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瓜田往事
文/刘林海
当年讲究以粮为纲,生产队的土地是不允许随意种植非粮作物的。但因为统购统销设定的低廉粮价,让土地的产出贫瘠不堪。为了尽可能脱困,在高压下,生产队总会冒险辟出些地亩搞副业种植。来钱最快当的西瓜作务往往就成了首选项目。
瓜田需得早早备下。关中种瓜的季节是清明前后,不可能等到麦子收割之后再点种。所以来年的瓜田头年就种不得麦子,一料西瓜得占两料收成,这委实让庄稼汉心疼。万一公社或大队执行政策严格一点,长成的瓜苗还有被强行铲掉的风险。故而在作出种瓜决定时,生产队长是要具备魄力的。
瓜田一般会被安排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常常与麦场相比邻。这大抵是因为安全与交通方面的考虑。离村太远,怕成熟时遭贼偷,靠近麦场,是方便着西瓜开园后城里拉瓜的汽车有停靠回旋的余地。

作务西瓜是一项技术含量极高的把式活儿。本地人手拙,瓜田大抵都是招募来自山东的瓜客侍弄。每到麦子抽穗扬花的时候,挂着搭裢的山东汉子就会准时出现在村子。年复一年,良好的信任感会让瓜客与作为雇主的生产队结成固定的对子。瓜客的落脚点很现成,只不过生产队饲养室的大炕上临时多出一卷简单的铺盖。
打麦场上人欢马叫的时刻,一旁的瓜田里却会透出别样的恬淡。一眼望去,匍匐的绿蔓把大地点缀得生机勃勃,与周边刺眼且死气沉沉的麦茬地形成鲜明对照。定睛细瞧,略泛些灰色的绿藤比赛似的伸展着肢体,努力地扩张着各自的地盘。
戴着草帽的黑瘦瓜客慢条斯理地转悠、审视,不时蹲下身子,用瓜铲在瓜苗上戳戳点点,像是在一幅硕大的油画上精描细勾。任由那边麦场上翻江倒海,这边却波澜不惊。
瓜客偶尔也会和麦场上歇息的人坐着聊天。有人问瓜客何苦把那瓜苗整得跟军人站队一样顺溜齐整。瓜客笑一笑,说务瓜比养孩子还讲究,孩子成长要训导,那瓜秧成长更要调教。孩子不教不成器,瓜秧不调不结瓜。指着就近的瓜秧,瓜客说这瓜秧长一截,就得用土块压一截,叫平身;瓜藤上长出的分岔,得铲掉,叫理正;等到开花坐果时,多余的母花,得掐掉,叫清户;瓜藤长到一合抱长时,得掐尖儿,叫扎头。这平身、理正、清户、扎头的事,一招也马虎不得。瓜客神乎其神的描述,不由得周围一圈人信服。

瓜秧开花了,星星点点的金色花朵,像是在硕大的绿色毯子上洒下无数耀眼的珍珠,空中蝶飞蜂舞,像是参加一场盛会。瓜客却仍不尽兴,说要是在田头养一箱蜂就好了,有了这些精灵来来回回在瓜花中穿媒拉纤,西瓜才会结得又大又甜。
问西瓜啥时候长成,瓜客半说半唱:瓜见花,二十八。于是就有人掰着指头,说晚包谷抱穗的时候,西瓜就该开园了。
起初,每一株瓜秧上都会结出两、三个核桃般大小的瓜蛋子,等到再大一些,瓜客会瞅准一个顺眼的瓜蛋留下,毫不犹豫地掐掉其他几个倒霉蛋。那剩下的幸运者独占鳌头,膨胀的速度就明显快了起来。
对孩子们来讲,瓜田是禁区。瓜客说不是怕孩子祸害生瓜蛋,而是担心小子们毛手毛脚,踩坏了瓜秧。说瓜秧一旦被踩,就如同做了绝育手术,哪还能生下孩子。
等到西瓜长到足球般大小,瓜客就不再去饲养室过夜了。生产队在瓜田边上为瓜客搭起了一个草庵子。一张门板当床,一团辨不清本色的破被胡乱地堆在门板上。瓜客日夜就守在瓜田里。每有孩子在瓜田边上踅摸,瓜客必然以严阵以待的姿势,让有心犯险者望而却步。
瓜秧开花后不到一个月,西瓜快该成熟了。但瓜田边上的大西瓜却接二连三地消失。瓜客心焦,央队长派出劳力看护。队长依允。但看护力量虽然加强了,丢瓜的现象却依然如故。瓜客何尝不知,那被派来看管的毛头小伙也是俗人,谁能保证他们不趁夜黑里外勾结,监守自盗。瓜客只盼着,这难熬的最后几天成熟期,快点过去。

瓜田开园的头几天,人们奔走相告,大家分析着今年的瓜价,猜测着这回来村上拉瓜的车子会是解放大卡,还是铁牛55型拖拉机,又神神秘秘地相互告诫着擦亮眼睛,防范队长和会计黑了集体的卖瓜钱。
头茬西瓜是上品,必须保证换回好价钱。终于,望眼欲穿的拉瓜汽车呜呜地开进村子,稍事停歇,队长便意气风发地也坐进驾驶棚,引导着汽车开到瓜田边上的麦场里。男女老少追过来,围着汽车瞅稀罕。只有德性和人缘都好的社员才会被队长安排着下田摘瓜。气宇轩昂的汽车司机和随车而来的城里人半躺半坐在早先布置妥贴的躺椅上,聊着天看大家忙碌,小桌上吃剩的西瓜虽已被苍蝇群体光顾,但周围咽着口水的人却无人会去触及。农村人虽见识短,但面子和气度却是没得说。
一斤西瓜三分钱,满满当当的一车西瓜,竟然能为生产队换来三十多张“大团结(人民币拾元,票面图案为各民族大团结群像,当时的最大面值)”,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会计在众人啧啧声中,把那厚厚的一沓票子揣进唯有干部才有资格挎着的草绿色帆布包中。直到会计离开麦场,那帆布包就一直是大伙的目光聚集点。
瓜客更是一脸灿烂。按照与队上的约定,卖瓜收入的两成归自家。不用说,待他回老家时,花花绿绿的票子还不惊煞屋里的婆娘娃娃。大半年的功夫,来回千里的奔波,显然值了!
头茬瓜卸了,余下的二茬瓜难以卖上好价钱,瓜田就开始接待本地买主。奈何泥腿子们没有现钱,就仍是沿袭传统的法子,用小麦兑换。一般一斤麦子兑八斤西瓜。反正刚收完麦子不久,粮囤里的麦子少个三斤五斤也感觉不出来,参加易货贸易的乡党们倒也不老少。
大头的收成已有了着落,瓜客这阵子也显得大度多了。凡来瓜田的人,不管买与不买,一律切瓜款待。在众人假意推辞中,瓜客念念有词:“西瓜田里不纳粮,客来田里都能尝。”这举动当然又为瓜客赚来了好人缘,于是又有七嘴八舌的奉承送给瓜客:“老客好人,明年再来。”一时间,不知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吃瓜是难得的享受。香甜的瓜吃罢,吐在手绢上的瓜籽,又能在其后的咬嗑中,让美妙的感觉长久的得到回味。瓜子五颜六色,黑的、红的、黄的、白的,争奇斗艳,尤以那白身黑头的狗牙瓜子最为乖巧,磕起来最为舒心。
换完麦子,瓜田里还剩下一些当不得商品的歪瓜蛋子,但那依然是被称为罢茬瓜的宝贝。生产队将其收集起来,堆在麦场,用大秤均分给社员,每家每户也能分个小半筐。虽然西瓜个头不大,最小的状似拳头,绝大部分也都是未成熟的“白瞪眼”,但依然会令大家欢天喜地,比起那些没有魄力种瓜的生产队,够引以为傲的。
瓜田里后期长出了不少野菜,灰灰菜、人汉菜、扫帚菜、马齿苋,不一而足,这又可以让大家单调的饭食中增添些颜色。于是没有了瓜的瓜田里,又布满了挎着篮子的男女。
村口,挂上搭裢的瓜客志得意满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掐指一算,中秋节前就该到家了。大步流星之际,不忘频频转身扬手叮咛:明年早早把地留下!
刘林海
2023年6月17日星期六
星期三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