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墓中人
我尊敬六景溪的老人
当时光截住,最后一口气
他们就主动退出生活
把阳光地带,让给子孙
然后,走向寨子后面的阴山
抱着一堆土,假装睡去
如果有人割草,不小心
踩痛了他们的骨头
他们也绝不会坐起来
找你评理
他们太安分守己
口渴了,也要等到夜深人静
灵魂才来到泉边
鸡叫之前,又返回土里
成为墓中人
南山
傍晚搬家的蚂蚁,又一次让我想起
城南那片山坡。这灵魂的收留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亦乐乎
南山坡上,有我的亲人
朋友,邻居,领导,同事
还有更多似曾相识的名字
他们各自为营,相安无事
躺在墓碑上,一生浓缩成两行简介
把寂寞说到底
近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
带上一篮苹果,去走访墓地
我和墓中的灵魂,有一样的孤独
而五年前,这里长满了
红薯,玉米,青菜,柑橘
茅草在春风中,哗啦啦得意
可现在长满了石头,一撇一捺
开出悲凉的花朵,白晃晃一片
几家农户,不知让到了哪里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的户口
也会搬迁到这里。我的名字也会
被刻在石头上,加重荒草凄凄
那时,我会不会借助树叶的手掌
堵住墓门,不准后来者进去
而这并非因为南山太挤
二毛
二毛不睡在地上,又能睡到哪里
它不打滚,灰尘就跳不起舞,日子就
无所事事。我不理它,难道我去理鬼
它不咬自己那根短尾巴
谁帮我原地转圈,谁是我的假想敌
谁将我穷追不舍
不离开地面,怎么腾空而起,怎么
追咬蝴蝶、蜻蜓、麻雀,这些童年
飞翔的神器,二毛比我更感兴趣
二毛啊,你不东一口西一口咬空气
我如何知道虚空中,有我
看不见的事物,一再飘过
我不假装没看见,你就不走走停停
对,二毛,你不能停下来
小小院子,你才是主人
二毛,你不警惕,不立起身子
不把前脚搭在院坝边的矮墙上
不转动脑袋,就根本不像一架灵敏的小雷达
再汪汪两声,二毛,代表我
向世界的风吹草动
发出友好的警告,或者回答
二毛,二毛,你一直都在
那时,我一个小屁孩
独自在家,从没感到过孤寂和害怕
杀猪刀
面壁一年,就为此刻脱去蒙尘
再次上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进入腊月,杀猪刀异常兴奋
它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在磨刀石上反复行走,磨砺寒光
每次进入猪的身体
杀猪刀都要在空中先画一道弧线
现在想来,太像通往天堂的路上
提前打开的那道虚拟之门
但又似乎必须如此
杀猪刀才敢饮血,夺命
我二叔就是那个磨刀人
动刀后,他总要点燃香烛
跪在地上,朝猪磕三个响头
然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燃放鞭炮
这仪式,仿佛他刚刚死去
某个亲人
拔火罐
骨头虽硬,但抵挡不住衰老的入侵
日夜奔跑,也敌不过时间的无影腿
这栽遍全身的火罐,并非可以证明
我不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
我也喜欢一针见血,但为了斩草除根
更乐意选择老祖宗留下来的拔火罐
这满身的乌青疤,至少说明了一点
这些年我粗枝大叶,暗疾藏身也懒得去管
现在太需要拔火罐,从疙疙瘩瘩的经络
到恶作剧的关节,再到扭曲的灵魂
我身体里的这些交通枢纽,重要部门
乃至首脑机关,必须书归正传
细细想来,这些年,我扛着自己的身体
南来北往,该有多少邪气入侵
是时候了,我古老又年轻的想入非非
必须从头到脚,正本清源
晚餐
是的,在文字里穿行
我们都有一套走出困境的宝典
但对于现实中的泥泞和坎坷
我们常常显得低能和无助
就像在今日的坏天气里
我们只能连滚带爬,手脚并用
好几回,我差点从高坡之上
滚到起点
我是冲着晚餐来的,那就顺便告诉你
我是一个不挑食的人
吃荤,吃素,也吃天上的星星
曾经还不止一次画饼
解决饥饿问题
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此刻是,借助一碗包谷酒
我们打开胸膛,纷纷掏出压扁的灵魂
但由于不小心
有人露出了一截黑叶猴的尾
兄弟,慢点醉,我还有话要说哩
你嘴里啃着的骨头
来自一只羊。为成全我们的胃口
在草丛中,它熬了一生
这张脸约等于薄薄的尊严和羞耻
说不清为什么,许多时候
我一开口脸就红,有时不开口也照样
正如黑夜的黑,跟灯光没任何关系
这个坏习惯,已形成传统
我想往地下钻,但苦于没有洞
想来想去,都怪这张脸
长着一根赖毛,不争气
除了皮下脂肪,最多两毫米
这个厚度,约等于薄薄的尊严和羞耻
要对付生活的长矛,还得学会腾挪闪躲
然而这些年,它一直代替我的灵魂
迎送南来北往的风雨,同时
又拒绝一副面具,坚持用真山真水
照见看不见的五脏六腑
目前,这张脸,除了春色残败
眼睛鼻子,还完好无损
耳朵也是,还能听清空穴来风的声音
前些日子,支撑这张脸的骨骼
快扛不住了,差点散伙。幸好
隐藏在时间深处的皱纹,及时站出来
一道一道构成合力。它们东拉西扯
也要保住这张脸,保住脸的基本原则
忠实于内心
你现在还能认出我,不把我张冠李戴
不叫我牛鬼蛇神,足以证明
这些年的刀光剑影,想让我面目全非
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钟传通死了
钟传通死了
她年轻的妻子柳飘飘
匆匆从广东赶回来
为他请了一支
来自湖南的“玫瑰”乐队
一共六人,全是女的,水淋淋的
六朵玫瑰,使劲的吹、使劲的唱
还间杂着表演相声、小品、舞蹈
就这样,一台丧事
在她们抑扬顿挫的演出中
一半是悲哀的氛围
一半有联欢的味道
末了,他们刷地跪在堂前
代柳飘飘撕心裂肺地哭道:
“你个砍脑壳的!”
(第一个拉长声音,像文章的基调)
“你个没良心的!”
(第二个压低嗓门,像结构的过度)
“你个该死的!”
(第三个尖声尖气,像事件的发展)
“生前一个女人!”
(第四个呼天抢地,像故事的高潮)
“死了六个哭你!”
(第五个抽抽泣泣,像文章的插叙)
“还有什么不满意!”
(第六个高亢严厉,像最后的总结)
而自始至终,美丽的柳飘飘
穿着一身洁白的素服
迎来送往
乐队临走的时候
柳飘飘又多给了一百元,说
“你们表演得好”
末未,本名王晓旭,苗族,贵州印江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山花》等刊,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四部,获贵州省文学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特等奖等,供职于铜仁学院。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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