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的“老屋”
作者:王玉权
有句老话,"三世修个城脚根"。乡下人世世代代对城里人是仰视的。计划经济时代,城镇人凭小本本能领取五花八门的供应券,买到各种计划物资,令人眼馋、眼热、眼红。跳"农门",吃"皇粮",成了无数农村孩子的奋斗目标。即使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城市户口对于乡下人来说,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改革开放以后,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凡受省人民政府以上表彰的,可享受全家"农转非"待遇。我有幸在列。
我不知前世有没有修,竟一脚跨进了县城。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件十分轰动的事,很让人羡慕,甚至嫉妒。说王玉权这家伙真有局气,福气。
当然喽,城市户口,这在今日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但不管怎么说,在我个人家史上,绝对是座划时代的里程碑。作为首进城的开山祖,我能不引以为傲吗?可见省劳模级的荣誉,非仅仅是空有虚名的花环,而是能当饭吃的宝贵资源,是光宗耀祖的标志,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我家世代务农,城上无立锥之地。我们老俩口无所谓,三个孩子要上城,不能不上城买房,好有个栖身之所。这让我又喜又忧,压力山大。
为什么有山大的压力?1987年下半年,我正在老家顾庄大兴土木,拆掉了原来的三间土坯房。房前是堂弟的宅基,房后是家弟的宅基,他们嫌仄逼,都搬走异地重建了。我捡了个大便宜,三家屋基并作一家,占地二三百平米,建起了前有院后有园的大房子。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有"农转非"一说。若早点晓得,傻帽才如此耗神费力呢。待得此喜讯,新屋已落成。此时手无分文,成了不折不扣的穷光蛋。我刚转正不久,工资也不高。老本全赔上不算,还欠了不少外债。拿什么上城买房?压力何止山大?虽逢喜事,哪有心思喜?
少年不识愁滋味,三个孩子欢喜煞了。天上掉馅饼,一下子跳农门。未经世事的他们,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尤其是我那88年高考,仅以2分之差落榜的儿子。
这孩子天资聪颖,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升大学原本是不成问题的。何以如此?皆因"农转非"害了他,放松了最后冲刺的弦。天真地以为考不上就招工,有恃无恐。唉,真是乡巴佬见识,聪明如他竟也一时利令智昏。
我告诫他,眼皮子太浅了,城上孩子还千方百计考大学呢。招工,招工,工人干部的差距,一天一地,能比吗?压着他,给我重读一年。他坚决不听,罢了,你也行过了成人礼,老子尽力了,以后不要怨天尤人。
后来,他很后悔在人生命运转折点上迷失了方向。可见,任何事物都有利弊两端。只是便宜了两个丫头,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1989年,三个孩子顺利招工进城。怎么办?租房仅是权宜之计,总得有个栖身的落脚处吧。
没法子,图便宜买老牛。买下了盐塘巷这处称之为城上的老屋。
说老不假,高邮城南门外的盐塘巷,地处古城老地图南端伸出的尾巴上。老房子,破败不堪,起码有头二百岁了。破破烂烂实在看不上眼,先将就住吧,缓口气再说。
90年买的,1994年,一缓过劲,便着手翻建。上下两层,四间一院。算来三十年的房龄,还应算作新房。
过去,衡量一个男子汉人生作为的标准,一,砌房造屋;二,添丁进亩。目下潮流,进亩换成了发财。但在俗世社会,砌屋动陈粮,砌房造屋仍是衡量一个人一生有无作为的标志。
普通民居,通常是东西横向长,向阳。南北纵向短。一明两暗,布局合理。
我这处房子相反。东西横向不足4米,南北纵向倒有12米多,就这么个狭长条子。院子不在前,而在紧后向西延伸八九米,南北仅3米。整个成 L字母形,布局真是古怪。
楼上有大阳台,楼下仅南间有阳光。中部客厅采光不足,是它最大的缺陷,可又形成冬暖夏凉的独特优势。若在冬天,前后门一闭,保暖;若在夏天,长,有穿堂风,自来凉。这种优势,普通民居是不具备的。还是那句话,事物的利弊不是绝对的。
斯是陋室,独占地利。我便舍了北房间,索兴在中间客厅搁了一张床。这些年,无论冬夏,基本不开空调,很是受用。
北房间呢,老伴走了后,大床也没空着。除了两架书,放不下的便搁在大床上。今天淘一册,明天买一本,日积月累,竟也有半床了。太凌乱,得闲,便将它们排了队,长的短的,厚的薄的两长溜,看着倒也顺眼。
因有爱随便翻翻的积习,今天抽一本,明天抽一册,看到精彩片断,摘录下来,夹张纸片。如触动了哪根神经,抓住电光石火般的片言只语,记下,揣张备忘录。半床书,有的张了牙,有的舞了爪,又乱了。就这么由乱到治,由治到乱的瞎折腾,还觉得满有情趣的。
书买来是看的,不是排在架上充样子的。这些爪和牙似的纸片,犹如花草的种子,碰到适宜的气候,会发芽、生长。派上用场时,犹油盐酱醋,便溶进了我的诗文中。
也许这就是爱书人的乐子。
客厅中搁张床,是不雅。雅不雅,在我看来,不重要。各人的居所,反映各人的个性。我这人不注重形式,不受物累。平素来人也不多。间或有家人、学生、老友,倒是常来常往,很随意。我不结交权贵,几乎无贵客来,心中安泰。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总觉得这话有点夫子自负。德不德的,自己说了不算。有个老头子在,牵着一些人的心,人家愿意来,就行了。什么雅不雅,无所谓的。
我这样做,也有健康上的考虑,人性使然。世上哪个人不把小命当事?一般人家的床,东西向。我搁的是南北向。死人头南脚北鼻朝天,我倒不是忌讳,而是头北脚南,顺着子午线,合乎自然规律,对身体大大有益。据说这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不知真假,姑妄信之。几年了,睡在这床上,天天黑甜一梦,从未有过失眠的毛病。哈哈,真灵!你不妨试试,把床调个向,头北脚南,顺着子午线,让睡眠也来个天人合一。
平日,坐在床沿上,面向西墙壁,看着花了大半壁的渍痕形成的奇异图案,可以让人产生天马行空似的联翩浮想。兴致一起,点燃一支烟,赋物、赋人、赋兽、赋魔、赋幻...... ,别有一番意味。甚至异想天开地想玩回纯意识流的玄虚诡谲以及后现代主义光怪陆离的东西来,说不定能弄出点名堂呢。(胡咧咧,扯淡)
西壁为何有累累渍痕,花了大半壁?
西壁和西邻东墙紧贴。西邻是平房,我家是楼房。佮漏处渗水,楼上无虞,楼下西壁上的涂料,经了渗水长期渗透剥蚀,形成斑斑驳驳的渍纹。
数次交涉,希望两家合作止漏,人家不理。西邻住着一对活宝式的老人。姓朱的老头性格古怪,退休多年的老殡仪工,邻居都嫌他喉咙大屁眼的,不讲理。老女人患有精神病,半疯半傻。为和邻计,不想作气,只好听之任之。
心想,水泥墙非比乡下的土坯墙,不怕水,漏不倒的,难看罢了,拉倒吧。老伴走了之后,我成了单身老狗,守着这老窝,不想挪动了。如今,子女们都买了新房,宽敞明亮,我不想去。天天爬楼,老胳膊老腿的吃不消。生活规律也不同,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将来不能自理时,再说。他们不放心,天天送来现成的饭菜,省了我买、拣、洗、切、烹、煮的繁杂琐碎,这满不错。
他们嫌难看,要给粉刷一下,或是贴墙布,贴瓷砖,说是花不了多少钱。今非昔比,这点钱算什么,哂家不想弄也。
以前,在真正的顾庄老家,住了几十年土坯房。烟熏火燎,老房子灰蒙蒙,黑黢黢的,也没少块皮,掉块肉。生就的穷命,住不惯锦堂玉室。若是把房子弄得雪洞似的,用多了通透的玻璃,反而不习惯。
对于家居的建筑,老祖宗自有独到的审美见解。当露则露,当藏则藏,很有一套的。
前几年,盂城驿景区二期扩容,真正是冥冥中的天意,恰巧拆到我们这排屋北巷,止步了。我们这排人家,巴不得拆了搬新居,结果不遂人意,恨声不绝。而我却淡然,政府有规划呢。不拆也好,留着老窝养老。出门即景区,开窗闻花香。环境如此优美,老好的。
闭了一冬的北窗,待料峭的春寒一去,前些天开了。嗬,一枝樱蕾突然伸了进来。好有诗意。唐人有"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千古名句,改几字,很应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樱蕾入窗来"。哦,不赖,合乎平仄。
年轻人喜新,老年人怀旧,人之常情。
我这城上的"老屋"里,有老伴遗像在。有这么多书,有古今中外先贤先哲俊彦达士的不朽灵魂、鲜活思想在陪伴。还有四时常易的好景色可赏。吾独居乎?非也。老夫道不孤,足矣哉!
因了党的好政策,我成了定居邮城的第一代。城上的″老屋"一一开山之地。欣逢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子女们在城上安居乐业了。三个子女的三个孩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城里人,快乐地度过了他们的童年少年时代。如今均在985高校毕业,在沪宁苏等地就业了。
想当年,买这处城上的"老屋"时,东临旧马饮塘,臭气熏天。四周环境,破败不堪。随着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如今的马饮塘,成了盂城驿景区。环河垂柳依依,花木扶疏。玉色栏杆,粼粼碧水。磨砖行道,亭台回廊。水中,天光云影;地上,鸟语花香。
站在楼上阳台,向西眺望,不过百十米外,就是京杭大运河的高堤。透过堤上树隙,可见浩淼的高邮湖白茫茫一片水天相接。
出门即景区,开窗临迴廊。历史街区,运粮码头,河心岛,均近在咫尺。跨过清宁桥,漫步环岛林荫道,上有当年蒲松林在高邮当幕僚时住过的柳荫禅林。可惜无僧人,听不到一丝梵音了。蒲公的柳泉草亭复建了,入内坐一坐,听松风鸟鸣,蝉声阵阵,流水潺潺,恍入历史长空。
城上的"老屋"紧傍大运河,毗邻高邮湖。处在盂城驿景区环河带状公园中,有悠久的历史遗存,有现代化的雕塑建筑,我这城上的"老屋",跩呢!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