈,不喧哗,只在不动声色之间,既养肥了长江,还养肥了淮水,也不虚了。
九龙山就在大别山的南麓,举水河的西岸,同样不显山,不露水。山不甚高,略隆起于地面,近乎与丘类似。一如包子似的,搁在山与原之间。其九条山脊,亦像人为撮起来的褶皱,盘旋而上,再会于一尊。左近的人见此山长得蹊跷,颇有些九龙缠顶的意思,就取名九龙山。
九龙山虽不甚高大,却生有异象,与周围的山颇有些格格不入。周围的山花草繁茂,林木森森,还有个山的样子。九龙山却袒胸露臂,精光赤膊,几乎寸草不生,看上去很有些突兀。就像一个赤条条的莽汉,站在一群妆容精致的女子面前,瞅着别扭。可九龙山却并不在意,一直跂坐在那里,不卑不亢,无喜无忧。 春酣时节,燕啭莺啼,桃红柳绿。这时候的九龙山才最显倨傲。
举水如练,携一河澄澈,在不远处飞扬。举河两岸,麦浪拍天,菜花扑地,绿的抹不开,黄的擦不掉,把一个个村庄皴染得甚是妩媚。远山如黛,近树如荫,一眼眼池塘簇拥着初露的荷尖,镶嵌在广袤的田野上,真个是画图难足也。置身其内,难免会让人乱了心神。
而九龙山却依旧不为所动,照样赤着身,袒着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九龙山虽其貌不扬,却是有腹笥的。这就如它的母体大别山一样,大别山貌似普通,却并不简单。它的每一座山都有内涵,有风骨,有担当,让人心生景仰。
九龙山也不例外,在寻常的外表下,却有肝胆,有承载。它见识过最久的柏举,最远的光黄,最早的麻城。这种历练和修为,断非凡物所能比。当然,最关键的是,九龙山还是一座神山,传说有通神通灵之妙,在麻城人眼里,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这还是与柏子塔有关。
柏子塔就建在九龙山的山顶,不偏不倚,不左不右,刚好建在那个九龙缠顶的所在。从远处看,柏子塔一塔擎天,高矗于白云之上,法相庄严,气度卓异。从塔上往下看,四围田畴、村庄、阡陌尽收眼底,九条飞龙则在四下陈列,或起伏,或弯曲,或摇摆,恭谨而温顺,没有一丝桀骜气象,显然是被塔的威严所震慑了。
塔是唐塔。
据光绪版《麻城县志》载:“柏子塔名也,创自唐代,九丈九尺,为一邑之望”。该塔系六角九层楼阁式砖塔,底边长5米,逐层内收。塔门面南,拱券形,内壁设佛龛,二层以上相间设半圆形单券门窗,一至五层为穿心式楼梯,五层以上为螺旋式楼梯。塔檐和腰檐置斗拱,塔檐一至六层用七踩斗栱承托,七层以上改用五踩斗拱。
一般来说,塔是佛家的象征。修造佛塔原本是为了供奉舍利,昭示佛的悲悯与宏阔,是佛家的一种传统。但佛教传入中土以后,这种传统发生了一些改变,塔的职能也就入乡随俗,随着发生改变,渐渐与流行在中土的风水文化挂起勾来,一些地方把它当成镇邪避妖的工具,以期保境安民。而九龙山本来是雅丹地貌,山体在长期风化的雕琢下,呈现出一种奇形怪状的特点,与周围的环境迥异,这就超出了前人们的认知界限,因此,一些人以为,非常之地必有非常之物,九龙山既然天生异相,必定有异物附体,镇之则吉。于是,便有了这座塔。这也与流传在这里的传说契合。
传说当年此地有一位风水先生,颇具慧眼,看见九龙山天赋异禀,具帝王之气,死前就叮嘱其儿子说,自己死后,要将自己用九条草绳缚住,葬于九龙山,到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再到葬自己的地方,拾起留在那里的弓箭,朝北射三箭,就会有一场大富贵。但在此期间,千万不能外出,否则会功亏一篑。儿子遵其嘱,在家苦捱了多日,可他们是小户人家,儿子不去讨生活,就会断粮。好歹捱到第四十八天,实在禁不住老娘的责骂,儿子只好出门来到葬老子的地方,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有富贵,也不在乎多一日少一日。就径直拿起那把弓,朝北射了三箭。没想到箭一射出,坟头附近的树木都变成了纸人纸马,竹林则变成了纸刀纸剑,坠了一山。据说这还是因为时辰未到,原本的天兵天将还没成形,都散了架,失去了争天下的资本。此时,唐王正端坐在金銮殿里,与众臣议事。忽然有三支箭迎面向他射来,幸好失了准头,只是从他头顶和裆下掠过,扎在身后的屏风上。唐王大怒,严令彻查是何方妖孽敢犯上作乱。最后,终于查出是麻城境内的九条妖龙作祟,遂下令修此塔以镇之。
这故事有头有尾,说的活灵活现,当然是当不得真的。但是,从修塔的规矩来看,古塔有镇山塔、锁水塔、文峰塔等三种类型,柏子塔当属镇山塔的范围。
古人希望用这种塔来镇妖邪,压地气,护民生,承载着他们朴素的愿望。当然,麻城人历来就有不畏强权,勇于抗争的传统。从新时期时代开始,麻城人就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自那时以降,麻城人就不断地在与一切不平作斗争。据美国作家罗威廉在《红雨》一书的考证,仅从元代开始,麻城人就一直积极参与改造世界,重塑社会,颠覆秩序的过程,从红巾军,到蕲黄四十八寨,从三藩之乱,到太平天国,直至鄂豫皖苏区的建立,一茬茬麻城人总是不信邪,不怕鬼,敢于冲冠一怒,惯于九死一生。那种豪气和霸气,则是什么也无法压得住的。
说回到塔,这座塔是唐代遗存下来的建筑,则是不争的事实。据《麻城县志》康熙九年刻本载:“唐德宗四年(783年),虚应禅师建塔,九级,顶覆以铁镬,镬侧一柏蟠根而生,每立秋日午,塔身无影”。
这个记载详细说明了建造此塔的时间,建造者的姓名以及层数。唐德宗李适,是唐朝的第十位皇帝,善文,工诗,任上励精图治,颇有些中兴之主的气度。至于说到虚应禅师,就无从可考了,但他既然曾主持修造了柏子塔,o一定是当时的高僧大德,深孚众望。当然,即使他只是一个寂寂无闻的普通僧侣,但九龙山在,柏子塔在,他就在,也就够了。
上面的记载中还说到柏子塔的一处异象,就是柏子塔高约数丈,立于九龙山之巅,四下并无遮蔽。但到了每年立秋日的正午,无论阳光怎么朗照,就是找不到它的影子。当然,这既与该塔上小下大的形状有关,也与建造的时候刻意选定的方位有关。但在佛教里面,无影又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所谓当体即空,即是无影,比如修行的人,到了空定境界的时候,不见一物,不着一相,方知世间万物都是因缘和合的假象。
这是禅意,我们也不深究。但无影的柏子塔却为麻城八景添了一景,这就是“柏子秋荫”。
每年立秋的时候,还有不少邑人为此登临,来亲眼看一看这个奇异的景致。至于该塔为什么称为柏子塔,而不是九龙塔,志上的记载只是说其镬侧有一柏蟠根而生,再就语焉不详。大约是说因为塔顶长有一棵柏树,蟠根而生,故此名之。
但笔者认为其未足信。
因为柏树生长较慢,能蟠根而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没那树之前,该塔又该叫什么呢?反倒是从九龙山往西不远就是黄柏山,东侧则是举水,这一带当年是“柏举之战”的古战场,孙子曾在这里大败楚师。
此柏子系彼柏子乎?亦未可知也。
该塔主要以砖石砌成,修有莲花形平座和直棂窗,具有唐代建筑的典型特点,而塔上面还有一些球纹窗,又有五代的一些色彩。塔身由外壁、回廊、塔心三部分构成,自下而上逐渐缩小。其整体轮廓为正六角锥形。每层外壁依内廊旋转,每边依次砌有灵窗、神龛和塔门,除第一层利用岩石面南,凿一券顶门外,其它相间门窗皆属假设。塔心内部,每层左右上角各置二小龛,中间供有佛像,布局疏朗而巧妙。塔内还有由青砖砌成的螺旋踏道,以便游人登高或对塔身加以修缮。
整座塔外表肃穆,内置精巧,处处显示出前人的匠心和智慧,堪为不易。
更为不易的是,在一千多年漫长的岁月里,柏子塔从大唐一路走来,过五代,涉两宋,到明清,无数王朝从它眼前走过,真的是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王朝废了,它却依然,还保持着当年的那个姿态。如一尊金刚,笔直而劲挺,立于天地之间。
一如大别山的人,无畏风摧,无畏雪压,虽万千人吾往矣。
值得一说的是,在柏子塔附近,原建有一寺庙,这就是“芝佛寺”,是明代麻城著名高僧无念禅师主持修建的。他在这里传经释法,信众无数。最难得的是,明代最负盛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李贽先生,亦曾在寺中安住,并在不久后搬到九龙山下的“龙湖书院”,一住就是十几年,他在这里开坛讲学,著书立说,写下了《焚书》、《续焚书》等一大批不朽著述,在中国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留下了辉煌的篇章。
“公安派”文学巨匠“公安三袁”亦曾多次光临于此,写下不少名篇佳构。这些人交相辉映,把九龙山照耀得熠熠生辉。
不夸张的说,那时候的麻城,已经成为大明王朝的一处精神家园,为天下人所瞩目。
笔者常常想,是什么力量能拴住这些大德巨擘们的心?能赋予他们那样深邃的思想?那样雄健的笔墨?或许,柏子塔不是一座镇山塔,而是文峰塔。有斯塔在,就会有人才辈出,就会有文化进步,就必定会出非常之人,写非常之文,做非常之事。
明清时期,麻城人才辈出,群英荟萃,号称进士之乡,或如此乎?可惜,现在“芝佛寺”和“龙湖书院”已不复存焉,只变成一段泛黄的记忆,留在麻城人的心心念念里。剩下的柏子塔形影相吊,颇觉无奈,它孤独而寂静地守候在九龙山上,向远方眺望。
但我相信,终有一天,“芝佛寺”和“龙湖书院”一定还会建起来,这个麻城人的精神文化符号,不该消失,不应消失,也不会消失。
幸甚的是,2006年5月,柏子塔还被国务院批准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麻城的第一家国保。这是柏子塔之幸,也是麻城之幸,更是麻城人之幸。
这些年来,麻城市政府和文物保护部门加大了对柏子塔的保护力度,除拨出专款对塔基塔身加以修缮以外,还对周围的环境和道路进行了整治,使古老的柏子塔得以用全新的面貌呈现在众人面前。
摄影师杨金洲为柏子塔留下了多彩的丽图,在此一一展现,奉献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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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文化的复兴,也是文明的复兴。而笔者认为,无论是哪个民族,还是哪个地区,只有文化兴了,文明兴了,其他的兴盛就会指日可待。
柏子塔是一尊神,守护麻城,也守护你我,真的极好。

简介:周胜辉,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馆员。历任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新作家》杂志编辑部主任、《都市小说》文学期刊执行副主编、《长江丛刊》文学期刊副主编等职务。在各类公开报刊上连载、发表小说、诗歌、辞赋、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一百余万言。曾十数次获得全国各类诗词、赋文学大赛一、二、三等奖项。传记暨作品被录入多种选集及辞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