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者的自辩
作者:朱双顶
唐思想家赵蕤在《长短经》中说:“圣人之理国也,不法古,不修今,当时而立功,在难而能免。”圣人治国,不拘泥于古法,也不拘守现状,而是根据情况进行改革,碰到困难的事情也能解决。古代的先王根据情况来设立法度,根据事务来制定政策,如果时势已变而法规不变,那么法规就会与时势脱轨;如果事务已变而政策不变,那么事务就会与政策相背离。这样的结果只会是,越是建立法规,越是使时势更乱;越是按政策办事,越是事与愿违。所以强调变法为今,就成了赵蕤的观点。
但要不要变法,自古至今争论就从未停止过。变法也未有从开始时就顺风顺水而一路畅行无阻,总是历经磨难而出,倍受砥砺而行,遭受挫折向前。尤其是在要不要上更是遭受守旧派伪道士们的顽固抵抗与疯狂反扑。历史上就围绕着要不要变法,发生过几次著名的论战,至今读来仍深有余蕴。
著名的应是战国时的赵威灵王强推的“胡服骑射”改革之争。战国时魏、韩、赵三分晋国后,赵国就成了七个诸侯国之一。经过近五十年传之第三代,到了赵武灵王手中。可此时的赵国,是一个烂摊子,处在四面楚歌之中,与齐、魏交战是连战连败,只得决黄河水以卸敌;与强秦一战,是损将割地。刚继位的赵武灵王,由于年幼连听政都不能,由三位大臣辅佐。赵武灵王在位直到第十九年,也没有摆脱被动挨打的困局。这一年的春正月,他在信宫大会群臣,共商天下大事,以求解困之策,一连会商了五天,才终于明白,唯有推行胡服骑射,才能使赵国强大起来。就这样,一场史上有名的“胡服骑射”变革在赵国拉开了序幕。
谁成想,就在要拉开序幕之时,就遭到了以他叔父为首的贵族上层人士的顽固阻挡。他们认为:“当世辅俗,古之道也。衣服有常,礼之制也。修法无愆,民之职也。三者,先贤之所以。”就是说适应时势顺从当地民俗,这是自古以来的法则;衣服有一定的款式,这是礼法的规定;遵守法纪不犯错误,这是老百姓的职责,这三个方面,都是古代圣贤的教导。如果丢掉先王的东西,实现胡服骑射,就是因袭落后部落的服装,改变传统教育方法,更新古代的道德准则,违背众人的心意,从而使学习的人背离了先王之道,抛弃了中原的先进文化,即“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
他们振振有词地说:“圣贤之人不去变更民众的习俗去教化他们,聪明的人不改变习俗而治理国家。根据民意进行教化,不费多大力气就能收到成效;根据不同的习俗而治理国家,考虑问题简捷方便,做起来容易见到成效。”一句话,就是先贤之道不可变,遵循以往的法令不会出差错,按照旧有的礼节行事就不会生出邪念,是“循法无过,修礼无邪”。
对此,赵武灵王毫不退让,登门舌战众人,紧紧围绕着“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进行反驳。他说:衣服是为了穿用,礼制是为了方便办事,圣贤之人根据具体情况来制定礼法,是为了有利于百姓,也有益于国家。圣贤的君主只制定有利于百姓的政策,而并不统一他们的器物用度,只要行事方便,礼制完全可以不同。儒生虽都师从同一老师,可是传下来的礼法却各不相同;中原地区风俗相同,但各国的政教不同,偏僻山区更应考虑便宜行事。所以说,对于风俗礼制的取舍变化多端,即使聪明人也无法统一;不同地区的服饰,即使圣贤君主也难以使其一致。赵国处在各国围困之中,现在推行“胡服骑射”变革,近可以扼守上党形势险要的地方,远可以报中山侵略先王的仇恨,怎可忘记国家遭受的耻辱而因袭中原的旧俗、憎恶改变服饰的做法呢?用“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来说服他人。
接着赵武灵王又说道:自古至今,习俗不同,我们要效法那一个时候的呢?帝王的礼法也不是世代相承的,我们要遵循谁的礼法呢?法度政令都因时制宜,衣服器用都方便使用,治国不一定要走同一条路,只要对国家有利,不一定要效法古代,圣人不是因互相承袭才治理天下的,夏商也不是因为改变礼法而灭亡。所以,不沿袭古法,不一定就要斥责,谨守旧礼陋俗也未必值得称赞,有句谚语说:“以书为御者,不尽于马之情。以古制令者,不达于事之变。”按照书本来驾车的人,是不能够充分发挥马的实际能力;采用古代的礼法来治理当今的国家,是不符合现实社会实际的。最后得出“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的论断,而统一思想开展变革。
赵国自上而下的“胡服骑射”改革,就这样在赵武灵王身体力行强推下,穿胡服,学骑射,人人为之,很快就立见成效,让赵国走上了称雄七国之途。
战国时秦国的商鞅变法是影响中国最深最广的一次改革,在实施之前也开展了一次上层之间的辩论。位处西陲之地的秦国,传到秦孝公时,他也想效法其先祖秦穆公的做法,图强恢复秦国的霸主地位,下令广招天下贤才,时称公孙鞅的应招而来。孝公直到听得公孙鞅的富国强兵治国的霸道之后,才热血沸腾,而一连听了几天公孙鞅帮他出的变法图强霸道之策后,大为高兴,就任命他为左庶长负责变法。可秦孝公对此又害怕天下人议论自己,就有了犹豫。
公孙鞅深知,变法必须首先坚定秦孝公的决心,得到他的坚定支持,才能够力推。于是他进一步游说:“修养操行如果犹豫不定就不能成名,办理事情犹豫不定就不能成功。一个人的操行如果出类拔萃,就会遭到一般人的攻击;一个人的见解如果特别独到,就必然受到一般人的诋毁。愚昧的人当别人把事情办成了,他还在那里迷惑不解;而聪明的人则不用等问题发生,早就已经预见到了。对于老百姓,不论做什么事,在开始时不能和他们一起商量,而只能在办成以后和他们一起共享成果。讲究最高道德的人不会与一般世俗的人合群,要干大事的人不能去征求那些芸芸众生的意见。圣人只要能使国家富强,就不必去效法古代的章法;只要能使百姓得利,就不必遵循旧时的礼教。”秦孝公认为他讲得很好,一下子又信服起来,让他去说服别人。
果不其然,变法一经提出,便遭到了上层贵族的反对,就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圣人在教育人的时候从不改变人们旧有的风俗习惯,聪明人在治国的时候从不改变国家原有的法度。按照人们旧有的习俗来进行教化,就能不费劲地获得成功;按照原有的制度来治理国家,就不仅能让官吏们顺手,而且百姓们也能够相安无事。”更有人反对说:“见不到百倍的好处,不能变法;看不准十倍的功效,不能更换旧的器物。按古代的章程做,就绝不会错;按旧的礼法走,就绝不会邪。”
对这些说法,公孙鞅一一加以驳斥:“庸人们总是安于一套旧的习俗,书呆子们总是迷信书本上的条文。奉公守法地维持旧有秩序是可以的,但不可能和他讨论旧法以外的事情。夏商周三代都称王,但他们奉行的礼教是不同的;五伯都是霸主,但执行的法度也不完全相同。法度是聪明人制订的,而愚蠢的人只知道遵行;礼教是有才干的人改立的,而一些无能的人则只能接受约束。”他再驳道:“治理天下的办法是不一样的,我们要的是方便有利,而不是为了仿效古人。商汤和周武王都没有遵循古法而成就了王业,夏桀和殷纣倒是没有改变旧礼而结果亡国了。可见改变古法的人不能否定,而遵循旧礼的人不值得赞扬。”
公孙鞅后来因功被秦封于商地,所以史称“商鞅”。他在秦国所行的变法就叫“商鞅变法”了。这一变法以奖励农耕与征战为核心,以严刑峻法为治国方略,按户籍进行编制,确定严厉的尊卑爵禄等级制度等,最终让秦国一霸到底而统一天下,进而影响中国两千余年而至今。
发生在南北朝时期的北魏汉化改革,则又是以另一种方式开展成功而载入史册。而这场汉化开革,以魏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而推向高潮。北魏作为当时一个异军突起、短时间建立的政权,以较为落后的民族一统北方。孝文帝3岁被立为太子,5岁受禅即位,成为北魏王朝的第六个皇帝。他3岁丧母,由祖母冯太后抚养长大。而冯太后是汉人,汉文化造诣很深,对汉族封建帝王的统治有比较深刻的了解。可以说,此时只有5岁的孝文帝仅是一个小孩而已,对于风雨缥缈中的王朝是不能感知的,是冯太后以太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开启了北魏一系列汉化改革,才挽北魏王朝于狂澜危局之中,才使北魏政权又向死回生,得以再次走向繁盛。
冯太后病逝后,孝文帝亲政,雄才大略的他,这时才得以大显身手,坚定地推进冯太后开启的汉化改革。为摒弃重重阻碍,放开手脚易地踢开封闭守旧局面,他毅然决然地迁都洛阳。这场以迁都为核心,实现自上而下的、全盘汉化、使一个落后的少数民族与先进的汉民族逐渐融为一体的改革,刚开始时是遇到重重阻力。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给予了较为详细地记载。大体上说,孝文帝首先争得重臣任城王的支持,精心编导了一幕“外示南讨、意在谋迁”的闹剧,才得以大功告成。
在实施迁都改革之前,孝文帝是与众大臣斗智斗勇,他明知会遭到众人的反对,就采用商议大规模进攻南齐为名来胁迫众人。他先是斋戒占卜得《革》卦,以此公开宣示说:“商汤讨伐夏,周武王讨伐商,是适应上天之命,顺应百姓之心的,没有比这更吉祥的了。”尽管如此,还是遭到了身为尚书的任城王拓跋澄的反对,说:“陛下继承几代累积下来的大业,并使之发扬光大,在中原称帝,现在却出兵征伐还未臣服的对象,恐怕这并不全是吉利之兆。”孝文帝厉声说:“繇辞说:‘身居高位的人行动就像老虎身上的斑纹那样变化莫测,你为何说这不吉利呢?”任城王也不甘示弱地答道:“陛下作为飞龙兴起已经很久了,怎么今天又要实施如虎一般的变革呢?”孝文孝怒道:“国家是我的国家,任城王是想阻止我发兵吗?”任城王也毫不退让地说:“国家虽然是陛下所有,而我是国家的臣属,怎么可以明知危险而不说呢!”
回宫之后,孝文帝立即将任城王召见来,对他说:“刚才明堂上我之所以发怒,是因为害怕大家争先恐后地说话,阻挠我的大计,故意疾言厉色以吓唬那些文武官员罢了。”接着又开诚布公地说:“今天我所要做的这件事确实很不容易。但我们国家是在北方疆土上兴起的,后来迁都到平城;平城是适合打仗的地方,不适合推行文治。如今我打算进行改变风俗习惯的重大变革,这条路实在艰难,朕因此想迁都中原。可北方人习惯留恋于旧有的生活方式,知道要迁都之后,必定要惊恐骚动起来,你说怎么办?”这才打动了任城王,转而支持说:“陛下想迁都中原,用以扩大疆土,征服四海,这一想法正是以前周王朝和汉王朝兴盛不衰的愿因。不平凡的事,本身就不是平凡的人所能做得了的。陛下的决断,是出您圣明的内心,反对的人又能做什么呢!”这让孝文帝大为高兴,一场迁都全盘汉化变革就这样拉开序幕。
公元493年的秋天,孝文帝冲破重重阻碍,借南伐之名行迁都之实,以准备大举南征之名,亲率30万大军渡过黄河,进驻洛阳,是“魏主自发平城至洛阳,霖雨不止”。在秋雨绵绵之中,让军队疲惫不堪,使众大臣纷纷跪在御马前,叩头哭劝,请求停止南征。这时孝文帝适时提出:“今者兴发不小,动而无成,何以示后?朕世居幽朔,欲南迁中土;苟不南迁,当迁都于此,王公以为何如?”意思说,现南征这么大的动作,劳而无成,怎么向世人交待?我世居平城,受尽寒风之苦,本就想南迁中原,可你们都反对,如果现在不南征,可以呀,那就迁都于洛阳,你们选择吧!面对迁都为活、南征为死的二选一处境,一场均遭到众人反对的迁都之为就这样搞定。“时旧人虽不愿内徙,而惮于南伐,无敢言者,遂定迁都之计”。在百官宁愿迁都也不愿冒险南征之中,孝文帝于公元494年,成功迁都洛阳。
由此开始,孝文帝大刀阔斧地深入进行了一系列的汉化改革。他“变风易俗”,学习汉族王朝的各种礼仪,采取了“传之百世”的“必当改作”,以“不得违也”的铁腕手段推行:一是“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就是禁止说鲜卑语,以汉语为正音,全部改说汉话,三十岁以下现在朝为官的,不许再说鲜卑语,否则就降职免官;二是改籍,“代人迁洛者悉为河南洛阳人”,“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还北”,就是凡迁入的鲜卑人一律改为洛阳人,死后葬洛阳;三是改穿汉服,妇女不得再穿“夹领小袖”之胡服;四是胡汉通婚,改汉姓,孝文帝带头树榜样将自己改为“元”姓,改“拓跋宏”为“元宏”,并娶了四个汉族女子为后妃,又为五个弟弟娶汉女为妻,并把公主们嫁给汉人;五是改用度量衡,将长尺、大斗按《汉书》记载的度量法度制定等等。
孝文帝这些汉化改革无疑是成功的,它缓解了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巩固了北魏在北方的统治,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融合。对后世的影响已大大超出了北魏王朝的本身,隋唐王朝的大一统建立就留有他的印痕,为中华多民族的统一作出了载入史册的贡献。
中国历史上的三次变革,无疑都是非常成功的,都是由君主主导的自上而下的重大改革,这些都与主导者与执行者的坚定决心分不开的。变法之难,难在反对者以前事为成见而阻,有守正之前事相鉴;变法者以后事为要而起步,有创新之后事难料。所以守正创新就成了今日之兼容并蓄。在实施变法之前,变法者的自辩至今读来,仍是光彩夺目,发人深省。
2023.4.21
【作者简介】
朱双顶,网名东香人,安徽省直机关退休,中国传统文化业余爱好者,浸淫书海,不时写点感悟,先后在微号公众号多家文学网站平台及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及诗歌数百篇首、上百万字,推出读史札记《大江东去》与《长河拾贝》、文化杂谈《随感叨絮》与《名作墨香》、散文随笔《找寻花鸟》与《我读〈诗经〉》、诗歌集《走向胜利》与《感悟时代》等八部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