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刻在麦粒上的记忆
高增荣

1、割麦子
四十年前的白鹿原,最主要的粮食作物是小麦。在白鹿原上,小麦播种时间是每年的10月1日,待到来年的6月1日收割,小麦生长期长达9个月之久,因此,白鹿原的小麦磨成面粉有一股香味,蒸馍做面食很好吃的。

在小麦生长的这9个月时间里,最令农民兴奋、紧张、期待、劳累、挥汗如雨的时节,就是收割时节了。那时的口号是"龙口夺食,颗粒归仓"。看着这一片片凝结着自己辛勤汗水的麦子由绿色变成了金黄色,在微风吹拂下翻动着金浪,想着这粒粒饱满的黄橙橙的麦粒将要归仓,经历过春荒的"青黄不接"苦苦煎熬的农人,终于等到了新麦子入仓,能够吃几天白馍,"跟着碌碡过个年了",这一切,都令农人兴奋和期待。种庄稼讲究"不误农时″,麦子收割早了颗粒还没长饱,要降质减产;麦子收割迟了,在风的吹动下,麦粒会掉落在泥土里,收割时还会抖落麦粒,损失很大。在"算黄算割"一声紧一声的叫声催促下,有经验的农人,此时非常重视对天气的观察,不时地下田观看麦子成熟的程度,好决定开镰收割的最佳时机。

在公社化生产队时期,开镰收割的指令由生产队长下达,大兵团式作战。在一大片的麦田里,青壮男劳力一字排开,打头的人开割第一镰,后边的人依次挥镰开割。一般来说,前边的人往往是身强力壮,吃苦耐劳的壮汉子,他割麦子的速度对后边人起到一个带动的作用,后边的人如果不努力,就会被他远远地甩在后边,这是很丢脸的事情,因此,后边的人是不敢怠慢的。况且后边还有人在身后追上来,这就形成了你追我赶的态势。大家争先恐后,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尽管艳阳暴晒,天气炎热,没有人喊苦叫累,消极怠工。因为此时如果耍尖溜滑会被农人视为没出息的二溜子。
割麦子,最伤的是腰和膝盖。一天下来,腰痛腿酸,困乏至极。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第二天黎明,又要下地割麦,其辛苦程度,用文字是无法表达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在白鹿原上,由于二原子和原顶上的海拔差别,麦子成熟先后相差两三天。因此,在生产队时期,二原子的村庄和原顶的村庄就签订了收割时节互相支援的协议。各村庄给前来支援收割的兄弟村的青壮年好汉,专门办有食堂,白馍干面放开吃。这些平时吃粗粮黑馍的农人,此时就展开了吃饭比赛。谁谁今天把摆放在一条胳脖上的八个馍一口气吃完了,谁谁今天一顿吃了一脸盆干面条......此类的新闻就在村里不径而走,迅速传开。
那时候还有一个景象,这就是城里的单位下乡支援农民夏收,名曰"支夏"。记得有一年,西安市郊区氮肥厂的一帮青年工人来我村支夏。一个工人在割麦时,不小心割伤了膝盖,带队领导让他休息。这个小伙子可能怕给人留下不积极的印象,一天出工时,跛着腿,哭叫着跟在领导后边,要求出工,被领导劝回去了。今天的人有可能不理解这个小伙子:受了那么大的伤,不住院已是非常不错了,为何还要带伤劳动呢?那个时代讲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了集体,个人的生命是渺小的轻微的。那是一个政治挂帅和决定一切的时代,小伙子也想进步,他的这个表现,不管怎么说,都属于积极进取的。
说实话,那时让城里人支夏,是强人所难,得不偿失。因为城里人对农活不熟悉,笨手笨脚的,效率很低,农民也看不上。这些倒在其次,主要是城里人吃不了这个苦,单这"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天气,这些平时在凉房下工作的人,就很难忍受得了。农民最希望城里的大卡车帮拉运麦子。卡车装的多,跑得快,省时省力。
我高中毕业那年回乡务农。不满19岁的我也加入了割麦子大军之列。记忆最深的是麦芒划破脸皮和胳脖,在汗水浸泡下,好疼好疼!跟着壮汉后边,精疲力竭之时,咬牙坚持,感觉麦田太大,就是割不到尽头,一日的时间太长太长!中午收工回家,母亲早已烧好了沙果叶茶,晾凉了,红得像咖啡。渴急了的我,一口气能喝下少半盆,真是牛饮暴饮!然后,吃上两大碗母亲做的拌了清油的凉面,再睡一小觉。下午跟着大家下地割麦,又是精神焕发了。这真应了一句俗语:"好骡子打个滚,好小伙打个盹。"
晚上,草草喝完汤(关中农村人把吃晚饭叫"喝汤"),还要把割倒的麦个子(麦捆子)装在架子车上,拉回到打麦场上,堆成麦垛子。直到凌晨才能歇息。

这几天,还要抽空收割"自留地"的麦子。在那粮食短缺的年代,自留地是农家的宝贝,家家都会精耕细作,产量比生产队的高出两倍多。自留地是农家的命根子啊!从自留地的高产,也可以看出,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成功的原因。
好在割麦子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三五天。在天气晴好的情况下,大面积三天搞定,小边角两天完成。仅这几天,再强壮的人也要累得脱几层皮的。
接下来就进入时间较长的碾打、凉晒、入仓阶段。
2、碾场
如果说割麦子是一场百米赛跑,碾场就是一场马拉松赛跑。

那时,农村碾场方式很原始,完全是靠天吃饭,看老天的脸色行事。
碾场要在天气晴好的日子进行,也是在天气最为酷热的时候进行的。早晨,第一道工序是摆场,即把麦捆子拆开,铺开平摆在场上。然后晾晒一个多小时,就开始碾场。碾场是用牛或骡马,拉着一个碌碡(石滚子),在麦子上由外向内转圈圈。碾完一遍,把麦子用木杈翻过来,再碾一遍,直到把麦穗上的麦粒全部碾脱落下来为至。碾完场接下来就是抖场,即用木杈挑起麦秸杆抖动,使得麦粒与麦秸秆分离,落到场上。然后把麦秸秆堆到场边成垛,把麦粒在场中间堆成小山状。这时,麦粒和麦糠还混在一起,必须经过最后一道工序一一扬场,将麦粒与麦糠分离开来。扬场必经依赖自然风力,二、三级风是不管用的,白天大多数时间风力太小,因此,扬场大多安排在晚饭后。如果遇到傍晚风力不够,大家就坐在场边上等待,什么时候来风什么时候扬场,有时竟然等到凌晨。

扬完场还不能休息,必须把麦粒灌到麻袋或长条口袋里,肩到粮库里。入库的粮食都是上等粮食,晒干后给国家交公粮或留作种子。

留足公粮和种子,剩下的就分给社员(人民公社时期称入社的农民为"社员″)作口粮。分粮的时间大多在扬完场后的凌晨,此时人困马乏,等待分粮的社员和家属大多都在打盹。农民一年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大部分交了公粮,剩下可分配的口粮已不多了。我们村子人少地多,种的麦子多,每年平均每人可分麦子200多斤。如果按每100斤麦子最大限度能磨90斤面粉计算,能磨将近200斤面粉,平均每月每人不到20斤面粉。因此,那时候每天只能中午吃一顿用细面粉擀的面条,偶尔改善伙食,吃凉皮、干面、煎饼;早晚吃的都是包谷糁、红苕、黑麦面馍等。我们村在方园几十里算是分麦子最多的村子,没有之一,因此,当地人把我们村叫"麦囤子"。周围的村子,大多数都是每年人均分麦子100多斤,蓝田县有的村子才惨呢,人均每年分麦子不到50斤,长年累月靠杂粮和野菜度日。说句良心话,新中国建立的"城乡二元结构",为了国家的发展,长期牺牲农民的利益,农民生活非常困苦。从胡温时代开始实行的"城市返哺农村,工业返哺农业"和取消"皇粮国税",应算作对农民的一个补偿,农民欢天喜地,感恩不尽!今天看来,还很不够,应进一步加大力度。

碾场要持续一个多月时间。由于长期劳作,睡眠不足,农人个个都瘦得皮包骨头,黑得像非洲人一样。

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是最爱下雷震雨的季节。有时候眼看着黑云从村东的坡上头压了下来,几分钟就是瓢泼大雨。人们还没来得及将场上的麦子收堆掩盖,大雨就将麦子浸泡了。如果雨停得快,第二天有太阳,还能将麦子晒干。如果天连续下三天以上雨,麦子就会被泡胀发芽,甚至发霉,非常可惜!这种生芽发霉的麦子,是不能扔的,天晴后晒干,作为口粮分给社员。这种麦子磨的面粉,蒸馍吃是粘的,口感很差,充饥可以,营养谈不上,对人体肯定有害。不过,在那个缺粮的时代,人们那里会计较有害无害呢,有吃的就谢天谢地了。
3、拾麦穗

割麦子时,难免将麦穗遗落田里或路上。在人民公社时期,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土地和财产为集体所有,遗落在田野里或路上的麦穗,私人是不能自由捡拾的。只有当生产队干部认为麦收工作已经完成时,宣布可以放一天假,让社员拾麦穗,归为已有时,社员才会有拾麦穗的自由。
这个决定都是在某一个晚上发布的。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各家各户,倾巢出动,人们臂挎大大小小的竹笼,争先恐后,涌向田野,以最快的速度,捡拾为数不多的遗落在田野里的麦穗。因为在此之前,生产队已组织妇幼人员捡拾过了。可是偌大的田野,生产队只能捡拾个大概。遗留下的,就给社员们为自家捡拾一个机会。
这一天,人们废寝忘食,有的人甚至连水都不喝,在地里弯腰拾麦穗,直到天黑看不见了才回家。经过这一天,田野里几乎是干干净净的,很难再捡到麦穗了。
这一天,有的人越界捡到了连畔种地的外村的田里,与外村看麦子的人发生了争吵。后来,连畔种地的村干部商量好,几个村庄在同一天放拾麦子假,不同村庄的社员可以越界拾麦子。这一天,捡得最多的家庭大约能捡到一斗多麦子,大约30多市斤,这个收获在当时是很可观的。因为在当时,粮食是统购统销物资,禁止自由买卖,你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粮食的,况且那年月农民普通非常贫穷,有的家庭连买盐打醋的钱都没有。
"种田的免不了饿肚子",这是人民公社时期的怪圈。一个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如今,农民割麦子用的是机械化工具,收割、脱粒一条龙,夏收在家里打麻将的农民不在少数,他们再也不用受困于粮食,受过去夏收的苦累煎熬了。后来,在改革开放中国家还大量进口粮食,彻底解决了粮食短缺问题。可见,是改革开放解决了中国人的吃饭问题。
4、麦颗队长
"麦颗队长″是人们给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娘起的外号。这位大娘有六个儿子,家里吃饭的人口多,很缺粮,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时,总是为粮食发愁。因此,她在每年夏收之后,就拿着一把筛子和一个口袋,在路上的尘土里筛遗落的麦粒。六月的毒太阳,火辣辣的,路上的温度常常在四十度以上,尘土都是烫的,这位老大娘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劳作。当她把搅和着麦粒的尘土放到筛子里筛动时,一时尘土飞扬,她的脸上、鼻孔里和头发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从远处看,她的整个人笼罩在尘雾之中。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有戴口罩,她的肺里不知吸进了多少尘土?她就是这样地把村上运麦子经过的路段上的尘土,整个筛了一遍,她的收成也就是三、五斗麦子,折成今天的市价,大约三百元左右吧。可是在当时,三、五斗麦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掺上杂粮和野菜,能帮她一家人度过"春荒"的,具有救命的价值。于是,村里人给她赠了一个非常悲壮凄美的外号一一麦颗队长,关中人把麦粒叫麦颗。"麦颗队长"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虽然她与普普通通、任劳任怨的绝大多数农村妇女没有二致,但她的吃苦耐劳和韧性,却是无与伦比的,因为我没有看到村里有第二位在尘土里筛麦颗的人。
今天,我是眼里含泪写下这段文字的。因为"麦颗队长"大娘是我的父母辈同时代的人,比我的父母大几岁,她们那一代人的悲惨经历,她们过的苦难的生活,她们遭受的非人的折磨,本该是可以避免的,但人祸、折腾却加害在她们的头上,没法逃避,唯有忍受,这是人生多大的无奈和悲哀啊?!
好在她们这代人在人生的暮年,赶上了分田到户,吃了几天饱饭,也可算作一点幸运吧。
作者简介
高增荣,中学政治特级教师。曾任咸阳彩虹学校副校长、咸阳彩虹中学执行校长、咸阳彩虹中学国际部执行校长、陕西省重点中学政治教学研究会副理事长、咸阳市德育教育学会理事长、咸阳市文综教学研究基地专家组成员及基地学校负责人等职务;1995年被评为全国百名优秀政治教师之一,其先进事迹曾被《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政治教育》、《咸阳日报》等刊物报道。酷爱文学,数十年笔耕不辍,发表杂文、散文、随笔、论文、读书札记、诗歌1000余篇(首);撰写和发表论文、演讲稿50多篇,参与编写教学辅导资料13册;编著中学生校本读物《趣味哲学》,出版发行教育随笔集《会思考的芦苇》一书,主编并出版《咸阳彩虹学校志》。现为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书法作品曾在《秦商》杂志发表,并在咸阳市临帖展中获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