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月亮古寨
○作者:国防战士
单甲、嘎多(岛里)、安也……
这是父亲离世之前,最后的弥留之际,嘴里念叨的最多的,就是阿佤山深处的这些地方,这是他曾经战斗生活过的阿佤山的古老山寨。
大黑山和安敦山像一道雄伟的天然屏障挺立在中缅边境线上,现在的沧源县单甲乡所辖的的村寨就在两山之间,靠近国境线的山旮旯里,自古偏僻闭塞,鲜为人知,边防战士称这里是天边地角。
然而,就是因为它太远,就是因为它偏僻,才保留了这里原始优美的自然生态环境,民俗风情浓郁,被称为佤族原生态生活博物馆。
单甲树多、花多、果多、鸟儿多,一年四季整座山都被杜鹃、山茶、桂花、樱花等各种野花点缀着,进入山谷就会闻到一种奇特的香味。果实成熟的季节,多衣、樱桃、堂梨、椎栗、橄榄、无花果、山木瓜等各种甜的、酸的、苦的果子挂满枝头,就连那只有一人高的小灌木也结满了红的和黄的杨梅、黄泡(一种类似草莓的野果)。如此美丽的景色和丰富的食物自然会得到鸟儿们的青睐,单甲就成了鸟儿的天堂。

因为年长日久,很多事我都已淡忘,但单甲的鸟儿我是忘不了的。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同战士们一道去哨所旁的山坡上听鸟鸣看鸟在树丛中觅食嬉戏,那些鸟儿大的有野鸡、白鹇小的有拇指般大小的“滴滴雀”。画眉、百灵、山凫、八哥是百鸟合唱队的主角,它们叽叽喳喳的鸣唱着,高低大小不同的声音汇织成一曲动人的丛林大合唱。尤其是那些披着五彩霞衣的鹦鹉们还会模仿军号和战士们出操的口号声,逗得兵们哈哈大笑,哪些鸟儿似乎懂得人们不会伤害它们,有的很自在的在林子里飞来飞,有的只顾埋头啄食,有的在枝头互相梳理着羽毛,不时的放声高歌一曲。许多年以后当我也成为一名军人的时候,我才体会到这观鸟、听鸟是长期在艰苦边防线上守护祖国边疆的士兵们难得的一种乐趣。

单甲营有四个连队, 除八连驻耿马团部担负机动任务外,五连驻岛里,六连驻单甲,七连驻安也。
边防部队的生活非常艰苦,经常吃不到肉和新鲜蔬菜,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吃肉,司务长把牛皮烫洗去毛后,煮了给大家吃,大家终于尝到了一点荤腥,这事被《国防战士》报社记者报道后,在军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许多参加过长征的老将军听说这个故事后,非常难过心痛,他们流着泪说,过去我们吃牛皮是战争环境所迫,现在怎么还让我们的战士吃牛皮呢?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单甲的兵们虽然只能在没有雨水又没有霜冻的旱季种一点蔬菜,蔬菜不够就在巡逻路上采点野菜挖点竹笋,拣点木耳菌子。后来发生了吃菌子中毒事件,菌菇类和不熟悉的野菜一律不许进厨房。
边防连队有许多趣事,比如麂子会跑进炊事班的锅里,部队养的母猪在失踪一段时间后会带回一群浑身长满花斑的小猪;野鸡、白鹇会到部队的鸡窝里产蛋;岩岩羊会到部队的水池喝水,马鹿会到部队的菜园偷食……我和小伙伴们到山坡上摘黄泡,还会时不时抱回一只野兔或者一窝野鸡蛋。单甲的山上有很多溶洞,出水的石崖我们叫出水洞,河水消失的地方我们叫落水洞,我们饮用的是天然的矿泉水,单甲之所以所多雨潮湿却没有人得风湿病皮肤病的原因是经常有蛇钻到部队的饮水管内泡着,因为当地的老百姓也是用蛇来治这些病的。
文化生活自然是非常枯燥的,一两个月看一场电影算是很奢侈的了,前方连队收到的是过期的书报和家信。没有肥皂,他们只能用皂角树的果皮洗衣服洗澡,皂角树的果皮有一种天然的芳香,用它洗澡特别舒服。单甲的山上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中草药,战士们在卫生队医生的指导下挖回来洗尽晒干备用,遇到季节变更疾病流行的时候不论是干部战士还是家属小孩都要喝大锅药防病。
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讲起单甲营部那块足球场大小的石岩上的平台,在那个地方打篮球,不小心就会将篮球抛出平台,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营部就得派兵带着干粮到山下找篮球。
父亲讲起单甲、嘎多(岛李)安也一带的佤族村寨的月亮和小河的时候非常激动,在父亲的口中,那些地方的月亮最圆、最明,那些地方的水最清、最甜。

单甲在佤语里意为“贫困之地,诅咒之源”。之所以有月亮古寨的美誉,是那首有名的佤族山寨小夜曲《月亮升起来》而得名。正因为月亮古寨这样很富有诗意名字,才有了单甲的声名鹊起,单甲也才成为游人们的神往之地。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单甲是内地经阿佤山通往缅甸的茶马古道驿站,这里的村寨的历史悠久,单甲部落和嘎多部落的历史不少于500年,村落建筑均为佤族传统民居特色,解放初仍保留和传承着完整而古老的佤族民风民俗。如,木鼓节到来的时候,他们会拉木鼓;新房盖好以后他们会进行跳新房仪式;他们会端出醇香的米酒滴酒迎客,他们会聚集在一起打歌起舞。
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阿佤人,依旧保留着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闲慢生活方式,进山打猎是他们曾经最让他们陶醉的集体活动,是一种集谋生和娱乐兼容的一种活动。无论是打到一只野鸡或者山鼠,都会做一顿精美的阿佤风味烂饭,全村人一起共享。

在解放军工作队的帮助下,阿佤人在村子附近的河边开垦了梯田,种植了水稻。春播时节,您会看到身穿白色衬衫的军人和佤族群众一起在田间插秧,三三两两的老年妇女嘴着抽着蓝烟烟斗,小孩子在田边河沟里抓小鱼和螃蟹;到了秋天,军民们一起收获着金黄的稻谷,秋收结束,寨子都会组织篝火晚会,让平日忙碌的村民尽情的狂舞,打歌,热闹。
也许,正因偏僻闭塞,单甲的村寨才得以保留了自然优美的生态环境,古朴悠久的佤山民俗文化。就是这里因地处高山峡谷间,空气清鲜,特殊的地理环境给人的感觉,单甲的月色很美,单甲的月亮看起来比别的地方大。名扬大江南北,被人们誉为东方小夜曲的阿佤情歌——《月亮升起来了》的创作地就在单甲,因此,单甲才享有古月亮寨这般诗意的名字。

阿佤人非常热爱解放军,他们把这只军队看作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化身。无论哪支巡逻的队伍经过寨子,阿佤人都会把战士们请进家中,喝一碗热腾腾的茶水,烤干霜露打湿的军衣;他们把部队家属称作解放婆或者大军婆,把我们叫解放儿或者大军儿。只要我们走进寨子,他们就会将火塘里的糯米粑粑、烧包谷掏出来给我们吃,将刚采的黄果李子塞到我们怀里。
父亲对下连队工作的事记忆犹新,尤其讲起那些他和电影组一起去放电影的事,仿佛是一幅幅生动的电影画面。
听着他的回忆我的脑海中经常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开满飞机草花的小路,如同被白雪覆盖的山野,晴朗的空中蜻蜓飞舞,清冽的河水中鱼儿畅游,骑着军马“黑旋风”的父亲,身后是通信员小马和电影组长小杨,还有书记员德洪,他们要去检查嘎多的群众工作,顺便为那里的工作队和佤族群众放电影。

放映员小杨和通信员小马和书记员德洪是最受寨子里姑娘欢迎的人,放电影的时候,姑娘们总会在旁边看着小杨和助手在安机器倒片子,并随时会在他们手闲的时候,将茶水递到他们手里。他们议论说:放电影的这个大军又高又帅,他的衣领比白鹇的毛还白,放电影还戴着白手套,牙齿也跟河里的马牙石一样,亮铮铮的。“哦,梅里席梅花木嘎”(这才是我们喜欢的帅哥),姑娘们在旁边起哄着,打闹着,弄得小杨和助理很不好意思。
在大队部的公房里小马和德宏的铺前,经常会有姑娘们摆的一束漂亮野花和一捧野果子。
好几次,村里的老人找到我父亲,说寨子里的姑娘“桑给里克卖滴”(想要招一个姑爷),我父亲只能通过大队干部跟他们解释,他们还要到其他的地方去放电影,如果当姑爷了,其他地方就看不成电影了。
我的记忆中,单甲的风景很好。冬天和雨季,远处的山峦和峡谷间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如同美丽的姑娘披着一块飘亮的纱巾。晴朗的日子朝远处看,山与天连在一起。天是蓝色的,蓝得像海水;云是白色的,像碧海蓝天里飘着的片片帆影。
我们从营部到公社完小读书,要顺公路走五公里,早上的风很柔,雾很大,带着丝丝凉意。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野花清香,沁人肺腑,带有花香的新鲜空气通过口鼻进入我们的腹腔时,我们知道这是春天到了;当公路上铺满色彩斑斓的落叶的时候,我们踩着落叶走在公路上,仿佛能感觉到秋的脉博,能够嗅到丰收的气息。公路两旁的花很多,一丛丛黄色的小花,像夜空里的星星。山上,树木茂密,树叶有绿色的,有黄色的,有红色的,色彩丰富。紫茎泽兰,我们也叫飞机草花和芭茅草长得茂盛,白色的花可以从春季开到夏季,像白雪铺满公路两旁的山坡,秋风一起,就毫不留恋地凋零,等待来年的新生。
我们的完小就在公社所在地,半山腰一块小平地上,四周是梯田和村寨。这是从未被雕琢和修饰的自然美景,古朴的村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一栋栋独具特色的落地式、杆栏式民居点缀在绿水青山之间,通往村寨小路两旁,有许多阴森恐怖的木桩,据说是以前砍头祭谷用的,每个寨子边上都会有一片茂密的丛林,树木植被保存完好,树上挂了许多的牛头,这是佤族安放祖先的竜林,也叫鬼树林。树围着寨,寨依着树;山和寨融为一体,寨和山同为一景。寨前有十几棵树龄在500年以上的苍天大榕树,和许多山地民族相似,建寨的时候,他们会在村口栽几棵大榕树,这些树就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一代又一代的阿佤人在这里繁衍生息。也许,只有这些苍天大树和两面的苍茫的大山,才能诠释古寨的静谧和悠远。

山谷里流淌着一条小河,河水很浅,很清澈,水波不惊。水底的绿藻,绿得晃眼,几片枯叶漂浮在水面,就像儿时放过的纸船。河上游是水电站的水坝,无风时,平静的水面光洁如境,蓝天、白云、青山倒影在清澈的水中,给人以“明镜映天地,人在画中走”的真感实觉,一阵清风吹来,吹皱一湾盈盈秋水,碧波青浪搅乱天了地交融的美景,一群群白鹭和和灰白色的天鹅在水坝上空盘旋,时而跌落水中,时而像箭一般地射向蓝天。“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句,所描绘的似乎就是单甲的山水之美。

山坡是连绵蜿蜒的梯田,一片片稻田,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纵横交错的小路无限延伸,一条条灌溉渠像血管一样拥抱着稻田。稻穗低下了头,像含羞待嫁的姑娘。微风轻拂,稻浪涌动,稻香扑鼻。谁说,只有北国大平原上的滚滚麦浪,才能让人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壮丽和美好?其实,南国高山梯田的层层稻浪金波,一样能让人感觉到无限的瑰丽与甜美。
每周一次的赶街天到了,国境线对面的邻国百姓背着黄果、橄榄、多依过来赶街、买盐巴。偶尔也会有三三两两的临国的人民战士,过来购买生活用品。一次,街子上来了三位漂亮的人民军女兵,她们在供销社的尹阿姨家里吃了一餐午饭,大家才晓得三个人民军女兵里,有一个是尹阿姨的妹妹。当晚,我母亲让我跟跟着尹阿姨去开会,说是尹阿姨单位的领导要在会上交待她的所谓“海外关系”。当晚的会上,主持会议的领导听完尹阿姨的汇报后,又看了看尹阿姨身边坐着的我,敷衍了事的说了几句,又念了几份文件,就宣布散会。
在送我回家时,尹阿姨在我衣服口袋里放了一把水果糖。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是我母亲让我去暗中保护尹阿姨。
太阳西斜,天色渐浓,我站在家中的屋顶上。我望着西北面的天空,我想单甲那轮硕大的月亮该升起来了吧?天上的父亲是否也在欣赏月亮古寨的妩媚,他和他的战友们,在这般独具特色的景致中,是否也产生了无限的遐想,他们是否也走进了岁月的深处,走向月亮古寨,去寻他们青春的美好时光。
○编辑:李翔昌
○作者:段金华(网名~国防战士)
60年代中期生于云南省江城县,从小生活在云南边防部队军营,80年代曾在云南武警部队当兵,退伍后长期在西双版纳宣传文化部门工作,曾任西双版纳州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新闻办主任、网信办主任);州社科联主席(州社科院院长)业余时间偶尔触碰文学写作,在《中国民族报》、《云南日报》发表过散文随笔、诗歌,题材多为边疆生活。
(段金华 文部分 图片源自《1975年昆明军区美术摄影作品展》及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