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宇辰：经验的苦味

康宇辰：经验的苦味精华热点

23-06-21 10:30 2507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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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的恍惚

树木分出枝丫，像一些生命的歧路

在暮色中各自茂盛。向晚，

亲爱的东西不多，但“亲爱”的辨认

依然是夏天里温柔的事。

这夏天，盛大的烈度，正午多么像

一个斩截的判断，但仍有那些温柔

都是我们的忧愁。亲爱的朋友，

我们都爱过夏天的大学堂，

历史的曲折隐匿其中。那年

也多像这一年又一年，我们告别

阴影铺开在散漫的汪洋的湖边。

请你不要告诉，但我必会得知

那些我挚爱过的具体

都化为时光里抽象开阖的逻辑。

爱是朽物，比逻辑脆弱，

比铁和血和伟大的旗帜脆弱。

然而爱铺开，分岔于历史里正较量的

权与谋。你说你爱过一次朗诵，

大河在暗处奏鸣，岁月干干净净

声音都被带走。长歌当哭吗？

亲爱的朋友，我们总眷恋谎言

多过薄薄一层的明白。这时光里

最奥秘的误会，像一个契约

从北到南地逝去，可生命还想相信。

无聊

上了年纪，

她亟需阅读理解一些伟大的东西。

每天和手机相伴，

只能和手机相伴，

无聊得要死，

心里的烟花仿佛纷纷都喷射过了。

连悲伤和做梦也用完了，

一些计较的子弹也打完了，

只有一片无主的古战场

供失望的人反复凭吊。

夜晚啊夜晚，平等的

人类史之夜，降临给每一个人。

在荒原上漂流是不可能停驻的，

在心的裂口上漂流没有目的地，

在恨的生长和厌倦里

在无数亢奋的计较里

在友谊的幻觉里

她学蛮荒世界的实践论。

实践那些爆破的烈度的缺口，

实践恐怖实践抵抗实践痛，

实践那黑夜中央的逻辑，

把心的乱葬冈复活成新舞台，

没有其他舞台。

她没选择过，

但却有许许多多做题的时刻，

不够严肃也不够轻浮。

把生活变成做题通关赛，

世界的设定却没有出口。

无可救药了，她知道，

这无可救药的无聊和力争

要打破一个旧世界，

要寂灭一个新世界。

经验的苦味

——为春日上海之旅而作

大概三年以前，一个新鲜毕业生

从震碎了肺腑的竞技赛中回到家乡。

面朝巴蜀，风景在熟悉中及物得陌生。

她敞开胸怀去拥抱一些人性的气息，

“不要怕”，常常是这样地劝自己。

我知道我和遍布世界的污染的较量

只是以梦为马的青年换了个借口。

无数的痛苦让她想要肯定某类天真，

但经验的苦味却轻轻地抿在口中，

是这样多的恐惧把成年人修造得健全。

上海的旅行太短，见过两三友人，

她想要去抓的纯洁新雪保质期太短。

对着卡座听朋友讲永远的反动派精神

是快意的，然后她知道又会折回

这污秽的无悔的大世界，带着爱诅咒。

亲爱的朋友啊，远方因这些才成立。

拿到手的时间匆匆地漏掉，生命

如果不是一种浪费，怎么才能酣畅？

上海的雨水绵绵无尽，一扇门关上

另一扇门太远，苦的长河水奔流不息。

内卷疗法

生命中总有些牵筋动骨的疼痛，

她知道。比如每一次走在成都的阴霾下

就会想象困在巴黎的酸雨里。但不是她，

可能是她的一位远亲。她讲了又讲，

波德莱尔的一生太短，也或者

没那么值得反复地咬嚼着、表态着。

但她觉得必须抓住点什么，比如脏了的

兄长，永远在心的那个地方，绕不尽。

她的青春期还没学会爱的时光全是靠他。

多年后搬上讲台投影屏幕的，是同样

的恨意和背叛。布尔乔亚罪不至此，

那真正的大风大浪大奸大坏不在这里，

不在挣扎着人人想要自保的大船上。

但她若有无睑的不眠目，她会执滞地看。

观看并且诅咒，观看并且委身，

观看的那个人已知道残酷的不可通约

又要怎么寻找人间宏伟的建设呢？

内卷成了一个回收箱，解释着一切

我们恨的、怕的、致病且成瘾的生活。

不能告诉空空的饭碗取缔饥饿，

同样也不能取缔的是那些人的错置。

贫穷的求翻身的，暂时站稳了求发达的

和什么也不能理解的少数人，死去的人。

不是炸毁一些精致的学校或牢狱就能痛

这些生存里逐渐废弃的神经啊！她

好想重建世界，若无法改良自我的秩序。

你是干净的吗？是好的意图不曾污染吗？

你的睥睨可曾正当？你的智力既得了一些

什么呢？教育抵抗教育，内卷推进内卷。

这一路上我诀别了许多人，闭上眼

你就看到许许多多被天真审判的人们，

被审判的世界，被审判的文明之伪……

为什么写这些冗长的句段？在她心里

是恨照耀着过往没有解脱的每一天。谁

是洁白的、独立的、无罪的？是不是

谁就第一个起来，摧毁爱被毒害的世界？

好痛苦啊！这些痛如秋月春花

轮替成诗、成茧、成伟大的无意义。

世界能否不再辜负一些愚蠢者？

她看着幽暗的书橱，接近盲目但是说：

不会再有什么审判，更不会有结论。

世纪懵懵懂懂地为着恶的行，人类

更加懵懂，但已经知道争取生存的要义。

第一位的是活着，只是活着，孤独的人们

或者是没有同类，或者是刚卷开了邻人。

记一次瞬间的捞起

她想起自己从来没多少眼光

——在美的事物上最是如此。

她想起那些梦里的老街老店，

膏药和霉湿调和着四川的空气。

她想，几乎昏厥，记忆的酒酿

没法理解但上头：心经验心的击中。

昏暗的县城，她仿佛梦里光顾过。

美丽的是那些彻骨的孤独的苦味，

是她被席卷但终于表现得正确。

天使会来到这个阴郁的城市吗？

她记得有过一个天使，但太久，

而小城市的夕阳，在梦里真实。

“我是没有多少经验的”，她想。

一些文艺上市去扶贫中产的孩子，

她梦过在其中找眷顾，但放弃已久。

她在八十年代的汉译小说中论善，

说得羞愧而又不幸，但觉得真，

听到判词的时候更像被朋友捞起。

都是明白的，太明白的，她想。

没有理由不感动，哪怕话语的面具

隐藏了一些不可测的深奥。我被赦、

安顿、也带起了勇敢。一位朋友是

一些恰好的词，比如“我知道”，

就好像人与人真可能知道的样子。

今后的世界再不会有绝境了，

一个卡夫卡重回文艺复兴的光芒里。

更健全的残疾，知道命运已不同。

我可以爱那些风景，和风景的

寄赠者吗？世上真骄傲的诗人们

总有纯粹的片刻，囫囵友谊里。

教育降临的时刻

她三十而立的时候接受了这里。

这里，和这里的职业生涯：

规规整整的校园和那些必读书单，

每一个学科都是文科，都带有作坊

安全的手工巧艺。套路多，不乱走，

心就会安定。她教书的时候发现

热爱自由的人没想象的多，

但热爱自由的花式胜利法

毕竟普遍是很爽，恶性良性的种种卷

让人不需要其他生活的意义。

她见过教育里的好心，

那是她偶尔遇到的二三长者，

以沉默、隐忍、生存的残酷面

推她，她就蹒跚着上路。哎！

心里的皮实一日日成立，看到青春

也觉在鹏图心里是过于枉费，

别人也试图教她，那种乌托邦名义的

刹那撒手。你相信吗？古时候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士到如今，不可不鸡鸣狗盗、

多能鄙事地走在大道上。很痛吧？

有些黏腻的东西开始启发她，

是教育又降临了吗？她不能发明

人的当代图鉴，但迷津早遍了大地。

夜的来临

夜来临的时候，那些冰凉的

理解，就把我整个地放倒。

天气从极热到生寒只要一月，

我的心寒凉着，看窗外秋天

已浸透了平庸无效的泪。

没有大雁要选择西南的凹凸。

盆地：盛满寂寞的空碗

让人想起一群乞儿，困顿着、

饿着、以无泪无怒的大眼

从珂勒惠支的炭笔画里走出来。

他们只是死神的喽啰，但他们

比死神更耻辱，这受辱的大地啊

要如何忍耐他们？我抬头看

晚霞下面的坏世界，看快递车

被不得要领的人一点点掏空。

夜来了，第一万次。家庭的炊烟

和独居的困难，都了无意义。

你是否记起我，在金色的云朵

虚妄的供暖之中，你是否记起

一些往日倒影，盛在寂寞的盆地。

在泸州

从小区出来找一家牛肉馆子午饭，

太成都，大街上卖鲜肉的、卖卷饼的、

卖好看的花花朵朵，让人心抽搐。

世界有如此缤纷么？我却不能

用最新的颜色和款式照彻平庸的活。

他一定在某处等我，在宇宙尽头

的山水之中，山水早已不安慰人。

昨天从泸州回成都，暮色浸染着

车里车外的魂魄，幸福是什么意思？

泸州的机场每天都有返京航班，

西南小城的繁荣，诗酒的资本主义。

他在这些甜蜜的枯竭的形象后面，

我拷打生活压榨内心却不能形成

一个恰当的句子，告诉世界的寒热

我的梦想和燃耗，美丽的过于美丽，

我的一生全部呈堂证供，也不配

这样的幸福吗？他们是人间的快乐，

让我自卑，在好人面前总有过错。

牛肉馆子里光阴寡淡，配合着独坐。

他们坐在黑暗的席位上，他们不说

那种明亮的赤心的话。雨淋下来

让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没有一个词。

那时世界比现在稍稍完整一些。

那些老朋友们，他们家里的小孩子

还会成为朋友吗？我努力又努力

多希望有一种缤纷是我的。而秋天

安静，震荡的心怀醉意各自飘飞。

花间

——辛丑中秋写梦

团团的花面簇拥着他，这仙家

的三寸地，不能倾吐太多。

会不会偶遇李白、姮娥或者菊花仙？

秋意从每一面风的方向吹来。

精灵们营建着明月中的伟大蜃楼，

她想飞升抛弃万千步履，鸟儿的

弃世，让她在楼台里遇见他。

梦里群芳的红色也是泪作底色，

是不是可以忘记，在石窟里

千年佛颜为了人间色香才天真了。

天真了，美了，没了握住的可能，

虞美人开得到处如同忘却，今夜的

月下也有华宴吗？她想起故事里

双双的金鹧鸪，也曾嘲笑过

这些小小的幽闭的果实，正青春

本当是开阔的自在地，但千秋事

在红楼里商量透了，也不过是此刻。

此刻，千金的孤独燃在菩萨心里。

菩萨也问过自己，度一切众生

是真实的吗？像个学不够的小尼

她感到花间的人之爱了，那样郁

且热的天气，那样多挥霍的美，

这个空难道真的不及全人类的空？

人类是寂寞的，怎能没有花？

豆蔻枝头，一片旖旎的风光

只能在秋天寒凉下来么？她望去，

“此地是美的妆台，不可有悲哀。”

远处仿佛有鱼落和雁飞，双鲤鱼

就摆在电子屏幕上，也那样缤纷啊。

在月下，他会抽一支烟望南方，

她在南方看海涌起，洗万家的灯。

蜀中抒怀

你好我的亲爱，我们很久不见，

不说近况的时候就各自锤炼，在月亮

巨大的冷淡下面，夜生活琳琅

满目，文字工作者向往街头狂欢。

Hey我的亲爱的，我在学校里上课

讲诗和文学的观念，夜里秋天的凉风

多像从十来年前的晚自习后吹来，

新老师背书包如整齐的少年，多年

过去以后，她还在收听更好的明天。

八十年代的感动是健康的，亲爱的或许

你喜欢《你的样子》，我喜欢《明天会更好》，

那些酒一样浓深的夜色、不太凛冽的风

让我过分思念一些从来没有的人。

你来和我一道深呼吸这馥郁的

混乱的年代吧，学生时代走校园商业街，

那样土味摩登，山寨了人类自由王国。

我在高校的夜色下七步成诗，命

是要紧的，所以那些项目书长长短短，

埋葬了青春，或终于是慌张的、焦灼的、

空幻的打工之年。我亲爱的朋友，

把未央歌压榨了一年又一年后，我亲爱的

年代的记忆者，铡刀落下切分所有盛年。

你是美丽，美丽，美丽的致幻。我倾听

他们赛跑跑出亚洲劳动密集型的呼喊。

“劳动”，在一本哲学书里，劳动是

为了诅咒旧世界，在网红的现代城市，

劳动的奇观被消费得那样疲劳、那样顺从、

那样好看。我的亲爱的，人在家中宅，

社会关系也会纷纷从深网上找来。

不纯的时空，挪移的位置，我离别的悄悄

换十日的笙箫。哪里有夜晚的康桥？

辞别的才子之唱里我找不到故人，

网红的诗才不会胡乱埋没于伟大的年代，

可多情自古伤离别啊！看大地被风雨化育，

看萌生新花新枝无甚意义，我的胸怀

被北方的洪流拥塞，只好失忆又失眠。

亲爱的，你见过北极星的心事吗？

万古愁愁得青春长在，起朱楼宴客好心意

也再不遗憾人间聚散了。可是，可是，

文学青年的梦在夜半朗朗铺开，乾坤光明。

梦里的事情，无非是轩窗里的老抒情，

过于情长了，干燥的年份并不适应。

你挂念远方人吗？她写一篇盛年的陈情令，

如同捕风，如同轻罗小扇，秋日只余流萤。

康宇辰：四川成都人，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任教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创意写作教学，兼事当代诗写作与批评。诗作见于《诗刊》、《钟山》、《星星》等杂志。入选第3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春的怀抱》。曾获得过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诗歌新锐奖，第五届草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六人谈｜当代诗歌的困境与危机

候乃琦｜当代诗歌困境现象之观察

梁余晶｜困境，但非绝境

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