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杨翔组诗《每一只蚂蚁,身后都逶迤着一个帝国》
这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与杨翔熟悉的人,总会被他的热情和真诚所打动,会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一个长期在外务工,与脚手架打交道的人,硬是一边写诗,一边将漂泊的锈迹抖尽,成为副其实的农民工诗人。这里所说的农民工并没有任何歧义,光论财富这一块,杨翔的收入超过一般的公职人员。但是,他对诗歌的热爱非一般人能及,可以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每一首诗歌都是他生活最真实的经历和体验,是疼痛的伤疤里长出的坚强,有盐、有苦、有泪、有血、有肉,蚂蚁和铁早已烙下深深的印迹。与杨翔说话,会使你的心迅速澎湃起来,就像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看蓝天和白云,大有“手可摘星辰”之感,必须得小心翼翼,安全和生命是绑架在一起的,来不得半点马虎。读他的诗,同样会带给你这样的冲击力和震撼力。
本人最近读过一篇文章叫做《人生没有多余的疼》,让人深受启发。在键盘上敲字,或者是手机上打字,都可以通过删除键去删除不想要的内容。如果人生也有一个删除键,我会删除些什么呢?快乐幸福的时光自然舍不得删去,那么删去的就只有那些疼了。其实,最初了解杨翔,是从一个姓邹的兄弟口中得知的,他们打小就是同学,中学时代就特别喜欢文学,自然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个年代的大部分人,都在家庭条件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坚持在学校读书,最初的目的就是想多认识几个字,为打工作一些前期的铺垫。我想杨翔之所以喜欢写蚂蚁,心里有他不可触摸的疼痛,如果可以删除时光,他一定可以读更多的书,拥有更好的平台。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如果。回过头来想想,恰恰是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成就了他现在的风格,这种风格是独一无二的。《蚂蚁兄弟》:它扛着一粒面包渣/在三十二层脚手架上努力爬行/头顶飘过的那朵白云/离故乡很远,离天堂很近/有那么一会/我和蚂蚁都想拄着高楼打个小盹/一阵秋风吹来/我们同时都打了个趔趄/兄弟/生活陡峭/我们没有多余的命/我们都得把身上的安全带拴紧。表面上写的是蚂蚁,其实更像写他自己。生活是一只卑微的蚂蚁,眼角常含泪水。敬重卑微,使我把生命看得严肃,看得深刻,看得伟大而坚强。像一根细小的针,蚂蚁以它自己的精神穿过我们孱弱的外表。在几十层的高楼上,看着地上急匆匆行走的人们,就好像蚂蚁一样。也时刻提醒着在高楼劳作的人们,时刻要把安全牢记心中,那是用生命提醒生命。
杨翔的诗歌写作有时候就是“见缝插针”,哪怕是上工时的安全帽也会成为一首诗歌创作的源头。《帽子》:工地上/民工戴的安全帽五颜六色/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只是唯独不见绿色的/那些离家久了的汉子一有空闲/就会脱下自己的安全帽/查看帽子的颜色。一般人看到安全帽,可能不会引起这样的思考,最多会用“绿帽子”开过玩笑而已。透过帽子,会让人读出其中的艰辛和不易。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会有一种不同的解读。作为一名教育人,在乡镇中学看到一个又一个留守儿童之后,心中莫名多出一份忧虑。为了能够给孩子创造更好的读书条件,无数的家长选择外出务工。于是,便留下一个又一个无人陪伴的孩子。大人在外耐不住寂寞,就会导致家庭破碎,孩子也会跟着遭殃。当然也担心家里的人,会不会同样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那些离家久子的汉子,肯定会想家,会想那个美满的家。从年头离家到年尾归家,还不知道一年的收成是什么?心中会有太多的问号。面对讨薪的无奈,没有刻意去说过程的艰难,而是写“其实,他只要爬到塔吊一半的高度/就可以往下跳了/可他仍然一步一步不停地往上爬/仿佛多爬一步/离公道就近了一尺/十二月的风很冷,天空什么也不说”(《讨薪者》)。
杨翔写诗,与他辛勤劳动时的场景密不可分。在特殊的节日里,想到特殊的劳动场景。他在《五一劳动节,我在脚手架上写首诗》写道:
从地下十几米的深度
高楼开始拔节
生活将我们撵上高高的脚手架
我们必须把日子拧紧
……
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写
栉比鳞次的高楼是整首诗的排比
用责任作词,担当谱曲
脚手架上我们放飞流浪的歌声和激情
……
今天
有人问我劳动光荣吗?
你看摇晃的天空被几双大手擎住
汗水滴落大地砸出了疼痛巨大的回音
除了写工地上的劳动场景,作为一位现场的“亲历者”,既要把活干好,还要反复提醒工人们必须时刻谨慎。当然,他是一个挂念家里农事的人,也是一个极为孝顺的人。有时,为了回一趟家,会一眼不眨,来回奔走几千里。立夏之时,看到耕牛,就会想起年迈的父亲仍然在辛苦劳作的场景。便写下:立夏不下,犁耙高挂/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谚语/立夏日/请允许我借一首诗,回一趟老家/看父亲,如何用一场汛期/将春天/撂倒在一片水田里。有一次,受杨翔之邀,特意去了一次他的老家,坐在他家门口,望着天空外的白云,不禁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房子是好房子,屋外的坝子是一个好坝子,真的是一个山美水美人更美的地方。不禁写下几句口水话:如期抵达油篷坝,夕阳下的天空,有如此纯洁的白云,装饰着地无边无际的远方,红砖与楼房,整洁的村庄,宽阔的柏油路,尝到了生活的甜,仅仅因为诗歌的缘故,便可以无偿享受美味佳肴,杨翔的真心,可以放置在天空之中,尽管为了生活的未来,总得一次又一次远行,在匆匆忙忙里,把酸甜苦辣盛进心的容器里,身影孤单,将脚印停驻在故乡的石头上,带着晚归的执念,又一次出发,相逢又相识,听风声摇曳舞步,在心情之外,只有道声珍重,等待下一次无话不说。
杨翔的诗歌语言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与“知识化”、“学院派”没有多大关系,或者刻意去追求语言的创新不同,用恰到好处的方式,呈现出他对诗歌的理解,可以称之为“诗感”。就好像做数学题一样,经过反复练习,逐渐会找出一种感觉来,那就是“数感”。诗歌创作亦如此,因为热爱,所以坚持,久久为功,便可以找到一种特有的感觉。细细品味他的诗歌作品,越读越有嚼劲。他的诗歌语言并不深涩难懂,也不在意把玩技巧,读者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词句的琢磨上,反而是那些浅显易的语言,或是土得掉渣的话,把人心拴得牢牢的。最好是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拿出来慢慢地品味。或者是尝试在烈日炎炎之下,晒出一身汗水,再来读一读,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你说,那些在异乡被铁围困的人
时间久了
就会长出和铁一样的颜色
我举起自己的骨头
全身都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远离故土
我是卧底城市的一根方钢或圆铁
请不要怀疑
我是故乡那个临阵倒戈的奸细
总有一天
我会冲出钢筋水泥的重围
杀回故土
攻下南山的一座小山头
让草本,还原我生命最初的底色
这是杨翔在《生命的颜色》里所描写的内容,质朴的语言里,可以读出生命的真谛。每个人都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朝着坟墓一步一步逼近。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平,唯有时间对每个人是公平的,关键在于个体如何去把握这有限的时间。一个人在异乡立足,有很多种方式。对于一个脚手架工人来说,必须与铁打交道,在高楼的外墙,搭建架子,属于建筑工领域里的一个工种。历史是由劳动人民创造的,当我们感叹一座座楼房的拔地而起时,这背后自然少不了无数建筑工人的付出。或许,对一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来说,我们更多时候只知道它的设计者,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劳动者是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想在架子工里混出一个模样来,照样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杨翔之所以能够在大城市干得有模有样,同他自己能吃苦、敢吃苦的韧劲是分不开的。或者说,一个农民工来写诗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没有人指导,全靠一字一句的拼凑起来。铁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久了,就会长出锈迹来。诗歌写久了,就会闯出一条路子来。在四季循环之中,用诗歌抵挡炎热和寒冷,用诗歌抵挡城市的灯红酒绿,用诗歌抵挡对家的思念和挂牵。
生命需要用粮食去喂养,灵魂需要用精神去喂养。杨翔在《蚂蚁的宿命》中写到:我曾多次在诗中写到过蚂蚁/但这一次/我试着用缓慢的爬行姿势,去接近它们,理解它们/我料想它们会来到我的面前/和我一起探讨命运,以及活着的基本方式/这些年/我为我在笔下设置过的一些陷阱,一片荆棘/集体向蚂蚁致歉/从今天起,我要和它们一起冲锋陷阵/不顾一切/凌乱的脚步,意味着流浪么?/无数南下或北上的蚂蚁/在没有路的地方/用影子铺成一条坦途/留下一行/血染的足迹/每一只离家的蚂蚁/身后都逶迤着一个庞大的帝国/老人在为自己掘墓,孩童嬉戏在引魂嶓下空巢——无声坍塌/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衣锦还乡的梦想么?/那么多蚂蚁,不得不天天在外装孙子/像一个个/有家难回的孩子/城市的蚂蚁和山里的蚂蚁略有不同/它们喜欢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生命悬在半空中晃动/很小的风/就能把它们摇曳回黑暗的巢穴/前面正是崛起的楼群/像一片移动的森林/拂晓之前/所有的鸟都飞走了/蚂蚁没有翅膀/然而它飞翔的姿势/甚至比鸟的弧线更完美/死在黎明,或许格外悲壮一些……/像蚂蚁一样生存的人,都有蚂蚁一样的宿命/我无数次设想这首诗的结局/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赞歌,写成悼词的。最近,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对我说:“生活原本不易,我们却要做出抗争的姿势,才能成为生活的强者”。作为一个在省城拥有上亿资产的人,偏偏要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把自己置于漩涡之中。那天,我们去火葬场送另一位朋友的老人。朋友对我说:“人生苦是想不开的时候,去火葬场走一走,就会什么都想明白了。”是呀,所谓命运,就像弹簧一样,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没有天生勇敢者,只不过生活给了我们勇敢的机会。
如果要在杨翔的诗歌里找一个标志性物象的话,我认为应该是蚂蚁。在他所写的诗歌里能找到“蚂蚁”的身影,它总是不厌其烦地写着它。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描述,总会让人百读不厌。蚂蚁与杨翔心灵是相通的,是他精神世界的寄托。生命的微小、体力的单薄没有什么可怕,甚至命运的卑微也不能决断什么,可怕的是看不到微薄的力量,忽视内在的精神。这是我在《敬重卑微》里读到过的文字,用这样的理解去品读杨翔的诗歌,会从生活的最底层里体味到呐喊的力量。
透过生活的裂缝,捕捉到一缕阳光。从一滴水看出江河的奔腾,从奔涌的江河感受一滴水的心意。就像我所教的一篇课文——《一滴水经过丽江》,著名作家阿来以独特的视角写出丽江的神秘和美丽,以一滴水的经过,把丽江写得淋漓尽致,令人回味无穷。从这一点来说,杨翔写蚂蚁和铁,正是他自己所特有的视角,在诗歌与工地之间切换角色,每天都在工地上进行没有彩排的人生直播。他充满生命真切疼痛感的作品,直达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发展,追求真善美一定是主旋律。当然,并不靠唱赞歌,或者是华丽的辞藻去堆砌,而是用最真实的生活经历去书写,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艺术不变的追求。只要杨翔继续保持写作的姿势,定会成为松桃大地上一个响当当的诗者,定会开拓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子来,定会越走越宽阔,越走越平坦,越走越有力量。

滕建猛,男,苗族,出生于1983年,贵州松桃人,高级教师,现为一乡镇中学负责人,铜仁市作家协会会员。多篇文章散见《贵州作家》《贵州日报》《贵州教育》《铜仁日报》《铜仁教育》《梵净山》《松桃文学》《松桃报》等,出版个人散文集《岁月如歌》。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六人谈|当代诗歌的困境与危机
候乃琦|当代诗歌困境现象之观察
梁余晶|困境,但非绝境
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
张伟栋|小诗人时代的忧愁
楼河|说你有病,给你开副毒药
彭杰|当代诗歌中的“不满”
楼河|“大诗人”的不可能
箭陵霄|异构诗学批判当代诗歌散论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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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六月目录
姚辉:落日在黄昏被悬空了两次
“细读”:侯乃琦|可仔的残酷童话
“未来诗学”: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蒋芸徽:山与诗的盘旋(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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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诗学”: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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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诗学”: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淳本:我有兰草兮九畹
梁小静:当我们面对自然
郑越槟:晦暗者的摩灭之夜
张铎瀚:举着火把切近语言的某条大路
“细读”:侯乃琦|诗的侠骨与柔肠
“未来诗学”: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谢健健:在合唱队伍之间
“90℃诗点”:张新泉&张媛媛|从词典中救出诗
“未来诗学”: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
“未来诗学”:张伟栋|小诗人时代的忧愁
“未来诗学”:楼河|说你有病,给你开副毒药
李雅倩:向命运偷取阳光
“细读”:陈啊妮|用一个纯粹诗人的名义给诗歌命名
“未来诗学”:彭杰|当代诗歌中的“不满”
“品鉴”:江雪|月亮与极地:诗学的游荡与重生——杨子论
冯晏自选诗:关于大自然(八首)
“品鉴”:麦种|“否定”诗力说——读李心释《非有非无》
“未来诗学”: 楼河|“大诗人”的不可能
张曙光:沉默也是一种言说
洛白:柴火还在夜色的人间闪现
“未来诗学”:箭陵霄|异构诗学批判当代诗歌散论
胡了了:磷火多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