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对话30国汉学家|“文学作品不是一峰比一峰高,而是一座一座同样的高峰矗立在不同的时空里”

在6月16日国家会议中心由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主办的“故事沟通世界——曹文轩对话30国汉学家”活动上,曹文轩老师与30国汉学家进行了一次有趣的讨论,其中曹老师回答了创作心得、翻译作品中的趣事、创作心境改变以及创作题材选取以及其他作品相关问题,这些不同国家的汉学家也从自己的角度表述了对曹老师作品的感悟,活动现场对话非常精彩,生命树童书公众号分享全文,以飨读者~

主持人: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大家上午好!欢迎出席由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主办的“故事沟通世界——曹文轩对话30国汉学家”活动。我是本次活动的主持人闫钟芳。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今天到场的重要嘉宾,他们是:中国著名作家、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所长 曹文轩先生,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李文凯先生,中图公司国际化业务总监雷建华女士,中图公司海外中心主任王宇燕女士,中图公司海外中心主编赵大新先生,以及来自30个不同国家的海外中青年汉学家、出版人们。欢迎大家!活动开始,首先请中图公司总经理助理李文凯先生介绍曹文轩作品的多语种出版情况。
李文凯:尊敬的曹老师,来自海外的汉学家编辑朋友们,各位来宾,大家上午好,曹老师是中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创作的《草房子》、《青铜葵花》、《夏天》、《羽毛》等众多作品,不仅在中国畅销不衰,也深受海外读者喜爱,已有175部作品在全球78个国家出版发行。同时,他也是北京大学的文学教授,对儿童文学的发展和创作有着深入研究。
2016年,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在他的颁奖词中说到:“曹文轩的作品读起来很美,书写了关于悲伤和痛苦的童年生活,树立了孩子们面对艰难生活挑战的榜样,能够赢得广泛的儿童读者的喜爱。”那么这样优秀的作品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在翻译出版中又有哪些趣事呢?十分期待今天的对话交流能够加深大家对曹老师作品的了解和认识,进一步加强文学的交流与互鉴。预祝今天的活动圆满成功,谢谢大家。

曹文轩:来自世界各国的朋友们,大家好,因为疫情的原因,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外国朋友们了,只觉得时间已经很长、很长,好像不是三年,而是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所以今天见到这么多的外国朋友,非常、非常的高兴。我大概有170多本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意大利、日、西班牙、葡萄牙、希腊、瑞典、荷兰、匈牙利、土耳其、斯瓦里西里、阿拉伯、波斯等40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发行,并多次在世界获得较为重要的文学奖项。
我们现在很热衷于谈论什么样的作品可以跨越文化,我不知道我的作品算不算已经跨文化了,但我很清楚的知道即便说已经跨了,还有一个漫长的走进深处的过程。不仅我要面临这个过程,几乎所有已经走出来的中国作家大概都要面对这个过程。那么如何达到这样的状态?坦率地说,一方面需要我们自己更加的努力,将我们的作品写的更好;一方面还要等待,就是等待对方消除对中国文学的隔膜。这种隔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存在很久了,消除这种隔膜可能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我既是一个写文学作品的人,也是一个研究文学作品的人。我看到我们有些作品在艺术质量上已经很高了,等到了另外一个国家,其情景却显得有点平淡,而对方质量上并没有超过我们、甚至还低于我们这些作品的作品,却在中国迎来了比它在本国还走俏的盛况。
那么什么时候《草房子》《青铜葵花》等作品也能在中国以外的空间里能够像在中国的土地上被广大的读者所接受,我的《草房子》在中国已经有500多次印刷,每一次印刷少则几万册多则几十万册,我们算一下就知道这部作品在中国大地上发行了多少万册。晚于《草房子》8年的《青铜葵花》,也已经300多次印刷,我的意思是需要我们双方的耐心等待。作为还算是幸运的中国作家,我愿意谈谈我的心得,这就是这些作品为什么能够走到巴黎、伦敦、柏林、纽约、罗马、莫斯科、马德里、开罗、东京、首尔等异国他乡的心得。
我首先要说的一点就是能穿越时间和空间的,不会是别的,一定是文学性。我的所有作品无论从外表上看他们有多大的差异,但是从根本上讲都是建立在我所体悟到的那些基本面上的。文学要不要变法?当然要,但是它的变法应该是在基本面上的变法,任何一种被命名的事物都有它的基本性质,我们只能在承认它的基本性质之后才能谈变。
我常常喜欢拿普通的事物来比喻,比如我说椅子,什么叫椅子呢?也就是说椅子的基本性质是什么,定义是一种可以供我们安坐下来的物体,这就是椅子性。如果这个物体不具有这个功能了,那么它也就不是椅子了。事实上椅子也一直在变化,我们谁能说得清楚这个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椅子呢?四条腿的,三条腿的,两条腿的,一条腿的,没有腿的,还有古今中外又有多少种材质,又有多少种风格的椅子呢,但变得不是性质,再变也不能变成剑,一把剑是不能当椅子的,不信,你坐上去试试。

那么既是文学就有文学性,几十年来我对文学的创作一直是按照我的文学理论来进行的。因此,我自认为我对文学的感受是有文学史的背景的,他们来自于我对经典作品的体悟。我坚持认为文学是有基本面的,这个基本面属于文学的那一天开始就开始了,它是文学的天道。我所持有的并不是文学的理想,而只是坚持文学的原质罢了。文学和其他东西不一样,我们不能把它放在进化论的范畴来说,文学艺术没有经历一个昨天比前天的好,而今天又比昨天好的过程,文学的标准就在那,在《诗经》里头,在《楚辞》里头,在唐诗、宋词、元曲里头,在《红楼梦》里头,当然也在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作品里头。千年暗河,清流潺潺,一脉相承。如果将文学置入进化论的范畴来说,那么我们就得出这样一个见解:今天的英国剧作家写的作品必须要比莎士比亚写得好,莎士比亚在那么久远的年代就将作品写得那么好了,你一个今天的英国剧作家生活在多少年以后的现代,难道还不应该比莎士比亚写得好吗?如果没有比莎士比亚写得好,那还写它干什么,你该干其他的事情去了。可是文学史所显示出来的是这样的景观吗?不是一峰比一峰高,而是一座一座同样的高峰矗立在不同的时空里。当世界万物都在受进化法则制约的时候,唯独文学不在进化论范畴之中,这就是文学的奇妙之处。
古典没有因为今天而矮出我们的视野,而且我们还看到文学的今天,与文学的昨天是连接在一起的,是不可分开的,一旦分开下游的河床就会干涸,五谷欠收,饥荒就要来了。我们没有感到饥荒的临近吗,我坚持文学是有基本面的,文学有文学的边界,就像权利有权利的边界,国家有国家的边界,边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类数百年、数千年的战争,差不多都与边界纷争有关,古罗马有一种尊敬的职业就是测量土地确定边界,我们都还记得卡夫卡的《城堡》,那里头有个土地测量员,他在测量城堡的边界,村庄的边界。土地测量员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形象,我将永远会提醒自己,要时刻明确文学的边界,守住边界才能使你走向世界。从今天走向明天,这就是至高无上的辩证法。
我对文学观始终不渝的自信,和冥顽不化的坚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作品一直作为有力的佐证矗立在我的背后,几十年时间里头,他们在不断地被印刷,不断地被翻译,不仅去了欧洲,还去了拉丁美洲,非洲,大洋洲以及亚洲的许多国家,而我明白他们之所以能够走向天边,恰恰是因为我坚守了文学应当坚守的边界的理念。儿童文学与成年文学一样,既是文学,就必有文学性,恒定不变的本质,我坚持一个看法,文学与门类无关。
我要说的第二个话题是作为小说家,你必须要写一写结结实实的角度非同寻常的,甚至刁钻古怪的,美妙绝伦的故事,我一直在思考一个故事,怎样的小说才算得上是好小说,我的标准是经得起翻译。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小说才经得起翻译呢?我的答案是讲了一个品质上乘的故事的小说。从前我们将语言看的至高无上,我中国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对语言非常、非常在意,我对自己说你要对每一个句子负责,但我并不赞成语言至上论,至少在小说这。我们显然将语言的功用夸大了,是的,我讲究语言,可是这样的讲究只是在我的母语范畴,如果我的作品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甚至日语,那么你在汉语中追求的一切,比如神韵、节奏、凝练和所谓的韵味,还能丝毫无损的转译吗?大概很难。即使这位翻译水平再高,对你语言方面的追求再心领神会,这是难以做到的。他们只能做到尽量,如果翻译之后的作品依然会在语言上被使用同样语言的人所称道、由衷地赞美,那其实是在赞美那位翻译家的语言能力。
托尔斯泰的作品翻译为中文之后,我们其实已经无从知晓他在俄语方面独到的运用和美学追求,但我们在阅读了他那些剧作之后,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从心灵深处认定他是一个光芒四射的文学大师,是一座耸入云霄的文学高峰。翻译成中文的托尔斯泰还是托尔斯泰,也许因为语言的转换损失了一些,但这些损失不足以毁掉一个大师。那么是什么保障了在语言转换后的托尔斯泰还是托尔斯泰呢?是因为庄园还在,四大家族(《战争与和平》)还在,是因为他们给我们讲了一个一个辽阔宏大的俄罗斯故事,那些富有质感的故事,并没有因为从俄语世界转换到汉语世界而去世。娜塔莎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心潮澎湃,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给准备一套礼服,只能请女佣们将母亲的一件衣服加以改动,就在她穿着这件还在缝制过程中的衣服的时候,父亲出现了,她一时忘记了女佣们还跪在地上为她缝制裙边,激动的跑过去要亲吻父亲,将还没有缝好的裙边又扯开了,这个细节或者说这个事实,你无论怎么翻译,都不会因为语言的转化而改变,让我们记住这个朴素的道理,一个男孩盘腿坐在墓碑上,无论翻译成何种语言,这个事实都不可能被改变,一个男孩盘腿坐在墓碑上。
所以我要好好的讲故事,那些深刻的特质,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暗含会活在故事中,所有一切你希望达到的,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有品质的故事。当然我承认也许在诗歌这个地方可以讲语言至上,诗歌其实是不能被翻译的,诗歌一旦被翻译成另一种语言,那么它原有的韵律、节奏等基本上都不存在了。翻译诗歌实在是无奈的选择,是永远处在运动中,运动就有事件,而有事件就有故事,创造故事是人类的一种先天性的欲望,而听故事也是一种先天性的欲望,一种强烈的欲望。
故事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出现,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甚至旧石器时代。从当时的尼安德塔尔人的头骨形状,我们就可以判断出他每天在听故事,我们从中国的那种有名的说书俑的雕像,那幅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出的却是那些在听说书的人入迷的神情。
《一千零一夜》里头,机智勇敢的山鲁佐德正是利用故事的魅力,从暴君的屠刀下救下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少年,听故事的欲望,鼓舞了说故事的人,使他们总在考虑如何更好的去说故事,说故事的人之间开始了无数的竞争,这样故事离小说、童话也就越来越近了。我们即使一眼就看出了小说与故事的区别,我们还是无法回避一个事实,故事是小说的前身,小说无法彻底摆脱故事,小说必须依赖故事,故事是小说这种非常复杂机体中的最高要素,尽管福斯特从内心希望小说的最高要素不是故事,而是其他什么东西,但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小说还得老老实实的讲故事,作为自己的基本面,故事是小说的本性之一,本性难改,改了也不是小说了。
最后再说几句话,也是我的第三个话题,文化是民族的,人性是人类的。这个世界上并无白色人种的人性,黄色人种的人性,黑色人种的人性,无论是哪一种人种,也无论是哪一个处在不同文化之下的民族,就人性而言都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作家想让自己的作品走向世界,能够跨文化,那么他就要做到他的笔触要直抵人性的层面,惟有这样他的作品才有可能走向远方。这是我的一点点写作的体会,谢谢。
主持人:感谢曹老师的致辞,刚才我们听到了一位赤诚的中国作家对于文学的理解,也对创作出有品质的故事的执着。刚才曹老师在发言中提到了一点是作家需要创作出更加有品质的故事,写得更好,还有一点就是消除对于中国文学的隔膜。我想这一点更加需要依靠于在座的每一位汉学家和翻译者的努力。提起翻译和阅读曹老师的作品,有两位曹老师的老朋友特意发来了视频。第一位是《青铜葵花》的意大利文版译者,意大利威尼斯大学汉语系教授麦保磊先生。请大家观看大屏幕。

麦保磊:大家好,非常感谢筹办单位给我这个机会说两句,参加今天的研讨会我想特别感谢刘怡,我们已经相识了几年,我收到她的邀请感到非常的荣幸。我是小麦,是意大利威尼斯大学的汉语教授,但是最重要的我也是曹文轩老师作品的意大利译者。几年前我翻译了他的《青铜葵花》,后来也翻译了《草房子》,今年还翻译了他的绘本《雨露麻》。
时间过的真快,我还记得我收到意大利出版商电话的那天,他问我愿不愿意翻译曹文轩的一部作品,叫《青铜葵花》,那时候老实说我对曹文轩的作品不是特别地熟悉,但是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有名,为什么他的作品是这么优雅,这么值得去读。
后来应该是2015年,我在北京大学当访问学者,那时候我有机会跟曹老师第一次见面,那天好像已经是12月份,北京下大雪,下很大的雪,我在北大的校园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曹文轩的办公室,他把他的很多作品送给我,而且我们谈了好久。那时候他好像在写一部小说,他跟我讲了很多那个小说的内容,他跟我说他为什么要去写这样的一个故事,与他其他的作品完全不一样的,我那时候听得很入神。2018年我们在博洛尼亚童书展又见了一次面,也一起参加了关于他作品的一些活动。我告诉你们,下个星期我跟另外一个意大利出版商又有一个约会,我们会讨论一下关于《变变变》这个绘本的意大利语翻译,所以我希望年底这个新的、非常、非常好的绘本作品,会在意大利问世。
好的,不多说了,再次谢谢大家,祝你们身体健康,也祝这次研讨会圆满成功,谢谢你们,再见。
主持人:智利VLP文学代理公司的创始人薇薇安·拉文女士自从2018年在博洛尼亚童书展上与曹老师见面后,一直非常关注中国儿童文学作品,也阅读了很多曹老师的图书。她也发来视频分享自己的阅读感想,请看大屏幕。

薇薇安·拉文:你好,我的名字叫做薇薇安·拉文,我要讲一下曹文轩先生,他是非常、非常著名的儿童文学家,在2016年的时候我开始认识了他,他的书卖得非常好,他的书写方式也是非常好的。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书当中,有一些人物可能都是有一些缺陷,但都是保持了非常乐观的精神,这告诉了我们一些很好的道理,那就是: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人生可以变得越来越好。
在他的书比如《草房子》当中,曹文轩先生就告诉了我们一个简单的故事,5岁的小孩在童年时代、少年时期,经历非常郁闷、非常复杂的生活境况,但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所以我非常强烈推荐这本书,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
主持人:资深汉学家、土耳其安卡拉大学吉来教授也来到了活动现场。下面有请吉来教授分享阅读曹老师作品的感受。
吉来:非常感谢,我还没有机会翻译曹老师的作品,但是看了一些,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曹老师,因为您有很多作品,而且跨越了很长时间,您在这个创作过程当中,随着时间发展,创作故事或者心境有什么改变吗?或者您怎么看这些故事?
曹文轩:其实我的创作还是有很大的变化的,我每写一部作品,我心里很清楚,超越上一部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写的多,大家想一想,如果每一部作品都是超越上一部作品,那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在珠峰上了,我可能已经被冻死了,这不可能。
下一部作品对上一部作品有所突破,这是有可能的,比如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没有街道的城市》《苏武牧羊》等等,我觉得都是有所突破的。了解我作品的朋友们也可能知道,我原来的许多作品都有一个特定的地方,叫油麻地,这个地名是香港的,我那一年在日本东京大学教书,我在那个地方写的《草房子》。
我当时就在想,我要把我的这一部作品放在一个空间里头,我要找到一个地名,可是我小时候所生活的地名是没有办法变为我想要的地名的,文学创作是很神秘的,作品的名字,地方的名字,包括人的名字都是要非常讲究的。如果《草房子》里的那个男孩不叫桑桑,叫李有财,我想《草房子》就完蛋了,如果《草房子》里面的那个女孩不叫纸月,而叫马大力,这个《草房子》也就完蛋了。所以我老家原来那个地名是不能做《草房子》的地名的,后来我就在想地名在哪里呢?
当时我在日本东京大学教书,完成了那边的教学任务,我就从东京飞到了我们的台湾。当时台湾和大陆还没有实现商通,我从台湾返回的时候必须途径香港,从香港再回北京,我在香港下榻的酒店所在地就叫油麻地。我看了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想老天啊,这个名字在这个地方已经等了我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直在等我,然后我就把这个地名拿来成为《草房子》,成为我其他的大部分作品一个共同的区域。就像美国的福克纳一样,福克纳也是把大量的作品放在一个空间里头。《青铜葵花》写的不是油麻地,叫大麦地,但是我同时说距离大麦地有个地方叫油麻地,这部作品就是这样,这是回答你的问题。
写了这部作品之后,我已经开始离开油麻地了。我在油麻地生活了18年之后,我几十年是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生活的,比如北京等。这些生活对我来说已经非常重要了,我不能把自己限定在油麻地这个地方,所以我就走出来了,就写到了《萤王》《没有街道的城市》等等,不再是油麻地了。所以我在说,我个人写作应该有一本《出油麻地记》,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出埃及记》,我在写《出油麻地记》,诸位看到的《苏武牧羊》,那跟油麻地就没有关系了,因为写的是中国传统的一个故事。
请大家注意一下《苏武牧羊》,《苏武牧羊》是一个中国家喻户晓的故事,我去台湾的时候遇到一个著名的台湾出版人,我跟他讲我说我要写一部历史长篇,他问我是什么?我说《苏武牧羊》。我讲完了,我就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就两个字:茫然,四个字:无动于衷,我从他心里听到了一句话,说:“曹文轩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了,还写它干什么?”《苏武牧羊》所有的中国小说都知道,但是我说出了这个故事,我是以什么样的角度讲的时候,我就看到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我是怎么讲这个故事的?不是由我来讲,是由一只羊来讲,羊眼中的苏武,大家想想羊眼中的苏武还是我眼中的苏武吗?不是的,而且羊的视角是有它的规定性的,这个规定性就造成它讲出来的《苏武牧羊》一定是一个非常特定的故事。再比如说《没有街道的城市》,它就写战争中一个城市变成了废墟,在废墟以上有一个监狱,这个监狱还只有一个牢房,而这个牢房里面关着一个江洋大盗,他出不去,可是废墟里面又爬出一个小女孩来,这个城市只剩下两个人,这个小女孩可以走动,但是她没有任何生活能力,而那个关在牢房里面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可是他没有自由。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最后这个小女孩用她的善良纯真感动了那个江洋大盗,这就是我说的我的作品一直在变化过程中,不再是原来的《草房子》了,也不是原来的《青铜葵花》了,谢谢。

主持人:特别感谢吉来提出了一个好问题,让我们了解了曹老师的创作脉络。其实今天来到现场的汉学家和出版人,很多已经翻译出版过曹老师的作品。其中有一位伊朗的出版人,他自2018年起积极把曹老师的作品引进到伊朗。《风吹到乌镇时累了》《草房子》两部图书在伊朗出版后均获得了“飞乌龟”奖。下面有请伊朗吉尼亚出版社社长、前伊朗文化指导部国际司司长高拉姆·瑞扎·纽埃先生发言。
高拉姆·瑞扎·纽埃:曹文轩先生您好,我还记得在此之前有一本曹文轩先生的书,在德黑兰得到了出版,当时我们见面的时候他讲了几句话我还记得,并且我自己把那些话都写下来了:我们必须要记得我们来自于何方,去向何方。这句话实际上是我坚持了14年对于哲学研究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认为从伊朗文化的角度来看,曹文轩先生所说的这几句话也是至理名言,伊朗语当中也有同样意思的话。曹文轩先生图书在伊朗的出版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获得了“飞乌龟”奖。之后还有另外50多个图书馆也都展示了曹文轩先生的书,让他的书能够接触到广大的读者,我们看到有越来越多的这样的一些哲学的思想进入到了伊朗,我们非常欢迎。
主持人:提起儿童文学的各种奖项,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韩国南怡岛国际儿童文学奖。曹文轩老师创作的《山羊不吃天堂草》《青铜葵花》《烟》等多部作品已在韩国出版发行。下面有请韩国汉学家金依莎女士分享她的阅读感受。
金依莎:您好老师,我叫金依莎,我分享一下关于老师的书,其实我与老师的书有两个缘分,第一个就是我大学生的时候我是中文系毕业的,有位老师给了我一本书就是《草房子》,可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青少年文学、儿童文学,我后来发现我大错特错了。
我后来成为了妈妈,为了我的女儿看了很多童话,孩子小的时候她不能选择,我就为她买了很多童话。开始的时候我想把比较完美的世界,或者理想的世界给我孩子看,所以我就选择了描写理想世界的童话,过一段时间我发现我的女儿长大了她遇到了很多困难,与朋友吵架,遇到那样困难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可以帮她选择书,可是不能帮她选择现在还有未来,也不能帮她体验自己的困境。然后我就发现,我就要找其他的书,可以让她通过文学面对那些挫折困境的书。有一天她去了美术补习班,回来说从下个星期开始不想去补习班了,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画不出来自己想画的画,我说不行啊,也不能每次都让她放弃机会,我就查了童话,遇到了老师的《雨露麻》,那本书就是描述一个女孩想画画,可是她买的那个麻拒绝她的画,画上去就融化掉。她遇到困难后父母就跟她说,你就不要画了,受苦就放弃,可是孩子还是克服自己的那些害怕,还是要画。
我把那本书给了我女儿看,我女儿年纪有点小,还有她要反复地看,一本书大概要看100遍才可以懂,所以我就很期待,她可能前几个月看了,后面就适应美术补习班,所以我要谢谢老师,您就是我的恩人了。
主持人:感谢金依莎的分享。我们把下面的时间交给现场观众。其实今天到场的嘉宾们,很多都曾经参与过曹文轩老师作品的翻译出版。大家如果有任何希望与作者交流的问题,可以举手示意。
提问:曹老师,我是德国的翻译家,我叫马堤娜,我曾经翻译了很多作家的书,像莫言的书,还有刘慈欣的《三体》。去年我翻译您的《爷爷的河》,我很喜欢这本书,可不可以跟我们说一下江南的那条河,描述一下河的创作过程?因为我很喜欢您在《爷爷的河》里的描写。因为我很喜欢江南,我觉得您讲的那个感觉,那棵大树,那些鱼,那些游戏,都非常美,可不可以给我们讲一下这条河?让我们进入这个江南的美梦当中。
曹文轩:她讲的《爷爷的河》,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一个人的写作离不开他童年的记忆,我要告诉诸位的是我是一个河边长大的孩子,我那个老家的地方叫水网地区,大家想一想河流纵横像网一样,我就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我童年的记忆就是河流,桥梁,我去外婆家要坐船,我去小镇上要坐船,我们那个地方的许多故事是与河流有关。那个地方非常的潮湿,我说给你们听,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童年记忆里面我没有穿过一件干爽的衣服,为什么?天总是在下雨,我都搞不清楚我们那个地方下雨是因为河流多呢,还是因为下雨造成河流多,不知道哪个原因。我们老家潮湿到一双布鞋放在床下面,过了一个星期拿出来,鞋里头已经长了蘑菇,椅子也是一块一块的板子拼成的,因为潮湿,一块板子、一块板子的缝隙里面长了一排黑木耳,所以我写的作品总是离不开河流,总是写水。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因水而生》,我是因为水而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是因为这个水而长大的,我的美学观也来自于水。所以大家看我的作品就会说,曹文轩的作品很干净,很干净,为什么很干净呢?与水有关,大家想一想在一个水边上长大的人,他让自己变得很干净很容易,因为到处是水,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如果他不干净,那就太不对了。一个在河边长大的人你怎么能不干净呢,干净这个词几乎成为了我所有作品里面一个关键的词,没办法,因为我就是在水边长大的。所以你注意到我作品的河流,我觉得是非常棒的,确实是这样,我的文字与河流密切相关,谢谢。
主持人:谢谢曹老师的回答,我们发现作家有一双非常敏锐的眼睛,将它输出成文字。徐天佑先生我看您在说到蘑菇的时候笑的特别开心。

徐天佑:我想说的跟蘑菇没有太多的关系,除了我有采蘑菇的童年回忆之外,我跟我的奶奶喜欢去采蘑菇,我们也住在一个小院子。我是曹文轩老师一位忠诚的读者,我曾经看过他的作品,其中一个是《石榴船》,因为上面有船这个字,说明这也是在水上发生的故事,跟以前的题材还是有一定的不一样。我个人就非常喜欢以海洋为题材的一些文学作品,在我最喜欢的书当中,其中一个就是《历险记》,我希望《石榴船》也会成为重要的水题材经典文学作品之一,希望这个故事也能够达到这个水平,走向全世界。
《没有街道的城市》,至少跟我之前看到的作品也是不一样的,首先女一号就是一个女性,我看到的女性角色基本上是偏比较悲的,或者偏负面的一个角色,在这个故事当中发生一个大的变化后她就变成主人公了,而且是带动整个故事发展方向的转折,但这个转折却不是往悲的方向去发展,让我很惊讶。
我想多了解一下,《石榴船》发生在大陆的内河还是在中国的四海?你决定这个题材的时候是因为你在河边长大的,还是因为长大以后真正有机会出海体验大海洋的感觉?另外一个问题是这个小女孩在你的心里占什么位置?
曹文轩:《石榴船》也是写我的老家,因为这个故事只能发生在我老家,我说了我们这个地方大河小河纵横,前面有一个轮船后面有几十条船,它把我们这个地方的农作物等等运到上海,在上海再把日用品运回到我们老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江河湖海。这个船上的小孩祖祖辈辈不识字,因为他们不能上学,后来我们在船上办了学校。我的高中同学就在这个船上做了5年的水上小学的老师,他就不停地给我讲水上小学的故事,这个故事绝对是独特的。然后我就留在了记忆里头。
我这个人的写作习惯和其他作家不太一样,有些作家今天得到一个题材一个故事,明天早上就可以动手了,可是我得到一个故事,会让它在我的大脑里头冬眠,这个冬眠的时间很长,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石榴船》的故事在我的大脑里头已经30年了,去年我终于决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我觉得很重要。我写故事讲究一个词:独特,独特的故事,必须是独特的,如果没有独特这两个字,我不会动手的。我讲了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没有讲过的故事,必须是这样,如果有人讲过了,我不讲,假如讲就要找到新的讲这个故事的角度。
我最近手头上在写一部长篇,叫做《谁带走了我爷爷》,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父子俩带着爷爷的骨灰盒往家走,父亲临时有事,对小孩讲,你在这个地方看着爷爷的骨灰盒,我过一会就回来。然后爸爸刚刚走,天空飞来了一只鸽子,这个鸽子是他们家飞丢了的鸽子,这个小孩已经没有妈妈了,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打工,他其实是由爷爷带大的。这个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就是爷爷养鸽子拿到集市上卖掉,可是有一只鸽子爷爷绝对不卖,就是这只鸽子,因为这只鸽子有故事。这只鸽子出现在天空,这个小孩肯定要追那只鸽子,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爷爷的骨灰盒不见了。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这个小孩踏上了漫漫地寻找爷爷的骨灰盒的故事,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在我今天未讲这个故事之前,在座的所有的汉学家们,所有的朋友们大概都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好,我就知道这个作品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也许它是独特的,独特就使这个作品有了存在的理由。《石榴船》也一样,它是独特的,所以它就有存在的理由。我希望你日后有兴趣的话,把它翻译成你们的文字。谢谢!

主持人:非常感谢曹老师,今天由于时间关系,我们的活动到这里就要结束了,真的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我们今天这个主题叫做“故事沟通世界”,我想这个里面可能会有很多个主体,创作故事的作者,译者翻译成自己国家的语言将它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到这个故事。今天我们能够在这里坐在一起聊阅读、聊故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就像曹老师在刚开始的时候说的,3年的时间过去又看见大家因为文学聚在一起,心里面感觉到一种力量,阅读的力量。曹老师说文学一直都没有受到进化论的影响,很开心我们还可以用这种最俭朴的方式沟通彼此,沟通世界。再次感谢大家把中国的文学作品带到世界各地,谢谢大家!


文稿|黄惠琳
监制|安妮
出品人|张明舟
出品单位 |生命树文化促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