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榆枝
文║熊攀
端午节这天,我和弟弟相约一起去看望姑母,在宜昌工作回家休假的侄儿也欣然前往。姑母今年90岁,在三姐妹姐弟中排行老二。我母亲去世已好多年,大姑和父亲也都没有能继承婆婆高寿的基因,在10多年前先后去世,因而很多时候,我们只能从姑母那里得到父母辈般的温暖和慰藉。
姑母家住南河栗山西南麓山脚下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记得小时候,那时乡村没有通公共汽车,家里也没有自行车,从家里出发到姑母家去,就靠一双腿,一走就是一整天。即使这样,我们兄弟几个也很喜欢去姑母家。其实,去姑母家,主要是觉得那里好玩。尤其夏天,那是小孩儿们的天堂。我们兄弟和几个同龄的表哥,还有姑母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游泳戏水,摸鱼捉虾,爬山登高,山洞躲喵,放牛采莲,好不热闹。最有趣的要数摘瓜,什么黄嫩如棒槌的香瓜、深墨如鼠的老鼠瓜、白色圆润的白瓜、滚圆的西瓜等应有尽有,而且不论哪样品种的瓜,不仅天然绿色,而且个个香甜。只要你想吃,可敞开肚皮吃个够。记得有一回,我们兄弟几个因贪吃瓜太多,竟吃坏了肚子。姑母知道后没有丝毫责怪,而是从村卫生所买些药回给我服用,肚子很快痊愈。
弟弟驾驶的小车在姑母家的门前停下。我们下了车,见姑母家的门敞开,屋里弥漫一股青烟。姑母的家还是那栋青砖黑瓦的小平房,严格来说,是倚靠在大平房旁边搭建的一个厢房。厢房已经很老旧了,就如姑母的年岁一样。厢房有两间房,堂屋既用作“客厅”又兼作厨房,隔壁是卧室,整个房子也就20平米。说起姑母,也是一个历经坎坷很不幸的女人。她一生育有四个儿子,姑父长期在栗山的林场工作,姑母经年累月地晨兴夜寐、含辛茹苦,是可想而知的。好不容易熬到儿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姑母本以苦尽甘来,儿孙满堂,可尽享天伦之乐,然天不随人愿,祸不单行:10多年前,姑父因病离世后不久,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皆因意外事故先后英年早逝。不到几年时间,连失三位至亲,这令姑母倍感伤心和打击。姑母说,她的眼睛瞎了,就是为两个早逝的儿子哭瞎的。这是可以理解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就能令人伤心欲绝,何况有了第二次,真是要人命。然而,姑母并没有因此倒下,而是像村子边的栗山一样,坚忍不拔地挺起她的脊梁,任凭风霜日晒,严寒酷暑。
我们走进堂屋,姑母正在灶台边烧火做饭。她见我们到来,眼睛立刻笑得眯成一条缝纫线,脸上黄苍翕歙的皱纹活络地向四周抻开。姑母高兴得合不拢嘴,用她长满老茧的双手,分别拉着我和弟弟手。
“姑母,您好。”我和弟弟亲切地喊她。
侄儿也微笑地喊:“姑婆婆好。”
姑母满心欢喜,连声说:“好啊,好啊。”
弟弟把礼品放到堂屋的小桌上,侄儿从裤兜里掏出个红包递给她请她收下。姑母激动地流泪,又说,她很想上我们家里去玩的,终究是年纪大了怕找不到你们的家。
我扶她在一把矮靠背木椅上坐下,然后微笑地望着她:姑母已是满头银发,铜黄色瘦削的脸,像张用了很多年的鼓皮,她裂开嘴时,齿门大开,牙齿大多脱落,仅剩两颗黄苍坚韧中切牙,整个人看上去宛若一幅典型的农村老妪的画像。让人欣慰的是,姑母说话中气十足。
我询问了老人家身体状况。姑母说,她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前年春节前患感冒20多天,打针吃药,小儿子和儿媳细心照顾,感冒终于痊愈。我想也是,这几年疫情严重,八九十岁的老人能安然度过关口活着,实属不易。
姑母做饭烧的是柴火灶,灶里的树枝已烧烬。我弯腰拾起几根枯枝,端详一会,原来是几根桑树和榆树枯枝条。我将枯枝送进灶里,枯枝立刻燃起红红的火苗。我起身揭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正在煮锅巴粥,那黄苍锅巴粥,看着就有我们小时候的味道。盖上锅盖,又见锅台上摆有一小盘黄瓜菜和一小盘肥肉炒瓠子。
侄儿看着问:“姑婆婆,这就是您的午饭吗?”
姑母笑着说,“嗯,我吃不了多少,这很好的。”
我又走进隔壁房间,里间靠墙放有一张挂有旧蚊帐的老式木板床,床头放有一把老旧台式电扇,东边的墙边有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旧小方桌,方桌旁边放有几把旧靠背木椅。我到床上坐了坐,朝床上和房间四周瞧了瞧,房间甚是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且井井有条。见此情景,我对姑母更油然而生一份敬意。我想,一个九十高龄的老人,能做饭自己吃,能把家里收拾干净整洁,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起居,过着简单朴实的生活,不给儿孙添麻烦,不给他人添麻烦,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也是很幸运幸福的事。我望着她,忽地想到孔子一句话,“大德必得大寿”,这也许是姑母一生辛勤劳作、择善而为、素衣粗食、甘于奉献的回报吧。
和姑母拉了半天家常话,品了姑母做的锅巴粥,姑母显得非常开心。她心里像乐开了花,眼睛不时地笑眯成一条缝纫线。我们也很感开心,因为我们觉得和姑母在一起很亲切,就像曾经和父母待在一起那样的一种感觉,温暖而真实,放松而愉悦,安稳而踏实。那是一种最亲近、最真切、最朴实的感情。
我们向姑母告辞时,她有些依依难舍。我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姑母,只要您活着,那怕您100多岁,我们每年都来看望您。”
姑母笑裂开她的嘴,抬起她瘦骨嶙峋长满老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抓住她的手捂住自己的脸,激动望着她,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悄悄地,静悄悄地在画她的像,一圈一圈,终于画出她应有的样子:满头白发,铜黄色瘦削的脸上,布满蚯蝇般的皱纹,笑得合不拢嘴里,只剩下两颗历经酸甜苦辣的牙齿。她,宛如一幅典型的中国农村老妪饱经沧桑的画像。
“胡为守故丘,眷恋桑榆暖。”是的,姑母就像柴火灶旁边的那几根桑树或榆树的枯枝,她一生都在栗山脚下守候,守护着她的家,她家的田地,她的儿孙,以及她的乡邻,给他们乳汁和养分,给他们温暖和温馨、安稳和踏实;及使暮年,就算自己变成一根根桑榆枯枝,仍不改曾经的初心,把自己化作一团红红的火苗,燃烧自己,想着为着亲人和他人,期盼他们过得比她好。这,就是中国农村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