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耶胡达·阿米亥 诗选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当代最有世界影响的诗人。他善于采用鲜活的希伯莱口语和现代英语诗歌的形式,以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意象,揭示人类的基本境况。幽默中透出怀疑的目光。主要诗集有《现在和其他日子》等。
忘记某人
忘记某人,就像忘记关上后院的
灯,于是,它一整天都亮着。
然而,恰恰是那光让你重新记起。
我认识一名男子
我认识一名男子
每每做爱时,
总是从窗前拍下他所看到的景致
而不是他所爱的女人的脸。
曾经,一场伟大的爱
曾经,一场伟大的爱将我的生命切成两半。
前一半继续扭动
在其他某处,犹如一条被切成两半的蛇。
流逝的岁月令我平静,
治愈了我的心灵,给我的眼睛带来安宁。
而我就像某人站在犹地阿沙漠,望着一块路标: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但他知道。
就这样,无论何处,我都会想起你的脸
每当走到你的“脸平面”前。
戈兰·索内维 诗选
戈兰·索内维(Goran Sonnevi,1939— ) ,瑞典诗人和翻译家。极为富有社会担当和干预意识。常常在诗歌中直面现实,直面生与死等重大问题。已出版《莫扎特的第三大脑》等数十部诗集。
无 题
一
我目睹的并非生命的脆弱,而是
它那荒唐的中断,几乎在某种理解中
这种绝对的顿挫对所有人
都一样长短,没有等级,没有区别
这就是时间,死亡连续的融入
随后,存在的依然是生命
一个人在世时活多长,死后也许
同样能活多长,关于这,我们一无所知
关于生命和死亡,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你可以询问,可我却不断得到答案。这就是
迷。我看见一个生命死去,我的
朋友中的一位。这是毁灭的时刻,非常
清楚。然后,没有别的什么
而我依然活着,在爱的存在里
二
现在,我看见那死者怎样
在笑我
笑我的天真,笑
我的笨拙
他笑得有道理
我不生气
我也笑他
在这方面,我们
是兄弟;我早就
知道,我们有着
同样的脆弱。当
黑暗洪水般
来临时,死者照亮了
我的四周
三
我在夜空下行走
星星遥远,陌生
痛苦的归宿
实在值得怀疑,我
想,在我的远离中
死亡之海不过如此
创造君临一切
如此贴近,无边无垠。那么
它也就没有时间?不!我
不这么认为。时间是不可知的
源泉的一部分
我们将它命名为时间,还是
别的什么,这并没有多大的
关系。这就是存在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 诗选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兰女诗人。她一向对诗歌创作要求极高,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中,也就发表过两百多首诗。1996年,她获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评价席姆博尔斯卡的作品是“绝对精确的反讽,融入了个人和历史的经历,使历史学与生物学的氛围表现在人类现实的琐碎片段中”。主要诗集有《呼唤雪人》等。
三个最古怪的词
当我读出“未来”这一词时,
第一个音节已经属于过去。
当我读出“寂静”这一词时,
寂静被我破坏。
当我读出“虚无”这一词时,
我制造出某种事物,虚无难以把握。
钥匙
曾有钥匙,但突然丢失,
我们可如何进入到家里?
或许有人会拣起那把钥匙,
他看了看,对他有何用处?
于是走开,将它扔在一旁,
就像扔掉一块烂铁。
倘若我对你的爱情,
也遭逢如此的情形,
那么,不仅我们俩,
整个世界都会失去它,
即便有人将它拣起,
也无法打开任何大门,
与其在那里摆摆样子,
还不如让铁锈将它吞噬。
不是纸牌,不是星星,也不是
孔雀的鸣叫安排了这种命运。
桥上的人
奇怪的星球上住着一些奇怪的人。
他们屈服于时间,但又不承认时间。
他们用各种方式表示抗议。
他们画画,比如这一张:
第一眼,你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看见水。
你看见岸。
你看见一只船在奋力逆流而行。
你看见水面上的桥和桥上的人。
那些人显然正在加快步伐,
因为一场暴雨刚刚开始
从一片黑色的云中猛烈倾泻。
关键是接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云没有改变色彩或者形状。
雨既没有加剧也没有停止。
船在一动不动地航行。
桥上的人
还在片刻之前的地方奔跑。
不难看出:
这无论如何也不是张清白的画。
这里时间已被阻止。
它的法则遭到蔑视。
它对事物发展的影响已被否认。
它受到了侮辱和践踏。
多亏了一个叛逆者,
一个名叫歌川广重[1]的人,
(一个碰巧早已
死去的人)
时间绊了一脚,跌倒在地。
兴许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幻想,
只是一个怪念头遮住了
一堆光彩夺目的事物,
但我们或许还该加上以下几句:
这里的人们认为应该
高度评价这张小画,
让一代代人欣赏它并为它激动。
对于有些人这还不够。
他们甚至听到倾泻的雨,甚至
感到冰凉的雨滴落在脖子和肩膀上,
他们望着桥上的人,
仿佛看到他们自己
正在永不停歇地奔跑,沿着一条
没完没了、穿越永恒的道路,
而且还厚颜无耻地相信
事情果真如此。
赞美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不写诗,
我想她也不会突然开始写诗。
她象母亲,没写过诗,
象父亲,也没写过诗。
在姐姐家里,我感到安全:
我的姐夫死也不愿写诗。
而且——这听起来象首新发现的诗——
我的亲戚中没有任何人从事诗歌创作。
在姐姐的档案中没有旧诗,
在她的手提包里也没有一行新诗。
当姐姐邀我吃早饭时,
我知道她绝对不会给我念诗。
她临时做的汤好喝极了,
不会有咖啡溅到她的手稿上。
有许多家庭,没有人写诗,
但若有人写诗——那也很少只是一人。
有时,诗会瀑布般飞洒到几代人身上,
在共同的情感上激起可怕的旋涡。
我姐姐练就一套相当出色的口语散文,
她的写作严格限于节日贺卡,
内文保证年年相同:
在她回来的时候,
会把一切的
一切
统统告诉我们。
弗拉迪米尔·霍朗 诗选
弗拉迪米尔·霍朗(Vladimir Holan,1905—1980),捷克诗人。出生于布拉格。当过小职员和编辑。1940年起,离群索居,专事写作,从不参加任何文学和政治活动,只与少数挚友保持联系,在隐士般的生活中,留下了《弧线》《云路》等诗集。读霍朗的诗,有一种感觉:诗人总是在轻声说话,语调柔和,姿态诚恳,有时在同自然、生命和宇宙交谈,有时干脆就是在自言自语,关心的永远是生死、存在、爱情、时间等话题。但他的轻柔的声音又有一种绝对的力量,安静中散发的力量,逼迫读者去思索、去想象。他的诗还带有明显的唯灵论的特征。
相遇在电梯
走进电梯。只有我和她。
彼此望了一眼。这就是全部的全部。
两个生命,一个瞬间,完美,欣喜……
到达五层时,她走了出去,而我继续往上。
我明白,这是唯一的一次相遇,
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我明白,纵然我把她跟随,踏着她足迹的
也将是个死去的魂灵;
纵然她回到我身旁,带来的
也仅仅是另一世界的气息。
雪
子夜,下起了雪。此刻
厨房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哪怕是无眠者的厨房。
那里温暖,你可以做点吃的,喝点葡萄酒,
还可以透过窗口凝望你的朋友:永恒。
当生命并非一条直线时,
何必还要在乎诞生和死亡仅仅是两个点?
何必还要折磨自己,盯着日历,
探究生死存亡的时刻?
何必还要承认没有足够的钱
来买沙斯奇亚皮鞋?
何必还要吹嘘
你比别人受过更多的苦?
即使这里没有寂静,
雪也会凭空想出。
你独自一人。
省去姿态吧。无需任何表演。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
向着世界敞开。没有小偷光临,
也没有酒鬼和仇人敲响你的房门。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被遗弃,
没有肉体和拥有肉体的生活,
你都难以想象。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
不想同自己聊天。
那一刻,惟有天使知道天上的情形。
那一刻,惟有魔鬼知道地下的状况。
书握在手里。诗即将出笼。
托马斯·萨拉蒙 诗选
托马斯·萨拉蒙(Tomaž Šalamun,1941—2014),斯洛文尼亚著名诗人,被公认为中东欧当代诗歌的代表人物。破碎,即兴,随心所欲,丰沛的奇想,和强烈的反叛,有时又充满了反讽色彩,荒诞意识,和自我神话倾向,而所有这些又让他的诗歌流露出神秘的气息。他是个艺术幻想家,又是个语言实验者。他注重诗歌艺术,但又时刻没有偏离生活现实。在诗歌王国中,他豪放不羁,傲慢无礼,鄙视一切成规,沉浸于实验和创新,同时也没忘记社会担当和道德义务。出版过《蓝塔》等几十部诗集。
安德拉斯
我的兄弟赤身露体
美若新春,他迈步穿过
大厅,用爱杀死
羔羊
我们用餐,并琢磨着这一意象
雪橇生锈,在冬天之间,天空低垂
变得潮湿
大地孕育草莓
士兵们站着,饥肠辘辘
在黄若黑夜的水仙中间,
一名清澈、纯净的警卫
百叶窗,关闭,拴紧
标示山路的人在森林和山中
哦,卡文山,空气里挤满天使
军用通道,面包,面包
哦,西比尔,[2]分裂的变硬的色彩
坚定不移、恒久不变的痒[3]
读:爱
读你的时候,我在游泳。像只熊——带爪的熊
你将我推入天堂。你躺在我身上
撕裂我。你让我坠入情网,直至死去,又第一个
出生。只用了片刻,我就成为你的篝火。
我从未如此安全。你是极致的
成就感:让我懂得渴望来自何处。
只要在你之内,我便是在温柔的墓穴里。你切割,你照亮,
每一层。时间喷发出火焰,又消失无踪。凝望你的时刻
我听见了赞美诗。你苛刻,严格,具体。我
无法言语。我知道我渴望你,坚硬的灰色钢铁。为了你的
一次触摸,我愿放弃一切。瞧,傍晚的太阳
正撞击着乌尔比诺庭院[4]的围墙。我已为你
死去。我感觉着你,我用着你。折磨者。你灭绝我,用火把点燃我,
总是如此。而乐园正流进你摧毁的地方。
民歌
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野兽。
他捣毁人民和他们的言辞。
他用歌唱提升一门技术,清除
泥土,以免我们被虫啃噬。
酒鬼出售衣裳。
窃贼出售母亲。
惟有诗人出售灵魂,好让它
脱离他爱的肉体。
再一次,道路沉默
再一次,道路沉默,黑色的寂静
再一次,有蜜蜂,蜂蜜,沉默的绿色原野
河畔的杨柳,谷底的石头
眼中的山丘,动物体内的睡眠
再一次,孩子们躁动不安,汽笛里的血
再一次,钟里有铜,舌中的香息
旅人们相互致意,瘟疫加强了联合
野鹿在手掌之中,雪在闪烁
我看见了早晨,我多么匆忙
我看见皮肤在虔诚的尘土里
我看见快乐的尖叫,我们怎样走向南方
托莱多[5]男子,两个幼小的搭车人
景象清晰,花朵腼腆
黑暗封缄了天空,我听见一声呼喊
爱的时刻等待着,高大雕像的时刻
沉默、清晰的母鹿,梦幻般的欧椴树
托马斯·温茨洛瓦 诗选
托马斯·温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立陶宛诗人、学者和翻译家。上世纪七十年代定居美国。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创作和学术研究生涯中,出版了大量的著作。代表性诗集有《语言的符号》《冬日对话》《枢纽》等。温茨洛瓦把诗歌当作抗衡黑暗的最后的武器。历史感和命运感,像两个难解难分的主旋律,不断地在他的诗歌中回荡。这同他的出生环境和成长历程有着紧密的关联。祖国的苦难成为他抹不去的记忆,也成为他诗歌中难以分割的部分。从一开始,温茨洛瓦就把诗歌写作同社会担当以及道德职责连接在一起。温茨洛瓦在诗歌写作上采用了古典主义的形式。但他的古典主义却充满了叛逆精神和现代寓意,始终把现实当做关注的焦点。他的诗忧伤、沉重、冷峻,基调幽暗,但字里行间却有着鲜明的精神抱负和心灵慰藉。
忒修斯[6]离开雅典
一位老人,在城门旁的沙地上坐下。
雅典比克里特岛,更早地迎来黄昏。
渐渐浓厚的影子,在临死挣扎中,贴紧
那酷似弥诺陶洛斯的脚,它的内脏
已被青铜剖开。那野兽是一名戴着皇冠的
妓女和一头公牛生下的后代。它专饮
童男童女的血来保持旺盛的精力。迷宫中
处处都是它抛撒的污物。最后,被剑击中,
它才一命呜呼。有人认为,那公牛是波塞冬[7]
众多外形的一种,据此,人们推断,那是
两兄弟在搏斗,因为凶猛的海神同样是
胜者的生父。在花岗岩洞里,当迷宫
在百般曲折中展开,就像一根烧焦他的
棕榈树的线头,我们的英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所有那些他杀死的生命,包括野兽,都是兄弟。
老年凝聚起空间,松脂般将它牢牢地粘合。
外面,远处,他看见山丘,原先陡峭,如今
已被时间磨平。他曾路过那里,从特洛曾[8]
到那座闻名遐迩的城市,那座本该属于他的城市。
像坦塔罗斯(他的一个祖先)一样,他也渴望
整个宇宙:橄榄园,月桂树,
葡萄园和人群,大理石块形成的
阴郁而又荒凉的峭壁,四面体的
未完成的围墙粗劣的神殿,红发福波斯[9]
在深蓝色的大海上空驾驭的辉煌的双轮战车。
美女的身子,透过半透明的衣裳,隐隐闪现,
那私处的软毛听从他的触摸……
醒来时,他沉重的眼帘粘在了一起。
他踏上那条最长的小径,欢欣鼓舞,一路清理着
那片被诅咒的土地,那片狼和蛇的后裔的土地。
他们也是他的兄弟,普罗克汝斯忒斯[10]也是。
老年,听上去很怪,仿佛普罗克汝忒斯的睡床。
命运不再能掌控你,可它却又超过
你渐渐衰弱的力量。怪梦重现,比记忆
更加生动,常常,生发出极度的苦痛。
有人正离开宫殿,一去不复返。
听不见脚步声。瑟瑟作响的大披肩。是
菲德拉王后[11]?她拥抱着黑色的沮丧之光。
是她的姐姐?一个狂怒的神已将她霸占。
还是珀尔塞福涅[12]?他曾降临她的王国,
可满眼所见尽是芦苇和潮虫,蛞蝓和蜗牛,
湿滑的地下斜坡和四处游荡的灵魂。
虽然影子难以相互辨认,可也许
有一天,在他们中间,他将看见菲德拉
和他那被马蹄碾碎头颅的儿子。
萨拉米斯附近,一叶帆船在同风搏斗。
众神在掷骰子,而凡人却必须满足于
悔恨,宽宥,理解的愿望。
他同苦涩的命运达成了协议。他装饰
城市,祭奠死者,迎候
异国盲眼的国王。他命令点燃
泛雅典娜节的火炬。即便在他死去时,
新的神殿、纪念碑和花园也将拔地而起。可他们
也会消亡。他不时地听见一个
声音,比上帝的声音还要响亮,那声音宣布:
“你已鞠躬尽瘁。”在雅典城门旁歇息的时刻,
他渐渐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那必然发生的一切终将逝去,用不了多久,
里刻墨狄斯[13]将把他推下悬崖,正如先前
他对斯基隆[14]所做的那样。
一首有关记忆的诗
你在等待那离去的人们?进入
他们离去的深处。墙壁背弃了
他们,如同照片,铅笔,钟表
和灵魂,雨和报应,沙和雪,
还有松针,征服死亡的胜利。
此刻,谁是谁非早已难以说清,
当你数点所有这些分离时,
你漫无目的的总数自内爆炸,
分裂成各种声音,激烈搏斗。
这些事物停驻:刀画出的圆圈,
书架上的尘土,盘子上的污迹,
如此充裕的自由、诗句和虚妄,
如此短缺的可以信赖的命运。
两个声音同样留下。它们触摸
城市温暖但又令人不安的体积。
他们被赋予一滴记忆。
那是你的。它不属于任何人。
它在随意奔走,挥动着羽翼,
天生盲目,就像被抛出巢的
燕子。而你所有的古典主义,
那所玩笑和庆典学校,又值几何?
就这样,时间同我们所有人分离,
被判死刑,披巾般飘扬
飘进楼梯、走廊和屋子,
落在裂缝上,它,目中无人,
在来来往往的时间中间,蔓延。
两首关于爱情的诗
一,
当脆弱的智慧从高处被秘密传下,
楼梯口闲聊的碎片滚落而来,
在泥泞的花园的上方,由夜陪伴,
在荒原的上方,横笛和竖琴诞生。
在含沙的斜坡下,干涸的河床
复活,圆圆的水滴击穿冒气的石头,
管弦乐队的隆隆声升起,尾声来临,
你知道,它不用词语,也毋需形式。
盐在嘴上。海水溅上眉梢。
城市伸开四肢,像鲸鱼被抛于沙滩。
空间纠结的片段,聚拢灵魂的
草草的白色飞翔也将告终。
一颗带角的星在眼缝间闪烁,
冲动的宇宙提供一个巨大的镜头,
你的生命——一只飞越地球的燕子——降临,
让肩负重,飘动,无声无息。
并不值得环顾四周:我们早已被困,
禁闭在空中瀑布的迷乱之中,
看不见的山崩,灰色的云,跳跃的乐曲——
充斥我们的嘴巴,粘在肺气泡上。
一切都在回归。我能背诵那些诗行。
那无眠的房屋已然倾斜,转向左边。
屋脊下,黑暗不断扩散,
疲惫的手转动着天空,如一叶孤帆。
二,
街市失去了名字,我不再期待宾客,
他人的抑扬格顶多会缺席,
甚至,看起来,那禁止的天空,
也已背弃我的思想。但空间停留,
闪烁的水依然涌进,一路
携带着那被倾覆的尖塔,朝前流淌。
三个维度咯吱作响,像彼此相连的铠甲。
倒影同它们嬉戏;当天空泛白,
它渐渐暗淡,而空荡荡的寓所
接受着五月或六月的黑暗,
说一生短暂,并不属实,因为
那盏灯一直保护着我们,抵御邪恶。
别急,时辰未到。孩子们还在睡眠,
奇迹在等待着诞生。池塘和河湾
在变冷,屋顶在变黑,夏季在成熟,
声音和景致在各自的梦中,
船一样擦肩而过。白昼来临时,
极有可能,我们会勉力将它们误读。
响亮,幽暗,碎裂,形式之丛
压迫着我们的意识;谁也不知
是否有一行,或一个片段正好相符,
但我们的肉身,像石头,依然紧挨着,
躺在那里,而在方形的光中,堡垒
清晰可见,卡珊德拉[15]神显失去了魅力。
卢齐安·布拉加 诗选
卢齐安·布拉加(Lucian Blaga,1895—1961),罗马尼亚重要诗人。主要诗集有《光明诗篇》(1919)、《先知的脚步》(1921)、《睡梦颂歌》(1929)等。他的诗作以深刻的哲理和奇特的意象探索了人与自然,短暂的生命同永恒的宇宙、渺小的躯体同博大的灵魂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是典型的自由体,不拘泥于韵律,而刻意追求神秘的意境和诗歌本身的内在节奏。罗马尼亚当代的许多诗人都曾受到他的影响。
结局
兄弟,在我看来任何书都是种被征服的病。
可刚刚同你说话的人如今在地下。
在水中。在风里。
或在更为遥远的地方。
我用这张书页锁上大门,拔出钥匙。
我在某个高处或低地。
吹灭蜡烛,问问自己:
那曾经的奥秘去向何方?
你的耳中还留有只言片语吗?
从以前讲过的血的童话中,
将你的灵魂转向墙壁,
将你的眼泪洒向西方。
传说
光彩照人的夏娃
坐在天堂的门口,
一边观看黄昏的伤口怎样在天穹愈合,
一边梦幻般地
咬着蛇的诱惑
递给她的苹果。
忽然从可咒的水果中
一棵核碰到了她的牙齿。
夏娃心不在焉地将它吹到风中,
核掉在地上,生根发芽,
长出了一棵苹果树——
接着,一连几个世纪,
又长出了无数棵。
其中有一棵躯干粗壮结实,
伪善的工匠们用它
制作耶稣的十字架。
哦,被夏娃洁白的牙齿
抛到风中的黑黑的果核。
夏 娃
当蛇将苹果递给夏娃时,
用银铃般在树叶间
回荡的声音同她说着话。
但它碰巧还向她耳语了几句,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说了些圣经上没有提到的事情。
就连上帝也没听见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尽管他一直在旁听。
而夏娃甚至对亚当
也不愿透露。
从此,女人在眼睑下藏着一个秘密
并不时地眨着睫毛,仿佛想说
她知道一些
我们不知的事情,
一些谁都不知的事情,
包括上帝。
睡眠
整个夜晚。星星在草地上舞蹈。
小径退隐于森林和洞穴,
甲虫不再言语。
灰色的猫头鹰瓮一般蹲在枞树上。
在无人觉察的黑暗中
鸟儿、血液和乡村全都沉静下来,
还有你不断经历的冒险。
一颗灵魂在微风中弥漫,
没有今天,
没有昨日。
伴着树林间低沉的声响,
沸腾的年代升起。
睡眠中我的血液浪涛般
从我的体内
流回到先辈的身上。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 诗选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Stefan Augustin Doinas,1922—2002),生于罗马尼亚阿拉德县卡波拉尔乡一个富裕人家。1941年考上克卢日大学医学系,1944年转到语言文学和哲学系学习。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当乡村教师。在乡村生活和工作的七年时间里,广泛涉猎文学、哲学、艺术等领域的著作,同时又大量接触了民歌民谣。1955年,离开家乡,定居布加勒斯特。相继出版了《潮汛》《持罗盘者》《一首诗的内部》等几十部诗集。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宽广的诗歌视野使得他的诗精致、优雅、厚重,异常动人。他还曾长期致力于罗马尼亚民谣体诗歌的革新,力求为民谣体诗歌注入新的活力。
秋
一
虚无中,叶的背面,
仿佛透过一道透明的帷幕,
有人用谵妄的手指
朝我示意。薄荷的气息
在空中写下道路。
——不!等一等:
我还没有准备好出发------
山峰上,榆树在自己的绿荫下
握住了渴望飞翔的鸟的影子
二
一片叶落下。高处,天穹中,
在那心形的裂缝口,
忧伤天使张开嘴巴
轻轻说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站在滚烫的树的位置上,
我们的臂膀在空中转动。
你用来威胁我们的冬天
此处容纳不下呼吸
三
我用微笑挡住枝丛中
绿影的坍塌。我辽阔地流淌,
恰似一条同海平行的河流,
在黄昏中拒绝三角洲,
灌溉山谷和平原,
在真实中解开雷电。
哦,是怎样的没有季节的荣耀
在我渴望的眼中翻过身来!
四
此刻,影子、果实、沙沙声
全由我们掌管。所有
在烟雾中摸索的鸟
飞来,浑身冻僵,停息在
燃烧的词语上------
——别出声:
在手掌中为它们做巢,给它们递上碎片------
大地上只有两棵树,
它们间——无边无垠的光。
今天,我们告别
今天,我们不再歌唱,不再微笑。
今天,站在中了邪的季节的开端,
我们分别
就像水离开陆地。
静默中,一切是那么的自然。
我们各自都说:原本就该如此------
路旁,蓝色的影子
为那些我们思想过的真理作证。
用不了多久,你会变成大海的蔚蓝,
而我将是带着所有罪孽的土地。
白色的鸟会到天边把你找寻,
素囊里装满了芬芳和干粮。
人们会觉得我们是冤家。
我们之间,世界巍然不动,
犹如一座百年的森林,
里面全是皮毛上长着花纹的野兽。
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如此的贴近。
夜晚降临时,我的灵魂,
恰似水塑造的岸,
会化为你的被遗忘的身影------
今天,我们没有亲吻,没有祝福。
今天,站在中了邪的季节的开端,
我们告别
就像水离开陆地。
用不了多久,你会变成折射的天空,
而我将是黑色的太阳,土地。
用不了多久,风会吹起。
用不了多久,风会吹起------
注:
[1]日本江户时代画家,重要作品有《日本桥》等。
[2]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女预言家。艾略特《荒原》引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的作品《萨蒂利孔》的一段话作为题词,“因为我在库米城亲眼看见西比尔吊在/笼子里。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西比尔?她回答道:我要死。”定下了全诗虽生尤死主题的基调。西比尔有被撕裂的精神世界的象征意味。
[3]比金斯译文用了“itch”一词,有痒和渴望之意,在汉语中,这两个词义似没有英语结合得紧密。
[4] 意大利马尔凯大区城镇。意大利马尔凯地区一座城墙环绕的城市。保留有许多风景如画的中世纪景色和文艺复兴历史文化遗产。
[5] Toledo,始于罗马时期的西班牙古城。1085年从摩尔人手中解放之后,托莱多成为基督教文化的中心之一。有“Holy Toledo”(圣城托莱多)之习语,今意为“令人惊异的”等。
[6]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国王,杀死牛首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
[7]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8]希腊一个小镇。
[9]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和诗歌音乐之神。
[10]希腊神话中,阿蒂卡巨人,羁留旅客,缚之床榻,体长者截其下肢,体短者拔之使之与床齐长。
[11]希腊神话中,忒修斯之妻,因于忒修斯前妻之子调情遭拒绝而羞愤自杀。
[12]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得墨忒耳之女。
[13]希腊神话中,一个国王。
[14] 希腊神话中,一个强盗,被忒修斯所杀。
[15]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普列阿摩斯之女,有预言能力。

高兴,诗人,翻译家。曾任《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水的形状》《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孤独与孤独的拥抱》等诗集、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丛书。主要译著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水的空白:索雷斯库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尼基塔·斯特内斯库诗选》《深处的镜子:布拉加诗选》《风吹来星星: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等。2016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曾获得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捷克扬·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六人谈|当代诗歌的困境与危机
候乃琦|当代诗歌困境现象之观察
梁余晶|困境,但非绝境
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
张伟栋|小诗人时代的忧愁
楼河|说你有病,给你开副毒药
彭杰|当代诗歌中的“不满”
楼河|“大诗人”的不可能
箭陵霄|异构诗学批判当代诗歌散论
吴虑|怎样“换轨?兼及“幽微”的革命
阿西|稗类、扮相、炫技及尺度
刘萧|未来诗学的可能性及其限度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六月目录
姚辉:落日在黄昏被悬空了两次
“细读”:侯乃琦|可仔的残酷童话
“未来诗学”: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蒋芸徽:山与诗的盘旋(组诗)
“他山诗石”:陈子弘 译|维贾伊·瑟哈德里诗选
宇恒:咖啡馆的夜
“崖丽娟诗访谈”:李海鹏|齐达内说过,没有人生下来就会做马赛回旋
钟鸣:当我们遭遇熟词
“未来诗学”: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孙文波:唯有时间如刻刀
王春芳:现实总在秘密流淌(系列组诗5)
“未来诗学”: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淳本:我有兰草兮九畹
梁小静:当我们面对自然
郑越槟:晦暗者的摩灭之夜
张铎瀚:举着火把切近语言的某条大路
“细读”:侯乃琦|诗的侠骨与柔肠
“未来诗学”: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谢健健:在合唱队伍之间
“90℃诗点”:张新泉&张媛媛|从词典中救出诗
“未来诗学”: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
“未来诗学”:张伟栋|小诗人时代的忧愁
“未来诗学”:楼河|说你有病,给你开副毒药
李雅倩:向命运偷取阳光
“细读”:陈啊妮|用一个纯粹诗人的名义给诗歌命名
“未来诗学”:彭杰|当代诗歌中的“不满”
“品鉴”:江雪|月亮与极地:诗学的游荡与重生——杨子论
冯晏自选诗:关于大自然(八首)
“品鉴”:麦种|“否定”诗力说——读李心释《非有非无》
“未来诗学”: 楼河|“大诗人”的不可能
张曙光:沉默也是一种言说
洛白:柴火还在夜色的人间闪现
“未来诗学”:箭陵霄|异构诗学批判当代诗歌散论
胡了了:磷火多么美
“细读”:滕建猛|蚂蚁和铁早已烙下深深的印迹
李双:闪电的入口
“未来诗学”:吴虑|怎样“换轨?兼及“幽微”的革命
北野:山海记(组诗)
邹弗:黄昏就要来临
罗振亚:永远走不出父母的那片天(组诗)
陈涛:落樱的乐章
康宇辰:经验的苦味
萨仁图娅:端午,致敬一条江
“他山诗石”:海 岸 译|狄兰 . 托马斯:诗艺札记
“未来诗学”:阿西|稗类、扮相、炫技及尺度
“未来诗学”:刘萧|未来诗学的可能性及其限度
崖丽娟:粉墨年华(组诗)
洪仕建:停止募仿生锈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