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无为真的是无为吗
作者:朱双顶
两千多年前的西汉,齐相曹参就要离开齐国到中央政府去任相国了。临别之际,继任者心想曹参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交代,结果等来的叮嘱让他十分诧异,让他千万不要去惊扰齐国的狱市,说是留着这狱市,就是为了让它藏垢纳污,兼收并蓄,好让那些为非作歹之徒有个容身之处。曹参走马上任之后,人们都寄厚望于他,希望他能够带领大有作为,结果他又令人十分失望,只是日夜饮酒,不问政事,要是有人来劝说,他不让人开口就让喝酒,直到喝醉,不给劝说之人有开口之机,天天如此,还参加小吏们在宿舍里的喝酒,使人万般无奈,也万般无解。
孝惠帝听说后,很是焦虑,让曹参儿子回去问是怎么回事。结果他将儿子打了二百板。孝惠帝只好亲自问他。在孝惠帝肯定自己不及先帝刘邦、他又不及萧何后,曹参恳切地说道:“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尊而勿失,不亦可乎?”孝惠帝说:“善。君休矣!”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萧制曹随”,也是汉初实行的休养生息清静无为治国之道的延续。那么清静无为真的就像曹参这样不作为吗?
据说这种清静无为治国之道,源于黄老学说的道家思想。道家思想的起源是轩辕黄帝,在战国时期,稷下学宫把黄帝学说与老子学说常常放在一起说,并称“黄老学说”。“黄老学说”以道家《黄帝四经》、《黄帝内经》和《道德经》为主要思想,并且采纳了阴阳学说、儒家、法家、墨家等学派的观点。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了“无为而治”的思想,说:“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今天一般译为:有道之人治理天下的方法,是净化人的心灵,满足人的温饱,减损人的争名夺利心志,强健人的体魄;常使百姓没有伪诈的心志与争名夺利的欲念,使那些智巧之人不敢放肆妄为;以无为的心态去处理政事,就没为治理不好的。从此“无为而治”破人们所推崇,而发展到后来的“清静无为”的治国方略。
道家崇尚的清静无为治国之道,实际上行的是王道,主张的是无为无不为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看似无所作为,实则是无所不为,以达到一种“大言希声”般的境界,有着“不贵治人贵治己”的作为,以因俗简礼,与时迁变,除衍存简,休息生息,要“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而无主观臆断之为,无人为之作,一切遵循客观规律,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被老子又说成是“无之为用”,并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车辐穿在车头,中间须留出空处,才能装上车轴,使车轮有转动的作用;建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中空的地方,房屋才能住人。所以,“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就是说“有”给人便利,“无”却发持了作用。因而“无”为本,“有”为末,道家的“无为而治”中的“无为”,实则是有更大的作为、更高的要求、更重要的作用。像上古唐虞夏的中国司法始祖皋陶是个哑吧,做了执掌刑罚的官员,天下却没有了酷刑;先秦乐圣师旷是个盲人,做了太宰后,晋国就没有出现过混乱的政局。
对无为无不为的说理,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列子在其著作《列子•说符》中就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说他学射箭之术,射中了靶心很是高兴,就请教关尹子(道家著名代表人物,《道德经》得者)怎么样。关尹子就问他:“你知道射中的原因吗?”他如实地回答说:“不知道。”关尹子说:“那你还不可以。”列子就回去继续练习,三年之后又来向关尹子请教,关尹子还是那句问:“你现在知道射中的原因了吗?”他自豪地说:“知道了。”关尹子这才有感地教导他说:“可以了,不过你要牢记这个道理,不要轻易地放弃。不仅学射箭是这样,治国和修身也都要是这样。”这就是道家的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的意蕴,表达的同样是无为无不为的观念。
列子在《列子•汤问》中还讲了一个学射的故事,说神射手纪昌当初向飞卫学射箭,飞卫告诉他要先学眼睛不眨之功。他就回家仰卧在妻子的织机之下盯着踏板,二年之后练成眼睛即使碰到锥子刺也不眨一下。就是这样,飞卫还是说不行,还要练眼力。他又回来用牦牛尾之毛穿虱子挂在窗上练习,三年之后,看虱子如车轮大,看其它东西如山丘,用箭射虱穿过而线不断。飞卫这时才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你已经学成了射箭之术了。”这就是道家所倡导的“无为无不为”的精神内核,有了“自然之道本无为,若执无为便有为”之说。
所以道家的清静无为的核心,就是要遵循自然规律行事,少干扰,多作为,看是虚而行却实,说是无却胜有,被称作是大乱之后的最佳急救包。汉初之时,由于经历多年战乱,民生凋敝,百姓处在水深火热煎熬之中,迫切希望有一个安定的生活,所以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就成了稳固统治最核心的要求。因而统治者上下就达成了一个修养生息的清静无为治国方略,并积极地去推行,最终形成了“文景之治”。曹参是继萧何之后为相国,积极实施该国策之人,他看似整天喝酒无所作为,实则是进一步落实强化了萧何时制定的一系列修养生息之策。《史记》上说他一到任相国之后,立马就选拔那些不善于言辞的老实人来充当自己的丞相史,裁掉那些善于上纲上线而又沽名钓誉华而不实的人,来执行萧何的清静无为治理国家之主张,一切事情都遵照着萧何旧有的规章办,没有一点变更。这才有了历史有名的“萧制曹随”之说。司马迁评“曹参使百姓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所以天下都称赞他”。
但是,道家的这种清静无为思想,不知从何时起被人刻意起“无为”来,有了另一种曲解,认为“无为”就是什么也不作为,从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被发展到虚无主义,尤以魏晋时期的玄学为最。魏晋时期,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政治上混乱、社会上痛苦,而人们精神上却追求率性、珍惜自我、张扬个性自由;皇帝登基独揽朝政,却又邀请臣子并坐清谈;士族掌权主政,却又以过问政事为耻。于是就有了刘伶纵酒、嵇康锻铁、阮籍狂啸等“魏晋风度”的形象演绎,更有了清谈玄学之风的盛行。所以便有了君臣的荒诞行径,有了乱国之为而最终被灭国。
据《世语新语》记载,东晋桓温召集很多名士在一起讲解《周易》,每天讲解一卦,连简文帝司马昱也去听了,不过是去了一次就回来了,是很不满意,说:“玄理本应当有困难与容易之分,怎么能以一卦为限呢?”从中可以看出,连至高无上的皇帝都去听玄学之讲,而且还不满意以“一卦为限”,可见其对玄学的喜好程度。权重位高已身为宰相的桓温,本依靠战功步入仕途生涯,对于清谈玄理并不见长,却也乐于开设讲坛,且“每天一讲”,可见当时追逐清谈玄学的潮流有多盛行,连桓温这样的人也不甘落后。又说东晋清谈名家许玄度,有一次拜访简文帝,正值风清月朗之夜,与简文帝清谈,中途简文帝不知不觉地坐到了许玄度的旁边,握着他的手交谈,竟然一直到天明。
上行下效,于是在士族阶层形成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产生了玄学,以老庄思想为基调,后又吸取了佛学中的成份,形成了一种哲学名辩思潮。以经学家王弼、太尉王夷甫为代表的一派,主张“贵无论”,从《老子》“以无为本”与“以有为末”中提炼出“贵无论”,认为“无”是世界的本源,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只是暂时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有”。当时,在他们的大力倡导下,“贵无论”得以大行其道,社会上出现了崇尚老庄的风气。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东晋的执政者倡导起无为而治。很多名人纷纷反对自汉武帝以来倡导的儒家礼教,表现出桀骜不驯、不谙世俗的处世态度。这种风气发展到后来,竟演变成颓废狂放、不问实务的玄学。魏晋王朝的短暂生命,恐怕就与此执政理念和治国之道有很大的关系。
在现实生活中,也很有一些人,一旦无所作为之时,就捡起“清静无为”作挡箭牌,把虚无缥缈的无,当成沾沾自喜的有,当别人辛苦打拼作为之时,他却躺平在自己美丽的幻想之中,指望天上掉馅饼,结果是害己害人。人生中的“无为”,应是有功而不自居、有才而不自傲、有志而不幻想、有欲而不失控、有为而不乱作,这样才能达到“以无为有”的境界,才是真正的“无为而治”,才有“清静无为”之得。
2023.4.19
【作者简介】
朱双顶,网名东香人,安徽省直机关退休,中国传统文化业余爱好者,浸淫书海,不时写点感悟,先后在微号公众号多家文学网站平台及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及诗歌数百篇首、上百万字,推出读史札记《大江东去》与《长河拾贝》、文化杂谈《随感叨絮》与《名作墨香》、散文随笔《找寻花鸟》与《我读〈诗经〉》、诗歌集《走向胜利》与《感悟时代》等八部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