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夜坐闻渔湖歌》中说过“短檠油尽固自佳,独守一窗如漆黑”之外,至今还没有科学家用更为精准的文字详细描写过“漆黑”这一令人恐怖的感知。但是,它时时都会在每个人眼前浮现。如果你想找到它并仔细体会它带给你的那种特殊味道,只需背过阳光,闭上一双眼睛,映入你脑海的那片混沌,姑且就算是简单的“漆黑”吧。
忆起小时候,村里有一颗挂钟。这方木质外壳里有三根“嘀嗒”着走的指针构成的东西,一直挂在老师办公的房子里,只有轮换打铃的高年级同学才会换算那些用指针交织出的“时间”。而且,它每隔半小时就会“咣”地一声报时,奏出金属撞击一般的恢宏。离开了那颗钟表放学吃饭睡觉,“时间”这玩意儿在我们身上就成了一声可长可短的柳哨。锅里没饭的日子,它就是长夜难明;正在玩闹得性起,又变成了稍纵即逝。现在想来,每每被轮值打铃的那一天,那些揍过我、也有被我揍过的伙伴们听到铃声蜂拥着不惜被踩掉破鞋底子涌入教室那一刻的景象,带给我心灵的那份瞬间的骄傲,还不及打完晚饭放学铃后,即将入夜的漆黑带给我的那份恐怖更为深刻。
早先村庄的夜晚,那真不是一般的漆黑。走出门去,能不能摸回家来真正不是形容。还有,肌肤难捱这个鬼东西在肚子里提醒着我们的童年。一盏如豆的煤油灯下,同年级几个左邻右舍来凑光的小伙伴围着做完作业,夜色紧接着就来临了。如果是有吃食的日子,我会在炕洞里的热灰中给自己煨一个红薯,半夜或天明上学刨出来果腹用。
这个时候,当那盏油灯被大人不容分说地吹灭之后关闭了门窗,漆黑活像准时出洞来乱窜的那些大老鼠,便悄无声息地瞬间笼罩了我的心灵世界,让一个少年对它时时充满了憎恶。
不愿意让自己入睡在漆黑里接受那份煎熬,我只能睁着眼睛看着熟悉的土窑洞的上方。黑黢黢的土窑洞里,那些被灶烟熏过又被父亲反复铲过留下的“西游记”般生动的鬼影子,慢慢地就会反复在我童年同一的梦乡显现。
那是一群你可以任意想象的鬼魅魍魉,带着各种穷形怪相,充斥着每一个相同的冬夜。梦里,少年会突然掉入漆黑一片的大海深底,无望地摸不着身下破了边的草席大喊救命……此刻,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家里的公鸡叫了,明明是第一次打鸣,我也会摸着自己的棉衣和裤子悄悄爬起来,再摇醒贪睡的弟弟,饥肠辘辘地去学校早读。倒不是我打小爱念书,只是想尽快脱离漆黑的夜晚带给我无名的恐怖……
村巷里,有月亮的日子,沟壑里那种黑白分明的夜景,会让我很快忘掉刚才经历的噩梦,似乎已经看到黎明后的阳光明媚。可是,冬天无雪的日子,阴霾肆虐的凌晨山道,凌晨时分大多依然是漆黑一片。
被一一摸着门缝喊到一起的小伙伴,只能一个扯着一个的后衣襟,按照记忆中沟堎的高低,一路相互喊着名字,才不至于丢下一个掉进沟里。
这种入夜就感到面前一片漆黑,并对漆黑深恶痛绝的怪毛病,在我九岁上被一个懂点医术的老师发觉,他说,我们这个住在半沟生产队的学生们都程度不同的得了“夜盲症”。按照他的方子,每天得吃一片煮熟的羊肝便可治此病。于是,我们就得挖药材卖钱,再来去城里买那金贵的羊肝肉自己给自己治病。吃了那玩意儿,在不久后一天的凌晨,我突然第一次发觉,已经能不需要扯着伙伴们的衣襟走夜路了。
十八岁参军后,部队进入山区单兵夜训,我最担心的是怕自己夜里迷路找不到目标。然而,在班长的口令带领下,我操作着喷火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祁连山漆黑的夜晚,像一头滑翔在夜空里的猫头鹰一般轻盈跟进着,在前方运动的“坦克靶”那如豆的手电灯泡三闪三灭的瞬间,我卧倒出枪到射击,“噗”地一下就打掉了那片三寸长一寸宽的“潜望镜”。这个时候,我才确定,备战备荒的陈年军粮,照样能治夜盲症呢。
后来,小伙伴们都长成了大人了。回到故乡坐在月下,一起说的第一句话,必定是小时候的夜真黑这个话题;接着,才会说到每双小脚小手上那永远也长不好的大冻疮。
眼下,我再也找不回小时候那种经历过的那么漆黑的夜晚带给我的那份独特恐惧了。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它再次显现,心底里却伴随着回忆隐隐地还似乎又一丝可悲的怀恋。
村庄巷道里现在都有了路灯,隔沟十里路外的县城,夜里发出的光柱把天空照射的如同白昼,被星空的云霭折射到了沟这边的千家万户,大半夜走山路也是一片光明呢。
回到城里居所,为了遮住那些恼人的街光拉了帘子睡觉,书房内依然是一片通明。可是,这种厌恶黑夜的习惯,并没有让我爱上城市里像鬼火一般魅惑的霓虹灯。为了躲避漆黑带给自己的不悦情愫,倒让我一生偏爱夜里掌灯苦读,最终一事无成,却成了一个被大家称为作家的人。
甚至,半夜里,我哄着已经睡实的孙子偷偷去书房码字,小家伙第一觉醒来后摸黑抱着小被子找到书房寻到爷爷的那一瞬间,我第一个愤恨自己的是没有给我的心肝宝贝早早亮着过道的灯光!
如是令我日夜反思的漆黑,尽管永远永远地一去不再复返,我还是想用文字记录下对这个东西的认识。
如果说,童年经历的漆黑曾带给过一个少年终生对它的恐惧,也让他早早萌生了热爱光明的动因,终极一生都在鞭挞黑暗而讴歌黎明,多多少少应当对此物有所感激!可是,在感激它的同时,我在心底里依然恶毒地诅咒着它!
关中牛,陕西合阳人。农家子弟,军旅出身。有中长篇小说《最后的猎人》、《界山》《半阁城》(上下部)、《天藏》、《大戏坊》以及长篇报告文学《叩访远古的村庄》流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