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小说
临 渊
作者:段巧霞
一
长河走的时候,芥末还没醒来。
芥末这一晚,睡得死沉。天麻黑,给长河把衣物理好,芥末就上床了。躺床上,芥末就觉得身似磐石,整个人往下陷,芥末蜷起腿窝在那,蘑菇般圆鼓鼓一团,硬是一夜都没挪地儿。芥末也不知道,咋就那么乏?心里想着长河四点半要走,得给长河弄些个吃头。米湾人讲究”出门饺子回家面”,长河走得急,来不及包饺子,白水卧俩荷包蛋,让长河热热吃了,再走,总没问题吧?
芥末却连这也没做到,她懊恼得险些哭出声。母亲若知道芥末这样,肯定会数落的,她会点着食指,虚空里戳着芥末的眉心,恨声恨气说,你呀,你——呀,留男人先留胃,这也不懂?女人和女人比,没二样。但好女人和赖女人的饭食,那就天差地别了。男人就是猫,你喂好了喂饱了,他腻着你这口好饭食,终是跑不远。母亲有一手好饭食,得益于母亲有个做厨子的父亲。当然,母亲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厨,就是乡间红白喜事的厨子,烹炸煎炒全是民间味道。母亲从小就被自己的母亲教导着,一饭一蔬,都竭尽所能。在母亲的认知里,饭食可以简单,但不能粗糙。母亲擀出来的面条,薄若宣纸,却筋道耐嚼,母亲不会像别家,简单爆个葱花煮一锅糊涂面,母亲会做出好几样打卤,白水煮面捞碗里,让个人看盐咸醋酸去调配。父亲是个有福气的人,果然恋着那口好饭食,一辈子就腻在母亲的袄襟子底下。
芥末也不会怨怪母亲说话难听,她知晓她是怕了。自从八角媳妇出门打工,跟人跑了后,母亲似乎落下病根了。
弟弟八角刚娶媳妇那会,母亲说,八角,白八角,咱小门小户娶个媳妇不容易,你得待媳妇好。
八角就把媳妇捧在手心里,前脚赶后脚围着媳妇转。结果,媳妇嫌八角没本事,挣不来钱,还是跟个包工头跑了。
媳妇跑了,八角没显着怎样,甚至还暗暗嘘口气。八角给芥末说,跑了好,迟早的事,今儿不跑,明儿会照样跑,省得我老担心她哪天跑。
八角没事,却把病根栽母亲心里了。
其实,芥末一整晚都没睡好。 起头,芥末窝在床上,闭了眼,心却醒着。她听着长河关了大门,踢踢踏踏在院里走动。又听着长河进屋,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她甚至能觉出长河的喉结,一漾一漾,撺掇得人心七上八下。长河上床了,挨着芥末躺下了。芥末屏住呼吸,身子却没动。她想着长河伸了手,一把叉在她腋下,搬过佯睡的自己……芥末不必睁眼,不必言语,软塌塌窝长河怀里,就——好。
但长河居然没动芥末。
芥末知道,长河铁定知道她醒着。
十几年的夫妻了,起先的望闻问切都略去,只一个眼皮眨动,就悉知如数。
长河躺芥末身边,翻手机。手指滑动屏幕“嚓嚓”声,像落叶滑过地皮,刮着芥末心。芥末也不动,就蘑菇样窝着。芥末不是使性子,是心寒。天明,不,等不到天明,凌晨四点多,长河就得走了,这时节,居然躺老婆身边玩手机?长河这一去,春节都未必能回来,一想到这,芥末心就“滋滋”揪做一团。芥末也不是今晚就非要长河怎么着,但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今晚一过,芥末就得好久一个人独守空房,长河也一样。长河再回东莞,可不就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夫妻临别,亲热一回,不过分。但长河没动静,芥末也不好出手。夫妻间这事,男人主动了,是自愿;若换做女人主动,怎么说也带着强求的意思。强求,芥末做不来,也不屑做。
芥末知道这些日子,长河肯定也很累。
婆婆昨日刚过了头七,公公还在大姑子姐家“唔唔唔”闹腾着。长河是老丁家长子,长海凡事不操心。婆婆走了,公公肯定也不能老呆女儿家。长河还得回东莞,公公中风偏瘫了,和芥末单独呆着也不是个事;长海夫妻俩在县城卖菜,租了间小民房,凑合着住。这些事,杂七杂八,长河心里肯定也难怅的不行。芥末若再闹,有点说不过去。
后来,长河睡着了。
芥末也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长河睡觉不打呼噜,就是出气带呼哨。“呼呼”的,像冬天野地里的风,“呼”旋过去,“呼”又旋过来。芥末在这旋风里,起初还随着节奏漂浮,慢慢就进水的船一样沉没了。恍惚间,芥末觉得周遭起雾了,大团大团的雾,烟一般裹着芥末,芥末挥手想驱散雾气,却发觉胳膊动弹不得。芥末看见长河就在眼前,虽然影影绰绰,但芥末知道那就是长河。她喊,使劲喊长河。长河不应声,扭头看芥末,眼神一片茫然,像不认识芥末。芥末越发起急,拔脚想追上长河,脚却够不着地面,软绵绵浮在空里……
芥末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追了一夜长河,醒来发觉长河已经走了。
二
芥末起床,头昏昏沉沉,屋里屋外转悠一圈,心空荡荡的。
芥末进了堂屋,看见婆婆在供桌上直勾勾盯着自己。她往东,婆婆眼神飘到东,她往西,婆婆眼神又飘到西,她当屋站定,婆婆的眼神也就定在当屋。芥末觉得后背凉沁沁,瘆人。芥末把婆婆遗像翻转对着墙,想想,觉得不妥,又原样摆好。怪不得米湾人都说,死为大。在米湾,无论活着多卑微,死后的排场是断然不能马虎的。想来,在米湾人的意识里,人来世上一遭不容易,风里雨里,活好活赖,一死就百了了。活人捧着死人,也不是因为怕,倒是一种敬重。芥末伸手在镜框上抹一把,想把婆婆眼睛眯住。遂想,若婆婆眯了眼,恐怕更吓人。婆婆人很好,活着时待芥末和小曼都不错。小曼是长海媳妇,精瘦精瘦,心眼谷穗籽样稠。人心眼子一多,难免就分出好心眼坏心眼,像谷籽一般,有饱满的,有瘪落的。不管小曼心眼子再多,婆婆依旧一揽子挽了,自家儿媳妇,好或赖,从不在外人面前说一个不字。小曼肚子也争气,在芥末生了女儿丁聪后,小曼三年“噗通噗通”生了俩儿子。公公喜欢孙子,立马要搬到长海家去住,说是招呼起来方便。米湾人讲究长子不离祖,公婆老业房留在长河家。听公公要搬过去,婆婆很淡然,婆婆说,要招呼孙子,让长海他们把娃送过来就好。
小曼也赶紧接过话头说,就是,我们把娃送过来方便,就隔了这一堵墙,哥嫂家和我家还不就像一家子?
谁都能听出来,婆婆说不过去,一是可能怕芥末心里不高兴,真不想过去; 二是想过去,却要等着长海和媳妇一句话。再怎么说,家一分,儿子家就是儿子家了。父母家永远是儿子家,儿子家不一定是父母家。但小曼不接茬,或者小曼故意接个偏茬,把公公和婆婆晾在那里,公公半天没吭声。
等到儿子出生,芥末就跟长河一起外出了。芥末原本没打算要出去,她想等儿子再大点。但母亲不依。母亲说,你得出去,守着长河。不是说长河不好,可外头花红柳绿的,不好说。长河排场,人模人样的,保不齐不惹花花草草。就算长河人再规矩,挡不住烂女人摔打,七摔打八摔打,摔个跟斗你可吃不消。再说……
如果说母亲前面的话,芥末还不以为然,但母亲后面的那半截话确实让芥末作难了。
母亲说,你看你和公婆一个院里住着,分开吃饭,旁人笑话,一起吃吧,长海那俩孩整日介守这边,你管还是不管?不管,那不可能。多多少少管了,事就出来了,偏多了,向少了,小曼那心眼子多活络,你招架得住?干脆把娃都留下,让你公婆给看着,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怎么着都要长大。
芥末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果然她前脚走,长海夫妻就去县城撑了个菜摊,把俩娃也丢家。公婆招呼着四个挨肩小不点,日子打仗般,轰轰隆隆的。
芥末觉得难为了公婆,但公婆没觉得。米湾好多家都是这样,不稀罕。
如若不是婆婆突然离世,就算公公偏瘫了,长河和芥末,长海和小曼,甚至那几个日渐长大的孙子孙女,日子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婆婆像轴心,只要轴心不坏,磨盘照旧一圈一圈转着。芥末也不会留在米湾,让长河一人回东莞。芥末原本不想让长河走,但长河说,不走咋办?地都包出去了,合同不满,也不好要回来,留米湾打零工,饥一顿饱一顿,能行?
芥末不吭声,芥末有芥末的小九九,就是说不出口。
一家人过日子,柴米油盐才是头等大事。
芥末心沉沉,跨出堂屋,看到南墙根婆婆的菜园子碧绿一片,由不得过去张望几眼。
深秋了,墙根几畦菜地只剩十几棵卷心菜了。卷心菜远看碧绿一片,近前看,菜叶子反倒是灰绿的,个个不倒翁样蹲着,似乎显出淡淡愁苦来。芥末想,莫不是菜们也知道主人离去了,一副悲容略表哀悼。想到这里,芥末也心酸酸的,想婆婆丢下这一摊子,心里该有多么不甘?婆婆离世,纵有不甘,也无关痛痒了。关键是,婆婆的不甘,牵着芥末的不甘。婆婆是不是不甘,芥末不了然,但芥末的不甘,芥末却心如明镜。人活着,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就怕你明镜般,照的四处明晃晃,让大家都不得安生。
芥末正想着,一阵风旋过,“啪”头顶落下一片东西,在两棵卷心菜间跌成两半。芥末一惊,长眼看过去,却是一片摔成两瓣的灰瓦。
芥末惊奇,仰头,看到更恐怖一幕,隔邻王长发家的房子龇牙咧嘴,炸开在头顶,刚才那片瓦,就是这危房上掉落的了。
芥末算是明白了,卷心菜们为何个个愁容满面。
三
听长河讲,丁家的院子,原本东西南北都是巷子。院子像块切割出来的豆腐,孤零零落在掌盘上。院子是新申请的,长河长海都大了,该娶媳妇了。丁家有老屋,在西坡头巷子中间。丁爸用老屋和人互换了这块宅基地,想着两兄弟安个邻居,好招呼。两块院基连起来,南北长,东西短,呈长条形。等院墙圈起来,米湾懂风水的老曹来了,老曹背着手,东看看西看看,摇摇头,不言语。丁爸见状,急忙递一支纸烟。老曹点了烟,猛吸一口说,这院子,咳——这院子。丁爸说,你说嘛,老曹,有啥你就说嘛。老曹才悠悠说,这院子,四边都是路,又高出四邻两米,俗称鬼抬轿,不吉利噢。
米湾人都知道,风水这东西,要么就别看。既是看了,人家说哪不合适,你肯定得更正。要不,心不踏实。
按老曹的意思,丁爸找村里,花钱把南边,也就是靠着王长发家两米宽的巷子买下来,先把院子四面环路的格局给破了,又在院心背对背盖起六间大瓦房。西墙上开出两座门楼,兄弟俩一分为二,各走各的门楼。老曹说,这还不彻底,院基整个得往下取土,至少两米,低处聚了阳气,才可导阴气消散。盖房子时候,因着取土工程浩大,就先把房子起好,院里的土,都是老两口这多年,蚂蚁啃骨头般,一点一点消耗掉的。所以,这两米土取完,王长发家的北屋就高高悬在南墙处了。
芥末知道,王长发家没人。
在米湾,王长发属头一拨进城的。他家的大门终年挂着一把铁锁,院里院外,甚是荒凉。
芥末想,这不行啊,得找王长发。你房子龇牙咧嘴,对着我家,多危险。哪天瓦片下来,若砸着人,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芥末想给长河打个电话,想想算了。长河走时也不打个招呼,只上了火车才发个微信,说,早起你睡得沉,没叫你,我上车了。芥末心里有气,想,你这会倒知道体谅人了?不叫醒我,是你心虚,你知道我不愿一个人呆在家,怕我闹,你就悄悄走。长河就是这样,碰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就绕了弯走。芥末不一样,芥末爱一头扎乱麻里,慢慢理头绪。
芥末不想给长河打电话,芥末就联系不上王长发,芥末没王长发的电话。
芥末想,不如先找找米湾村主任。
芥末顺着巷道,慢慢向村主任家走。太阳升到半空了,天瓦蓝瓦蓝,是芥末记忆里的蓝。迎面有娃娃放学回家来,芥末想起儿子丁昊,丁昊五年级了,下礼拜芥末准备接丁昊回家住。米湾离镇上也就四五里路,芥末骑个电动车来回接送,也方便。要不,芥末一人住家里,也没地可种,又不能跑远了打工,丁聪和丁昊礼拜天回来,洗洗涮涮,得有人管。再说,芥末一个人,无所事事呆着也急。想完丁昊,又想丁聪。这次回来,芥末突然发现丁聪像棵嫩秧子,长开了。又想,自己和长河快两年没回来过,丁聪十四岁了,可不就到拔个时候了。
她年前给丁聪、丁昊买了新衣服,临年根根,厂子宣布年节加班双工资,她和长河一合计,就留下了。没成想,这次回来,打眼一扫丁聪的个子,就知道裤子起码差了两寸。芥末好尴尬,没敢把新衣服往出拿。你想想,当妈的不知道自己孩子穿多大码衣服,该多丧气。再说,气氛也不对,婆婆还在门板上躺着,你热热闹闹试新衣也不合适。最最关键的还是,丁聪对她和长河的态度,让芥末惊心。从他们进门到婆婆入土,丁聪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俩。
婆婆是突发脑溢血,那天是周末,几个孩子要回来,婆婆忙着要蒸一大锅包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丁聪和丁昊,还有长海那俩半大儿子,都是正能吃的年纪。好在孩子们都住校了,可一到周末,婆婆就忙得脚打后脑勺。孙子们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都得她操持。正在节骨眼上,公公唔唔唔着要解大手。婆婆忙退出两只面手,小跑着去招呼公公,就在离公公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婆婆突然像个中弹的士兵,原地支棱了两分钟,慢镜头样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婆婆的死,让一家人猝不及防。
长河和长海再悲伤,还得撑着架子支应丧葬事宜。芥末和小曼就算也会悲伤,人前的分寸还是要把握得当。一个做媳妇的,和婆婆再亲,也还是隔骨隔皮。同样是悲伤,深浅和痛感可大不一样。亲生父母若离世,你可以哭得惊天动地,捶胸顿足,甚至晕死过去,都不足为奇。可若是公婆离世,儿媳妇要那样,米湾人会觉得这家儿媳妇是个戏精,一群婆娘你眊眊我,我捅捅你,没准会扒拉出老早前婆媳间的一些糗事,广为流传。谁家胆敢保证,没有马勺碰锅沿的时候?再说,芥末和小曼也都不是会做戏的女人。
嫡亲的孙儿们就不一样了,孙儿们的悲伤可以似海样深。
丁聪从奶奶倒身,几乎日夜就没离开过奶奶躺着的门板。丁聪不吃不喝,就那么半跪着,匍匐在奶奶躺身的门板上,也不大声哭喊,只任凭眼泪水雨帘子样,一波一波漫过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成一条直线,咚咚滴在门板上。这个女孩子,是被奶奶的猝然离去吓坏了。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只有芥末,在丁聪悲伤的湖水里,嗅到一丝丝寒凉和冷漠。芥末是母亲,丁聪表面的悲伤和内里的冰冷,她能感觉到。快两年了,丁聪几乎没有和芥末有过任何交流,每次电话里,婆婆喊叫丁聪和妈妈讲话,丁聪都会硬生生拒绝。婆婆就会在电话里说,芥末啊,丁聪她这会丢不开手,忙着洗头呐,闺女大了,知道要干净,好着都好着,放心吧,闲了我让丁聪打给你。
但丁聪一次都没给她打过,芥末还是非常感念婆婆,因为婆婆的明了,毕竟都是做母亲的人。
四
芥末到底没忍住,拨了长河电话。
电话响着,却没人接。芥末算准了长河这会歇班,不接电话,忙啥呢?想他一个人又能忙啥?想着,心便悬多高。继续打,就通了,通了却不是长河接的,一个女人媚媚在那头喊,白姐姐啊,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做啥子吆?芥末一听音,就知道是黄鱼儿。听出是黄鱼儿,芥末却一愣,想,长河电话怎么在黄鱼儿手里?芥末就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搭腔。
黄鱼儿却自管自顾说开了,白姐姐,你咋地不来喽?不怕丁哥哥一人寂寞?丁哥哥人好好,早就有人惦记喽……
我找长河有事。芥末生生截断黄鱼儿话头,口气很生硬。
也是,黄鱼儿竟然接了长河电话,这让芥末没来由心慌。黄鱼儿在东莞和芥末他们住邻居。准确说,他们也不是和黄鱼儿住邻居,邻居住的是小丛,山东人。黄鱼儿呐,是小丛的那个——说好听点,他们算情人,难听点,就是姘头。长河不爱听芥末说姘头,怼芥末,说那么难听做啥?人家有人家活法,又没碍着你。
长河不这样说,芥末还不生气。一俟长河说出口,芥末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芥末这气出不得,只能憋着。芥末又不是个能憋住气的女人,为了小丛和黄鱼儿,芥末没少和长河使性子,使性子吧,又不敢明着说,就那么一股儿一股儿撒着憋的气。按说,小丛和黄鱼儿碍不着芥末啥事。开始的时候,还是长河半夜捅醒芥末,拉了芥末耳棱子,示意芥末听隔墙响动。芥末正睡的云里雾里,懵懂间听得隔墙床板吱吱扭扭声,间杂了断断续续喘气声,直到女人嘹亮的叫声响起来,芥末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芥末推一把长河,长河嘿嘿笑了,说,来劲,这俩人。那晚,长河抱了芥末,也做了好久好久,酣畅淋漓。完事,芥末才惊觉,他们夫妻之间,似乎好久都没有过如此蓬勃激情了。
事情若到此为止,也没啥,反倒是芥末偷偷沾了黄鱼儿便宜。一个女人再风骚,也是风骚给自己男人看。旁人若无意窥探了,也不敢显山露水去探究。那晚过后,芥末有意要看看隔壁女人,可一连好多天都没捞着看。芥末就想,这小丛倒是偶尔来串门,怎么就不见带媳妇来?芥末问长河,长河翻一眼芥末,说,别多事哦。
芥末不明白长河为啥那样说。直到有一天小丛过来喊长河和芥末一起出去吃火锅,说是媳妇要回去了,就当给媳妇践行。小丛媳妇白白净净,戴付眼镜,看起来很文静。芥末奇怪,觉得这乖乖女夜半到了床上,咋就那么疯狂?小丛说媳妇在老家教学,这次是借着假期来住几天,一会就得回去了。小丛还说,若不是媳妇工作丢不开,他才不舍得和媳妇这样牛郎织女般过日子,说到动情处,小丛搂了媳妇,低低在媳妇耳边说,媳妇,辛苦喽。小丛媳妇笑笑,芥末看见小丛媳妇眼里亮闪闪的。
那晚,就是小丛媳妇离开的那晚。夜半,芥末突然醒来,黑暗中,芥末睁开眼,听得隔壁小丛的房间吱吱嘎嘎,芥末突然意识到,想……怎么回事?正准备翻身叫长河,却发现长河醒着。只是……他背对了自己,虾米样弓着身子,压抑着喘息,一只手却在被窝里窸窸窣窣。芥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芥末反倒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长河后脑瓜上那缕头发的晃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芥末陡然觉得恶心。小丛恶心。长河更恶心。
第二天,芥末就看到从小丛房间出来的黄鱼儿。
当然,芥末事前做了铺垫,才得以和黄鱼儿不期而遇。芥末想小丛下午送走媳妇,夜半就在床上肆无忌惮地造上了,芥末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女人鸠占鹊巢,如此胆大妄为。
黄鱼儿看起来和芥末想象的不一样,芥末第一次只看到黄鱼儿侧脸。黄鱼儿从芥末有意半开着的房门前经过,昂着头,披肩的秀发随着她的步子,微微纷杨,风中的柳丝般纤柔。
小丛媳妇一走,黄鱼儿就又搬过来,名正言顺的样子。楼道里几次偶遇后,芥末开始和黄鱼儿搭话。近看黄鱼儿,芥末觉得黄鱼儿,怎么说呢?眉宇间淡淡的神色,和小丛的媳妇还有几分相像。芥末不喜欢黄鱼儿,甚至对黄鱼儿略带防范,也多半是因为黄鱼儿的行为。但芥末接近黄鱼儿有自己的意图,芥末觉得黄鱼儿虽是只野鸡,但这只野鸡有自己的食盆子,那就是小丛。既然黄鱼儿和小丛明目张胆,那起码在小丛视线范围之内,这只野鸡是不会胡叨乱啄的。芥末走近黄鱼儿,意在长河。黄鱼儿一是小丛的相好,二是老婆的闺蜜,长河就算有心思,也得左右掂量掂量。当然,也许长河压根就没那心思,可防患于未然还是必须的,芥末觉得。
芥末后来知道,早些年黄鱼儿男人出去打工,染上肺尘病。医生说这病无药可治,和癌一样可怕,一旦得病就只能等死。男人得了病,一家人无从着落。黄鱼儿说她上有婆婆要赡养,下有儿子要读书,男人得病后脾气暴躁,发病时喘不过气,憋的脸透紫。一旦病情稍好,就抬了棺材在院里一遍一遍刷油漆,说是活着没过上好日子,死了得住舒适点。他老母亲看儿子这样,颤巍巍过去要爬棺材里,说不能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棺材她要先占了。母子俩就你拉我拽,上演一出苦情剧,最后弄得一家人都苦哈哈的。黄鱼儿实在受不了,跑了。村里人都说黄鱼儿绝情,黄鱼儿抹把眼泪说,啥子叫绝情啊?整日里对着两个棺材瓤子,谁有本事谁去试试哦?不疯也得把人整疯喽。
黄鱼儿又说,婆婆我赡养,儿子我也管,男人死了,我会回去埋,但我就是无法面对他们啊。
黄鱼儿并不靠小丛养,黄鱼儿自己也打工,在芥末她们隔壁的另一个电子厂。
芥末就无法理解了。长河说这样的情况多了,没啥,抱团取暖罢了。芥末觉得男人倒想得开,就问如果是长河,会这样做吗?
长河说,哪--真不好说。
芥末为长河这句话,耿耿于怀好久。
五
长河让芥末去城里找王长发。
长河说,这事找村主任没用,房子是王长发的,修不修,拆不拆,王长发自己说了算。
长河的说法和村主任老婆说法一样。那日,芥末去村主任家,主任不在,只老婆把着门,上下打量芥末好几遍,问找主任啥事?芥末说了,主任老婆听完一脸不高兴,抖抖手上的狗缰绳说,你这几年不在村里吧?一点不懂行情嘛,是事不是事都来找村主任?这事谁管得了?房再烂,不是还在哪立着吗?房塌了,砸死人,再找村主任不迟。
芥末一听那混账话,火“噌”蹿多高,准备上去和那混账婆娘理论一番,婆娘横一眼芥末,手一抖缰绳,主任家那狼狗呼扑上来,对着芥末狂吠。
芥末想起之前听小曼说,主任婆娘恨扁了村里那些女人,看谁都凶呆呆的。主任婆娘养了一只狼狗,有事没事牵了狗在村里溜达。米湾有好事者背后就捂了嘴偷笑,傻婆娘,自家篱笆扎再紧,又管啥用?
可芥末不知道王长发在城里啥地方。芥末就先去找长海和小曼,长海不在,只小曼守着菜摊。芥末看见小曼披散着一头卷发,穿一件红底碎花连衣裙,峨眉淡扫,嘴唇也搽了淡淡口红,像换了一个人。那几日在家料理婆婆后事,整日里穿了孝衣守丧,没看出来小曼如今也会捯饬了。见芥末打量自己,小曼笑笑说,嫂子,你这几年呆大地方,人都变洋气多了哦。你看我,跟着长海,就小县城里守个菜摊,倒真想出去见见世面。
看小曼把话都说了,芥末反倒没说的了。
芥末说了要找王长发说房子的事,小曼一听就瞪大眼珠子说,嫂子,你找王长发啊?在县城根本找不到他人。
芥末问怎么回事?
小曼说,听县城人说,王长发如今真做大法了,想见他比见县长还难。他前几年做房地产赚钱了,自己住别墅,开宝马。还有人说,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他手头几个工程都成了烂摊子,投资的钱收不回来,要账的於了门,早躲麻雀窝里,找不着个影影了。
芥末问,那王长发媳妇呢?
你问蒋兰兰啊?小曼说,找她和找石头没差别,找她屁事做不了主。
小曼又说,哎,嫂子,我就奇怪了,你说咱米湾人老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说这蒋兰兰,嫁个好男人,却死活不享男人福。人家王长发那么大摊场,她却老要推个车子卖馍夹肉。前多年,王长发嫌她丢人,当街砸了她馍夹肉摊子,可没两天,人家收拾收拾,又推着车子出摊了。嫂子,你是不知道,蒋兰兰那馍夹肉摊子挺火,喏,她就摆在广场那边隆兴寺塔底下,你一会过去就能看见。我看,那些买她馍夹肉的人,有人是觉得真好吃,有人就纯粹是去看笑话的。
芥末问,那蒋兰兰现在住哪里?
还住王长发的别墅啊。嫂子,要说这王长发也算有良心,当初他们进城,蒋兰兰娘家帮了一把,王长发管不了蒋兰兰摆摊子,倒也没把蒋兰兰怎么着,还住在别墅里,天天从别墅出来,推个车子卖馍夹肉,也是县城一景叻。咱这小小县城,城东放个屁,能臭到城西去,好事坏事都跑不远。
芥末问,王长发既然有钱,家里房子破那样,也不修修?
嫂子,这你就不知道了,看风水的老曹给王长发说,死都不能动那房子,说那房子压着啥东西,一拆就漏气了。王长发能发起来据说都是因了他家房子的风水,听米湾人说,王长发那年回去给老爹过三周年,看房子有些漏雨,就想把爹娘遗像带城里去,没成想抱着遗像还没走出屋门,好好的手一滑,爹娘遗像落地上摔得稀碎,吓得王长发趴地上乱磕头。那老曹又说是王长发爹娘不愿进城,要给儿子守着好风水。
房子现在都龇牙咧嘴的,他爹娘遗像还在里头?芥末问。
当然不在了,王长发哪敢让房子砸了爹娘?他在南墙土崖上掏了一眼窑,把爹娘放窑里了。
正说着话,长海回来了,一听芥末说起王长发的房子,答应哪天回去找几根檩条先把房子后墙支住。
那房子就那么高高立着,龇牙咧嘴的,看得人心里慌,我都不敢去南墙根挖妈种的那几棵卷心菜。芥末说。
六
长海和小曼留芥末吃饭。
吃完饭出来,长海说,嫂子,你去学校看看丁聪吧。
芥末原本也是要去的,但这话让长海先说出来,芥末就觉心里惭愧。长海给指了丁聪学校,又告诉了年级班号,让芥末最好去见见班主任。
芥末知道,长海去学校给丁聪开过家长会,长海嘱咐她去见丁聪班主任,想必是有话没法说。芥末也没问,既是长海不说,芥末问也白问。芥末不是不想见丁聪,其实芥末心里还生着丁聪气。想丁聪恁大的女娃,糊涂任性不懂事。还不如丁昊,丁昊知道芥末留家里不去东莞,就搂着芥末脖子说,妈,没事的,你留家里不挣钱了,我今后就少花钱,只要能常看见妈妈,就好。
芥末进校门,门卫老头挡着不放行。
芥末说是看孩子,门卫不高兴地说,进校门哪个不是看孩子?这多家长要都来学校看,还能装得下吗?
芥末只好说,是老师找她来的。
门卫老头噢一声,噢字拖着长腔,说那肯定是闯祸了,男孩女孩?
芥末说,女孩。
老头说,那估计麻烦大了,你登记一下赶紧进去吧。
芥末进校门,心不由慌慌。想起门卫老头那一番话,又想起社会上各类伤害女童案列,不由涔涔冒冷汗。每次看到那类新闻,芥末都会心跳加速,牙根咬得咯吱吱响,恨不得亲手撕了那些衣冠禽兽,千刀万剐都难解恨。一个人,不,一个畜生,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欲,毁了另一个人的人生?不对,毁掉的何止是一个人?她的父母,她的亲人,从此都会堕入炼狱里,万般煎熬。她祈祷她的丁聪能绕过潜伏的暗礁,平安前行,她想这大概是每一个做母亲的心愿。母亲就说过,养个女娃,就是养颗炸弹,这炸弹不定啥时炸,你整日介提着心,看着这炸弹在你眼前忽悠来,忽悠去,心惊胆战……
芥末以前觉得母亲小题大做,甚至是夸大其词,借机表功,无非是为了让芥末感念她抚养她的艰难。等芥末有了丁聪丁昊,做了母亲,芥末才知道,心碎是什么滋味。
芥末检讨着自己,心下对丁聪的成见慢慢平复了,反倒觉得亏欠丁聪。
芥末没敢直接去教室见丁聪,她先找到丁聪班主任。班主任是个和芥末差不多年龄的女人,看见芥末,伸了手热情说,你就是丁聪妈妈啊?我们还一直都没见过面,这次你能主动来,真是太好了,下学期丁聪就初三了,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芥末踟躇着,品着班主任的话音,看来丁聪是有问题。班主任可能也看出芥末的担心,接着说,丁聪妈妈,你别担心,丁聪的学习还不错,在班里一直保持中上游,就是丁聪这思想吧,我不知道你做妈妈的和孩子沟通是否到位?这样吧,我马上得去上课,如果你不着急,一定要等等我,我有话要和你谈。
芥末点头。
芥末坐立不安,不知道老师接下来会和她谈什么。等待漫长难熬,猜疑又让芥末心似油煎。她想着给长河打个电话,可看时间,长河应该是上着班。就算电话里和长河说了,又能起啥用?芥末觉得,自己也该担事了,不能事事都找长河拿主意,长河为着一家人的生计,也是不易。又想到班主任说丁聪学习还不错,心才稍稍有了点安慰,无论如何,丁聪没有耽误学习。刚才路过隆兴寺,芥末看见蒋兰兰了。不过,她只是远远看了看蒋兰兰,没近前。蒋兰兰正忙着,摊子前围着几个人,芥末看见蒋兰兰戴着白帽子、白袖套正忙乎。看蒋兰兰气色不错,心情似乎也不错,和顾客轻声细语说着什么,微微笑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不出她遭遇过什么跌宕起伏,并不像小曼说的那般邪乎。
芥末想,日子其实说复杂也简单,就看你要怎么过。
下课铃声响起来,芥末站起来,理理头发,等着班主任回来。
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想。
作者简介:段巧霞,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盐湖区作协副主席。《挽歌》获2017运城市新文艺大赛小说一等奖、《木槿》获2017年全国干线杯小说大赛优秀奖、《不与君绝》获2019全国首届梅娘文学小说最佳奖、《定点停车》获2021年全国廉政主题微小说大赛优秀奖。出版小说集《阳光普照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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