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庆祥|一条大河波浪宽
想起来,长江是我童年的关键词。
在电闪雷鸣、大雨磅礴的夜晚,总是能听到大人们窃窃私语:防汛、江堤、开闸、泄洪。那是1980年代最初的记忆,家里的成年男性会按照某种比例去江堤上防汛——不去也可以,按人头收钱,等于是花钱免劳役。窃窃私语中有那么一点神秘、紧张,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兴奋和恐惧。南方的多雨季节,很多的男性会消失一段时间,等到几个月后他们回来了,说起在江堤上防汛的日子,居然更多是睡觉、守夜、赌钱,那些黑暗中的恐惧被日常生活的叙述所掩盖,那些跳入水中,用身体抵抗洪流冲击的危险和勇敢也在笑谈中变得似乎那么平常。是的,当时只道是平常——在我长大成人后才明白这里面的恐惧和壮烈,在长江宽达数米的江堤上,最危险的时刻往往是从一个小小的旋涡开始,旋涡在江堤的某一处,越旋越大,越旋越快,很快就是一个大洞,一个大决口,这个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成为障碍物去堵塞这个死亡的旋涡:卡车、拖拉机、沙袋以及——人。一个人跳下去,另一个人接着跳下去,然后是第三个,更多个,手挽手,肩并肩……在一些宣传的影像里,往往会突出这些画面。但对我来说,无论是陌生的军人还是熟悉的乡亲,这样的形象一点都不美,我宁愿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我也确实没有真正身临其境过,那只是爷爷、叔叔、兄长们偶尔在漫漫深夜不睡时的闲话,说完他们会敲一下我的头:你个小夜游神,大人说话你支棱着耳朵听啥呢?
我所能见到的都是睡醒后的长江。
一轮巨大的红日自水天相交处冉冉升起,水面波光粼粼,水汽氤氲,一切都朦朦胧胧。我站在长江枝蔓纵横的众多小水系的一处,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见父亲披着一身粼光,提着一个水桶,大声地说:今天中午吃鱼!是的,长江边的人,无论是老人、孩子,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是吃鱼长大的。吃鱼有讲究,又不那么讲究。讲究的是吃鱼以新鲜为最高原则,现捞现买现吃,鲜鱼不过午;不讲究的是大鱼小虾统统下锅上桌,烹调方法也简单:油煎或者水煮。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花样翻新一些,比如做鲜鱼丸子,将大青鱼一刀刀剁成细末,和上面粉,热油炸熟,外焦里嫩。那时候的一大欢乐是和小朋友们围在灶台旁,等着第一捞勺出锅的丸子入口。在我的家乡,婚丧嫁娶、过年过节,重要的日子都要吃酒席,酒席上最重要的一道菜,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丸子,我们家乡称之为“圆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猪肉圆子,一种就是鱼圆子。圆子往往在席中上桌,同时鞭炮齐鸣,这个时候,才算是酒席的高潮。
据说长期吃鱼的人聪明,这一点是否科学我不太清楚。但吃鱼的人长寿却是我身边的事实,我两位太奶奶,都活到了九十多,其中一位还是方圆数里内的打牌高手,八十多岁高龄时还威风不减,将小青年们的压岁钱尽收手底。问其高寿且牌艺高超的秘诀,答曰:“多吃鱼”。太奶奶一生艰难,但有一大利好,太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困难时期各色乡亲们上门求诊,无钱支付问诊费,都是敬上几斤刚捞上来的鱼。我这些年在世界各地吃过很多种鱼,但让我念念不忘的,却一直是一碗家乡的“粉蒸小杂鱼”。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暖风和畅,一群人在水边嘻戏,这个时候有人大喊了一声:下河捕鱼吧。三五青年立即响应,摇起渔船,在水中央撒下一圈渔网,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一网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上岸了。那时候的习俗是,见者有份。我也分到了一小筐,水淋淋地拿回家,母亲二话不说,用面粉一裹,放点细盐,架上蒸笼,晚餐的时候一人一碗。那是我藏在味蕾深处最长情的记忆:酥、香、鲜、嫩。也许这里面夹杂着一些乡愁和童趣,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因此而相信了“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一碗小杂鱼,也时时勾起我的归乡之心。
长江不仅有鱼,也有米。长江两岸都是“鱼米之乡”。
一般来说,这里的米大概指的是稻米,因为水系的发达,长江的稻米一年两熟,为一个忧患的民族提供了一份口粮。但在我的记忆里,米却不仅仅是稻米,更指一种长江水系特有的“米”——菱米。它是一种草本植物菱的果实,往往生长在深水区,以春夏季最为茂盛。菱米通称菱角,但是我以为这里得做一点区分,菱角更强调外形,两角尖尖,一不小心会扎伤人,尤其是所谓的老菱角,简直可以用来做锐器。菱米则更指剥掉一层外壳的果肉,白色,三角形。吃法有两种,一种是剥开即食,类似于水果,清脆爽口,但有时候会有涩味。一种是蒸熟,选大个的老菱角,大火蒸煮,直至表面发黑为止,这时候的菱米变得厚实、沉淀,口感粉糯,可以解馋也可以充饥。至于菱米炖排骨,菱米炒肉那就是后来大饭店的吃法了。在1980年代,家乡的人更多是冲着菱禾去的,菱米只是附带的产物,往往是一船菱禾上岸,小孩子们就提着篮子一哄而上,将菱角采摘干净。主人家其实最需要的是菱禾,湿菱禾主要用于喂猪,是上好的猪饲料,晒干的菱禾则可以用作燃料,储存起来可解冬季之急。现在长江水系还有菱禾吗?我不知道,但我在北京确实很多年没有吃到过那种原汁原味的菱米了。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据说乔羽先生写这首歌词的时候,灵感就来自于他第一次见到长江时的情景。对我个人来说,这就是我童年的生活世界。防汛的恐惧和壮烈对我来说是故事和传说,江水、稻花和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却是每天的日常生活。对沿江而居的人来说,其实有两个家,一个是陆地上的家,另外一个是水面上的家,那水面上的家就是船。船依其形体的大小,可以分为很多种,最小的叫“划子”,仅可容纳一人,这种船往往行于浅水区,一人一船一杆,常常用于放鸭养鹅。另一种能容纳10人左右,有船舱,可以做饭睡觉,前后有四只桨,船帆高达数米,在我们那个地区,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船,一般一家一艘或者数家共用一艘,渔忙季节出江打鱼,农忙季节可以装载稻谷货物。我无数次在黄昏时分目送一艘艘渔船从岸边启航,一声声的号子和“要安全啊”、“多打点鱼回来”的叮咛交错反复,又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看到远方隐隐的黑点越来越近,然后孩子们都聚在岸边欢呼:“回来啦”、“回来啦”。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些场景,总是遗憾那个时候没有手机电脑,如果拍成视频,一定可以媲美很多电影大片。木制渔船容易腐朽,所以要经常翻修,一般是在最酷热的夏季,将船拖上岸,翻过来,检查船体的缝隙,将麻丝、石灰等捻料嵌进缝隙,然后用桐油过漆,桐油一般要过三遍以上,在日光下暴晒,这样才能保证船体的坚固。修船人凿打船体的“笃笃”声和漆满桐油的船体的反光构成了夏日江滩独特的小型音乐会。不过在长江主干道运行的,不是这种家乡的小船,而是更大吨位的机动船、铁船和轮船,那汽笛的长鸣盖过了乡音的号子,耸立的烟囱代替了黑色或者白色的船帆。
十一岁那年,我站在彭泽客运码头,第一次近距离地目睹了客运大轮船巨大的躯体,那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原来船可以这么大,可以这么灯火辉煌!我从这里出发,开始了我第一次真正的长江之旅,少年的旅行更像是一次除旧布新,自那以后,家乡的小渔船成了一个梦中的幻觉,有时候我甚至会有疑问:那一幅如初唐山水画般的景象真的存在过吗?一切都在瓦解之中,连我十一岁时候坐过的客运大轮船也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第二次乘坐客运轮船,已经是在遥远的波罗的海。“滚滚长江东逝水”,江里岸上的风景,已经物非人非,我的太奶奶、奶奶、爷爷都已经去世,接下来会是我的父亲母亲,然后会是我,长江不会记得这些注视过它的人,它还会继续奔流,不分昼夜。

杨庆祥
评论家、学者、诗人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
( 本文来源: 天使望故乡 微信公众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