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师与郑老师
韩联社/文

(一)
今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之时节,我回到故乡,与几位中学同学相聚。
说是故乡,其实是到张家庄村。我的同学李记全家,就在那里。这一天,是他和他的媳妇桂花,张罗着请大家吃饭喝酒的。北堤里村的刘社友、孙振宏,前西关村的边春江,杜家庄村的徐利臣,慈上村的张黑人,南孟镇的曾俊桥,北汪村的马庆河,都来了。一色的男同学。记全兄说,不请女同学了,她们头发忒长,麻烦忒多。
这样的聚会,每年都有几次。谁家孩子娶媳妇,谁家媳妇生孩子,都要在一起聚。大家基本上都当了爷爷了。开始的时候,我参加一次,就要喝高一次,实在感到难以承受,就借故几次没有参加,结果他们说我升官了,牛了,会装孙子了,以后再也不理了。——我听了这话,感到很恐怖,这一次再也不敢推脱了。

(二)
记全,社友,利臣,春江,上一次在我这里相聚,已经见过面了,不再详谈。
北堤里村的孙振宏如今在村头经营着一家加油站,收入颇丰裕,他的气色也很好。在学校时,他是个毫不起眼的人,在我印象里,我们好像没有说过多少话。
黑人如今在慈上村里经营着一家鸡毛加工厂。他依旧精神疲惫,神情凄清。在学校时,他属于黯然芸芸众生之一,沉默寡言。我们到过他家里,四壁苍茫。记得我上大学那一年,他特地来到我家,送给我一个红皮笔记本。那天,不善饮酒的他,少喝了两杯,就醉了……后来,听说他因为一时冲动,遭遇了一场变故,我听说了,很伤感,写了一篇文章《秋风起》,开头几句是:“秋风起,怀故人……”这个故人,就是他。
南孟村的曾俊桥如今开了一家养猪场,今年猪肉价格猛涨,他赚的腰缠万贯了。这哥们儿是个嘻哈一族,无论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我说,把你的绿色猪肉送到石家庄吧,肯定畅销……
北汪村的马庆河职业很独特:卖饸饹。每逢三里五乡大集,他就和亲爱的老婆一起,到集市上支起饸饹床子,吆三呵四卖将起来。因为人实在,味道鲜美,乡亲们争着买,生意还不错。他说,咱们已经好些年不见了,你要多回来啊!我说,肯定,你的生意还可以吧?他叹口气,凑合。他的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肉皲磨,显然是劳动摧残的痕迹。
他在学校时,个子高高,走路腿脚发软,宛如仙鹤。我在一本小说里,对他进行了“歪曲性”描写,虚构了一些有趣情节。大家谈到这一点,我说,小说允许虚构的嘛,不然,谁会看?他笑一笑,你净瞎写……

(三)
这一次,又不可避免地喝高了。下午,我们赶到藁城市,找到女同学邓小卓,请她带我们去看黄清琪老师。黄老师是她表舅。
黄老师76岁了,身体很好。他当年是我们15班的班主任,对我们这群乡下秃小子,像哄小孩一般。几十年后再见到他,当初的亲情,依然荡漾如昨。
见到我们,黄老师那双小眼睛笑成了一道缝。我提议,每个人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一躬,再说一句祝愿的话。——从我开始,我肃立,鞠躬,说道:“祝老师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大家依次,给老师鞠躬致敬……
晚上,恭请黄老师赴宴。走在前往酒店的路上,我一直握着老师的手,就像握着父亲的手。我在中篇小说《细雪》中,对老师的描写如下——
黄老师站在讲台上,不看书也不看讲义,一板一眼地讲课。他讲化学课也像上政治课一样,讲一句,眉头微微皱一下,像小孩子咽下一口苦药。他的脸没啥特色,只是那脸上细密而深刻的皱纹,以及两只小而犀利的眼睛里不易察觉的忧伤,表露着内心的苦难。
据说,黄老师出生于赵庄村一户大地主家庭,读的师范化学专科,毕业几十年来一直教化学课,是全县闻名的“化学权威”。然而时至如今,他满腹的化学知识似乎一钱不值了,几条无形的鞭子时时抽打着他:地主分子、白专道路、反动权威。这几顶大帽子,无论哪一顶落下来戴到头上,都会把他压死的!
政治、家庭的重重压力,落在一个生不逢时的老知识分子头上,那种冰雹打残花、野风折芦苇的严酷,非亲身经历是难以体会的。课堂上,他清晰的声音、微皱的双眉、无声的叹息,如今想来,是多么无奈、多么深刻的倾诉啊!
……等我费尽周折找到黄老师时,天已经黑透了。
夏天的傍晚,热风吹来的不是人们渴盼的凉爽,而是一股一股的潮热;劳累的人们一头扑进夜色里,狗似的喘息着,来不及想人和事,就已经轰轰入睡了,只有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街筒子里追着热风跑来跑去。夏天带给人们的,既有收获,更有苦难;许多人只看见了收获,却看不见收获背后的苦难。
黄老师在杜家庄村第五生产队里看麦场。我来到时,他正手里拿着一只巴巴锅往窝棚里钻,锅里是他为自己炒的菜。他大约也是听见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我,眼眉一跳,差点儿把手里的锅子扔出去。
黄老师的头发长了而且凌乱,满是尘土,还落着几节短短细细的麦秸竿儿;背似乎有点驼了,白衬衫被汗水染成了花衬衫。整个看上去,你再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知识分子了,而是活脱脱一老农;只是,脸色虽然灰暗,眼睛虽然迷惘,但那份儿随着脸色和眼神自然流露出来的深刻的忧伤,让人心灵为之震颤!
“你还没吃饭吧?来,一块儿吃。”
饭很简单,一个凉馒头,两个玉米面窝头,一碗炒萝卜丝,一盘腌芥菜疙瘩,一壶白开水——简单到凄凉……
“发什么呆,吃呀!”
我咬一口窝头,胸口兀地涌上来一股酸酸的东西。
冀中农村的麦场,是夏天里的一景。一般一个生产队一个,围着村子东西南北散开着。麦场大约有篮球场那么大,四角拉着电灯,夜色里闪着黯红的光;几座蘑菇似的麦秸垛散落四周,夜里如幽暗的山峦。看场的窝棚一般在最北头,几根木杆横横斜斜用铁丝拧住,戳在场边搭成尖脊状,然后盖上高粱杆、玉米秸、树枝树棍儿之类,再蒙上一层塑料布就成了。地下铺一层砖头,砖头上铺着厚厚的麦秸,麦秸上放上铺盖。此刻,黄老师就在这样的窝棚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叫了一声黄老师,就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黄老师问了学校及我个人的情况,还问了我家及我父亲的现状……
我鼓足勇气,才把那张大字报的事说了,黄老师大吃一惊:“你这个傻小子啊!你怎么这样没脑子!你不想想,将来闹不好要为此蹲监狱的啊!”
窝棚外,月色凄迷。几座麦秸垛的暗影更重了;几趟新鲜的麦粒横躺在月光下,蒙在上边的白色塑料布闪着莹洁的光。这里显然已经脱完小麦了,此刻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麦场里岂止是孤寂,简直就是人生旅程中的孤岛,萧瑟,冷寂,幽暗,却也并不孤独;处身孤岛上,你会心思惨淡,浑忘诸想;也会远离人群,远离烦恼,远离运动的袭扰。然而,永远不能远离的,就是你自己的心灵啊,就是你心中的那份儿清幽、惆怅、迷惘、忧伤。如此看来,人生之累,就是自己的心灵之累、思想之累啊!
幸亏,此生我不是思想家,不然,会累得我一头栽倒!

(四)
几天后,我和在省文联供职的师妹小孙一起,在省城见到了高中时的语文老师郑荣哲。
郑老师74岁了,在学校时号称幽默大师,他的课,总是人满为患。他高个子,小眼睛,走路时,腰身无论如何也不挺拔;说话时,他似乎斜视着你,很幽默地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却像撒了一把绣花针,刺得你浑身发痒,却又不知道痒在何处……
每年春节,我和小孙都要看望郑老师,今年一拖再拖,一直拖过了二月二,才来到了老师面前。小孙带了一堆吃食,我带了自己的两本书。这样,物质的,精神的礼品,就合璧了。
见到我,郑老师就呵呵笑,赤红色脸膛上的笑纹,一圈一圈在开心地荡漾。我走上前,拥住他,说,郑老师好!
他拍拍我,好!好!
我恭恭敬敬地,把我的两本书送给他,说,郑老师,你要看书,不要看别人的了,就看我的吧,因为这里头网络了全世界的知识精华。
他一点也不嫌我吹牛皮,连连点头,一定看,一定看。
小孙忍无可忍,笑起来,师兄,没见过你这么吹牛的。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写这些,都是郑老师教给我的,郑老师,是吧?
郑老师还是点头,是,是。
我说,郑老师,我写出来的,还不到您教给我的百分之一呢!
让我安慰的是,郑老师的脸色,今年胜过了去年。坐在他身边,就像坐到了回家的船上,坐到了家乡的摇篮里。唉,故乡!唉,老师!唉,往事……
从郑老师家走出来,小孙说,师兄,有个老师看望,真幸福啊!
我点点头,说,是的,几十年了,老师教给了我们知识,教给了我们做人,这是我们今生今世,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2008年3月15日)

【作者简介】 韩联社,笔名萧含,河北藁城人,1982年3月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77级。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散文精选集《人生总有孤独时》,历史文化散文集《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历史的忠告•史海殷鉴录》《史海撷英录》,品读古典政治家系列之《我为峰•中国古代四大帝王心灵史记》《大师的巅峰时刻•政治家卷》,诗词集《孤鹜秋水辞》《红船与白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