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一
祖父死亡的初秋,暑气未消
风的凉意是死亡招来,而非天气
我立于水井旁,鞋的侧边紧贴石壁
夏季的黍色短袖袖口大开
感到空荡荡,什么也没着
后院黑漆漆,堂屋黑漆漆
隔着我独自来临,拉开的煤油灯
那悠长的灯绳,钩手指的触感
像老人的指腹,难忍钩两个来回
赴约的开关,卧房快速灭明灭明
月光就有无有无,幻觉多么科学
磷火多么美,我在异乡的竹林
辨识一张患渐冻症的瘦脸——
经年累月,它积满幽深的青苔
只露出浑澄的、腊月的眼睛
按我的手抉上去,柔软的泥
潮湿的颗粒物,清冷的水滴
腐朽的苦香弥漫在指缝
如书中的蛇图案,诡谲而安全
它在黑夜里像种对抗黑的黑
像升向柴房屋顶的石阶
层层消除对幽深的恐惧
我近近的俯身,攀向井缘
窥探井下,活的水
一动不动,月光模糊一片
印在上面,像刮花的相纸
我想起奶奶,1974年去世
没有留下照片,我们
将祖父的棺木沉到她
年轻的骸骨旁,倾倒
泥土,费力铺满、盖实
直到和她的碑平行
厚重的地面上青苔蔓延
二
饥饿是亘古不变的,青苔
谢灵运喜欢,贾岛也喜欢
谢灵运出门行游多少回
他就见多少回青苔
他见多少回青苔
就多少回感到剧烈的饥饿
肠胃就开始伤心,越伤心
眼睛就越寂寞,到处看
看不够,因为都填不得饿
行游归家,佳肴美酒也填不得
这类神经质的饿,除死无法解
你去问四十八岁处决的谢灵运
会稽郡山水风物,看够末有?
他定然面露怅色,你要提他
别墅前大段枯木下的青苔
可能还会哭——所以,
这类饿是越吃越剧烈,越吃
反而越没有要求,越难吃的
越觉得好吃,越清冷的越暖胃
吃得骨髓里盛满幽寂的青苔
贾岛的症状,和谢灵运又不同
因为他比谢穷,不过分贪婪
这与他的释子背景有关
青苔就成了和死蛇一样
由心脏的引力拉扯
朝他缓缓挪动的阴影
他不会跑到山上去寻找
只在看到死蛇倒挂、夕光复照
应激反应,把它们的光泽抉去
重新变暗
就像不忍看到复生的生命重遭劫难
又把它按回到墓穴
所以贾岛其实是饱的
而且一刻见不得饿
他不刷牙,日夜反刍
满口的青苔均匀疏松
隔着枯瘦的皮肉光合作用
三
我外公年轻时,村里有个癫子:
他的第一个女儿,在水井旁玩
被青苔滑倒,坠入井中溺死
他的第二个女儿,刚出生不久
意外坠入井中,两具尸骨
捞出来后,井照样用着
他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了
我外公每天在生产队收工后
到那口井附近蹲守,没几天
癫子就抱着婴孩向水井走来
那个孩子被救下,至今活着
她的父亲,癫子被判了死刑。
那口井不再被村民使用
一方面因为凶杀的不祥
更因为开凿了几口新井
它们砌上一米高的石栏
防止幼童意外坠入井中
青苔只嵌在石栏和底座的夹缝间
看起来更加危险,像杀婴的概率。
那座弃用的井由于源流更改
成了枯井,加之风水不好
周边几乎没有人家,青苔
从井口蔓延成方圆的一坪
我偶然见过一个小学女生
烈日下,在那坪青苔的边缘跳绳
跳绳把青苔磕出车辙般的痕迹
绿颗粒下的黑泥被跳得翻卷上来
那么细微,微弱,像一种美好的
无病呻吟,但我知道绝对不是。
完璧
臣非悲刖,宝石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为诳,所以悲也
一
那是个有雾的清早
我和卞玉如往常上山砍柴
砍完柴,要回家耕作
柴是一天炊饭的工具
像手上的柴刀是砍柴的工具
柴刀又是用铁做的
铁是近些年才有
我童年的锄是铜做的
父亲用了一辈子的锄,用它教我动作
原以为那把锄我也要用到老得挥不动
可还没老,用过铁的就把那笨重的铜
丢在屋舍的角落
卞玉开始干活时,家里的铜具都已蒙灰
平常干活不挥动的,让他心生新鲜和敬畏
常拿手拭去灰尘,握起来掂量
卞玉开始干活时,因为连续的丰收
家里的境况很好,干活以外余裕的时间很多
他在几个村市间到处跑,名声在十几里地传
传说他学会了识玉的本领
更传说他不是学会,而是有天生的眼睛
那是个有雾的清早,我和卞玉伐好柴
坐在一个洞口前休息,卞玉边和我说
他在几个村市间见过的玉石
它们的品相和他给品相分高低的规则
他边说边四处打望:好玉都在石头里
他目光锁在洞穴最外边的一块石头
去捡起,拎回来,手指轻轻点在上面
欲和我讲,嘴巴半张着却不动了
他的眼睛和口都对着手上那石头
仿佛灵魂已经被吸进去般,我唤他
他也不理,他就那样猛然大哭起来
像他出生时那样哭,呜哇,呜哇啊的哭
边哭边叫喊: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玉
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玉了,再没有了
二
我给卞玉起名玉,但对玉完全不懂
玉匠是不愁吃穿的人家送孩子去学的
要花钱请师傅,要离开村庄到市里去
卞玉对玉石怎么产生兴趣,又怎么天才
我和他娘都不知道,他也从不在家里炫耀
可能因为我有次说他,玉是贵族的玩物
虽然家里活不多,你也不要痴迷这不属你的
有空学些打猎,也比到市里瞎逛有农人本分
这回他真的中了邪,抱着那块石头不撒手
背着木柴回来后也不耕地,什么也不做
一会儿闭着眼睛沉醉,一会儿狂喜得大笑
一会儿又怅然若失
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双目圆睁
我和他娘不敢靠近他
家里的鸡狗都不敢靠近他,
我们叫他吃饭,他也没反应
我去夺他怀里的石头,夺不动
(他正是力气最大的十七岁)
深夜我和他娘商量给他找郎中
翌日醒来,见石头在他身旁,他在吃剩饭
我欲发怒,走过去,他当即放下饭碗
双手把石头揽在怀里
动作快得像早有准备
卞玉咽下一口饭,对我说
我要进宫去,把玉献给王
玉在我手里,放在这个家
没有价值的,它要献给王
这么好的玉,足以让我们家封侯
我们家就靠这玉,以后就都是贵族
再也不用挥动廉价的农具,而是赏玩玉了
他在我面前坚定、从容的声音,竟然
表现得像我父亲,消解了我欲打断他的怒火
直到他声音停止,我才想起自己是一家之主
可此刻已丧失粗暴对待他的机会
他娘这时说:玉儿,你还太小
小得人家可能不让你见王
什么事,人都信经验老道的
进宫就让你爹去,他可以说自己是老玉匠
你把这玉的好讲给他,让他全部记熟就行
卞玉考虑了一阵,同意了,立刻开始与我讲
他讲了一个白天,一个下午,反复说那段话
夜晚他让我反复背给他听,说了句明早再查
才放心睡去,我也在备好行囊后爬上床
他娘悄悄耳语:你这次出门,不要进宫
到外面转悠几日、带着石头回来就行
和玉儿说鉴定了,这只是普通的石头
三
我出门前,卞玉让我再背了一遍
他满怀期待地送行后,我走出百米回头
见他拿起我的铁锄,开始劳作
他答应我这几天安心好好干活
他很有把握地说,这将是最后一次干活
爸爸你回来后,你也不用再拿起这锄头
我们就是贵族了——他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
他娘在旁边泼冷水:哪有那么确定
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玉呢。边瞧我
我沿着进宫的路走,沿途经过村市
望见一个铺子,有零散几人围着石头
一人在谈眼前的玉石,我也围过去看
那人是本市的玉匠,见到我就称面善
一问贵姓,我说卞和,他环顾着叫嚷
这肯定是那少年的父亲,周身几人
闻言也议论起来,在我耳边夸卞玉了得
我借机从包裹里掏出玉来,让玉匠看
问玉匠这玉如何,玉匠抱过去端详半天
周身几人也围着看,不做声,直到他抬眼道
我等眼拙,看不出这是玉
但若卞玉和您说过这是玉,
那肯定是我们不识的宝贝。
我于是把卞玉教我讲的讲了一通,
几个人再围着那玉看,还是纳闷
有一人开始啧啧称奇:天才,天才啊
接着几人都附和了,玉匠更断言绝是宝玉
他说:这要献给王,得是封侯加爵的赏赐
我那时当然也是喜笑颜开,全然放心了
玉匠这么说,那我卞家可就真要成贵族
那天去那山洞口砍柴真走了大运
我回想起妻的嘱咐,真是妇人短见啊
我不用再耕作,她也很快不用洗衣做饭
我们会有几个家丁、几个奴婢……
不过我们闲下来干什么呢?
我为这幻想幸福地发着愁,
在王面前利落地讲完玉的好
他一旁的玉匠对他耳语一番
他一挥手,我就失去了左脚
四
我已淡忘了那几日的痛苦,
那几日我倒也不算多痛苦
我想,欺君之罪我代玉儿受了
这代价他看见,估计不再会提玉
就会老老实实干农活
他年轻力壮,家业由他一人来劳
我失去一足,它不可能长回来
他看着我失去的这一足,能安心务农
他的儿子出生看见它,都还是训诫
这样就好,玉这种没用又害人的东西
和我们农夫终究没关
我到家门口,妻在院内见我少了脚
慌张地哭出声,卞玉忙从屋后田里跑来
见了双膝不稳,跪倒在我面前,
真正丧失了脚的我竟最平静
我把装石头的包裹掷在地上
它发出“铿”的一声,在那个有雾的清早
卞玉和我描述过“铿”的一声,说好玉的响
我越想越有气,老子为这丢了只脚
脑子里卞玉那段讲玉的词横冲直撞
我捡起那包裹掷向失神的卞玉
砸中他肩膀,他回过神来
慌乱地拆开眼前的包裹,盯了会那石头
又抬眼看我,看我止住血后模糊的残肢
我眼前是这个家,黄昏,乌云在天空漫卷
妻在不能自已地哭着
卞玉跪在地上失魂落魄
他把铁锄丢在了堂屋门后
我柱着从宫中带回的木杖
一拐一拐地要去捡起那把铁锄,
我要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劳动。
五
那一年,卞玉疯了,不能再劳动
所以我和妻生了卞铁和卞铜
等他俩长大,田就有人种了
柴也有人伐了,我还能再撑十年
我身体很好,已经适应单脚劳动
左腿甚至感受不到断脚的痛
那块石头,卞玉整天痴痴抱着
我夺不走,就让他抱着吧
他每天抱着那石头在村庄的土地上
四处捡拾石头,捡起一块丢掉一块
不是,不是的念叨,村童都管他叫
不是,不是
他疯五年后,王死了,新王即位
村里来了消息,蹲在地上的卞玉
顿时立了起来,抱着玉跑了起来
张家的长子看见了,跑来和我说
他在院前冲我大喊,卞玉朝东跑了
他边跑边叫着,说要洗清你的罪名
我艰难地站起,想追,可怎么追
妻让我等着,卞铁刚从午睡中惊醒
问我卞玉是谁
五年前卞玉也在这屋里期待地等候我
带回我们封侯加爵的好消息
我不安地想着,仿佛从未等候过谁出现
等候竟是这么痛苦,比断脚更甚
最后我还是执意柱杖出门,去找卞玉
到了一处村市,有人认出我来
“你不是昨天刚往东去吗,怎么打西边来”
他无礼地一直盯着我的左腿,
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突然问,
“断了的脚会自己长吗,
怎么感觉比昨天长了?”
六
我在荆山下找到卞玉
同是我们砍柴的荆山
但是和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通过几个玉匠找到了他
他们都叫他卞和
我跟随玉匠在山脚的洞前找到卞玉
他失去双脚,跪着,怀里抱着那块玉
几个玉匠把带来的食物放在他膝盖前
像呈供品一般,随后从怀中
掏出各自的石头给卞玉看,
卞玉一一评说,他们接连懊恼地离开
他们都走了,卞玉才绷不住神情
吞着哭声道:新王也没眼力见啊
我又一次辱没了您的名声
我假扮您进去献玉,把我右脚砍掉了
那侍从真就不是人,比自己砍痛多了
痛多了啊,父亲
他把那块玉捧起,背挺直前倾
像献玉一般呈在我眼前:
君王配不上玉,贵族配不上玉
他们一次错断这不是玉
这辈子都不会承认它是玉了啊
我要等下一个王,等下一个王出现
我要在这荆山下守着这块玉
新王继位我就放声哭
哭得荆山四野都能听见
到时候爸爸你能听见,妈妈也能听见
你们不要害怕,王宫也能听见
新王就会来打听这块玉
卞和的名字就不再和欺君有关
你和母亲,我的弟弟们就不用再务农
我有识玉的眼睛
我们家本就是贵族啊
祭品
一
姐姐的衣服,在她身上破破烂烂
姐姐出嫁前,很喜欢很合身的衣服
终究因为穿得太久,穿得太旧
妈妈舍给了她,村东头的女疯子
由于太瘦弱,姐姐的衣服在她身上
撕扯开的布口,灌进无数的风
膨胀她的形影
她瞳仁巨大,却没什么精神
越过一米的门扉,见她拖着步履
沿路走来,经过我家的前庭
她赤红的左脚踝,肿了一大圈
我和我的哥哥在打爷爷的棺材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地里干活
我们没有招待她的主意
当她走到门扉口,双手搭在两边木头
哐哐的摇它们,干瘪的嘴唇喘着气
脏乱披散的长头发引来猪圈的蚊蝇
我们既不敢像父亲威胁、驱赶她
也不敢像母亲那样走近、安抚她
我们完全陷在突然的情境——
她穿着姐姐的衣服,来找我们的妈妈
像从我们家赶出去的人回来了
像一只迷途的流浪狗需要短驿
我的哥哥舀了一瓢水递给她,
她接过咕咚咕咚大口喝下去
有一些从嘴边漏到枯黄的头发尖与脖颈
她喝完向前庭张望,又走到猪圈的坡上
张望窗里的卧房和厅堂,她没找到我妈
朝田野的方向发出奇怪的叫声,像鸟的呼啸
叫了几声后,蹲在门扉外,我和哥哥像木头
为呼啸声出神,直到一阵风吹过我们的头顶
才先后继续做棺材的活,我们的爷爷
后天就要下葬,姐姐明天也会从邻乡赶回
妈妈先回来了,而不是父亲,这让我和哥哥
同时舒口气,女疯子面对妈妈,低下头
语气可怜地低语了一阵,我们听不懂的声音
而妈妈听懂了似的,并用我们都能听懂的话
告知她,后天到灵堂停尸结束,桌上的祭品
新鲜的肉饭,你拿去吃,她哭出了声——
我们听懂那不是喜悦或感激,是悲伤的哭
却不解其意,凝视她头顶盘旋的蚊蝇
偶有飞向妈妈头顶,终于又折还回她
姐姐出嫁前,妈妈也在门扉前,这样
与姐姐长谈,同样的站姿与位置
我和哥哥也是在这门扉内凝望
姐姐乘夫家的驴车离开我们
女疯子一瘸一拐,沿那道车辙远行
二
妈妈小时候和我讲,村里的女人
几乎都疯过,她和我讲过
不止一遍,可是从记事的年龄起
她就不再讲这句话了
我七岁前,她单独给我讲
在她帮我洗脚的时候
我的哥哥不在屋里的时候
可能我的哥哥已经太大
不能和我一起听没头没尾的话
而我也确实忘记八岁前的事
忘记我询问她:妈妈,你疯过吗?
妈妈没有回答,顾脚盆而言他
大部分只疯一阵,慢慢便好了
冰凉的手握住我的脚心
另一只手握住毛糙的布,抹上来
妈妈,你疯过吗?——
粗布的质感将我从梦中刺醒
我的哥哥在身旁呢喃
他想婚娶的女人,做着春梦
他的身体蠢动着,辗转反侧
被子早已散到身外,太炎热
他梦到的人也将要疯掉吗
疯一阵,还是一直疯下去
疯一阵就好的话,会长久待在我们家中
如果没有好,会有人把她赶出去吗
像那女疯子一样,父亲一定会赶她出去
哥哥,你会赶走你现在梦到的人吗
如果她疯了,妈妈一定不会驱赶她
可妈妈阻止不了父亲,只会当她
安静来到前庭的门扉时,给她饮食
捋她的头发,像对自己的女儿那样对她
哥哥,妈妈疯过一阵的时候,我们很小
甚至还没有出生,父亲怎么对待她的
也是那样威胁和驱赶,那样粗暴
像他对鸡和猪,像他对不属于他的耕牛那样吗
哥哥,如果你现在梦到的人疯了
像女疯子一样疯,你一定无论如何
也要带她到县市,找最好的郎中治
治不好也要像妈妈那样对她好
我们已有力气去反抗父亲的暴力
我们可以不让她站在门扉外
而是坐在前庭或厅堂,饮水吃饭
和我们一同生活,不被恶犬咬伤小腿
不被流浪汉撕破衣衫......
三
姐姐瘦了,但没女疯子那么瘦
她气色不好,妈妈询问她夫家的事
也问不出什么,她没什么想说
父亲漠不关心地在我们间穿梭
像在小溪鱼群间横冲直撞的卵石
忙碌祖产的事,与他的兄弟博弈
第二天我们一早各吃碗素面
披麻戴孝,父亲,我,哥哥,姐姐
四人抬棺,往祠堂方向走
妈妈提一大箪祭品,跟在我们后面
沿路更远处,一个豆点跟在她后面
那颗豆点循环着先大后小的变化
像炎热得失焦,控制与我们的距离
妈妈也时不时回望,替换提箪的手
先到祠堂,与亲族会面,办小仪式
声势浩大的同去灵堂,辗转一番
路上我和妈妈有次同时回首看豆点
已经看不到,妈妈竟露出极悲伤的神情
到了灵堂,唱丧曲的巫师和仪仗队等了多时
打照应,吩咐,讲明一天的行程,讨价还价
各家妇人打扫这空空荡荡的,回响
他们讲话声的积灰的灵堂,等它焕然如新
大家行灵堂里的大仪式,作为仪式的一步
妈妈把箪里新鲜的肉饭、水果摆到桌上
随后,我们要行十里路到山上礼葬爷爷
临行之前,两个伏在门外的流浪汉窜出来
叩首乞求,将祭品舍与他们吃
伯父、父亲商量一番,应允了
我和妈妈听见他们的交谈,又同时回首
看往因炎热茫茫然变形的大路——
那两个流浪汉欢呼雀跃地去取饭食
丧曲的唢呐也已吹响,第一声歌未出
先听闻一个女人呼啸的怪叫,她来了
赤着足,穿着姐姐的破烂衣服
她赴约而来,看见流浪汉手中的饭碗
和吃了一半的肥肉块、翠绿的青白菜
粗重的喘息和猛烈的踏木地板的声音
耳鸣般轰响,盖过我耳中原先的丧乐
那两个看上去满身蛮力的流浪汉
像门扉内站在棺材旁的我和哥哥
一样手足无措,听着她怒吼呼喊
他们听不懂的,自她口中的称呼
她纵手握住竖在灵位旁的铜烛台,
干脆利落地将锋利的一端,挥向
夺走妈妈为她准备的饭食的男人
格挡的撞击与她迸出的眼泪
凄厉得呼啸,她反被卡住脖颈
脸贴在刚拖净的木地板上,不能动
不能叫,她可能会被杀
可仪仗队后排的人都当没看到
依然沉浸在做正事的情境里
我也陷在令我脚如插在土下的木然
——我后来在回忆中痛恨的无行动
只有妈妈跑过去交涉,松开扼住她喉咙的手
她像一张纸般爬起来,打出一声嗝
一声干呕,她非常的饥饿
可她没有再乞求,她刚才不是为了争夺
被吃了一半的饭菜,而是一阵的暴怒
这暴怒像平息了一样,像死了一样
秋天我和哥哥再看见她出现
她没有再哐哐地摇两扇门扉
内陆
一、歌手
这不是一种行走的音乐;我跟你们讲:
没有音乐。就像小孩响亮的跑动
牛被鞭打发出的哀鸣,一道闪电击中大树
接触到的先只是一片叶子。
他的布包内没有乐器,也没有食物和水。
他没有户籍。
他的口张开,发出精美瓷碗摔碎的声音
让你相信所有的美好都难逃一劫的声音
你身旁的老妪相信:他出自一个好人家。
尝试理解——使我们更不愿意施舍
看一个人辛苦,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他从站立唱,渐渐坐下来,仰面望
我们把手束在背后,或者抵住箩筐
像门前后院的腌菜石,笃定浑朴
没人听得懂满是裂痕的歌谣,
但也听出不是悲伤的咒语。
人们在等候他的通用语言
或者索求的仪态
可他的歌并不结束
平静而满溢
包覆懒汉的起哄
为了视而不见,他闭上眼睛
蟒蛇、山猪和鹰隼纷纷来到大路上
它们被吸引,像来领受妖人的统率
村民们作鸟兽散,甚至丢下了农具
他们的家园离大路很近
给以断断续续的安全感——
他们在劳动时歌唱,仅仅在劳动时
儿童小小的身体也被训练成这样
仅仅在劳动时,迸发出强烈而完整的力量。
休息的时光却是破碎的,那些破碎的哼唱
像烈日下割扬的影子,在别处汇聚为歌手
他会被虚构的猛兽吓跑,却不会被真的
以他嗅到生肉的气息,歌声也绝不颤抖。
陌生与恐惧如海潮拍来,你能一览礁石的惊骇?
歌唱的心法已经熟透,音调的危险置身度外。
不同于早年交游的乐师,栖身于音乐的器物
他的行旅克服了衰老和惰弱,一种爱惜的情感
他深知折损依然发生着,在每一场直面的演出
在牺牲了听众的旧知觉,来帮助他接触的命门
而生命早已完成,早已死去,一无所需。
他想得到音乐,如得到宇宙的欲望——
在别处,在异态的折损中,他接近于与此相拥……
所以,当我们在足以背靠一片稻田的巨岩
找见他破碎的衣衫,以及过于结实的麻裤
山野里所有的生灵,嘈杂地喊出他的歌声
像每一只都分食过完整的他,完整的习得!
多么瘆人——我们与造神的热情疏远已久
神却也不必带给我们如此的折磨。
村庄从此与山野更加区隔,孩子们无法再
遥远地辨识每一种走兽和鸟雀的吟啸,
而是本无能变化之口吐出的音乐,
在仪式和农忙的劳动,它成为本地的绝望
教育,教育——孩子们问询,那是什么
我们就不得不回到那个午后:“歌手”
二、信使
你所带来的消息,无非是暴力之强大
以及它所依托的献祭;
你是横陈曝野的典雅载具
驯化本地私有的贪婪;
你出没于牲醴出没的场合
如活牛马为它们代言。
我们没人想见你,却也无法回避
你曾活在我们之中,已退出多年
而我除了已经完成的事
还可以活下去,真正的劳动
我还可以重新开始,从未设想的手艺
你已退出多年:模拟痛苦我们的介质
你乘的骏马衰老得比你快,你的影子
却附丽于它了,你热诚的询问也化为
沉默的林翳……谁不知道你的责任
想宽恕你又如何整一?当我成为
坑道中的锄头和斧柄,凝固气血
消耗殆尽,半空蒸发畸形的灵魂
目睹而无法习得,你习得的方式
如此绝对的孤独,再也无法分享
他人分享的灾难……
行旅不开阔,更不自由
它一开始就是衰竭
你喜悦地与它相拥
我们难以忘怀你蓬勃的夸口
那今日顿感陌生的亲切神色
可是我们没有你期待的托付
鸟道虚无,你必将空手而去
空腹带回中饱的重负,饲育
我们的饵料在事小的胃袋里
折磨我们的,也折磨过你
你退出在路旁,瞪大双眼看
屈辱总是崭新,如老人的体面
死亡的号哭,与小儿降生相若
你不再有参与其中的责任,
某种程度上,你得到过分的宽恕:
当这片土地的妇孺对你敬而远之
我们亲近的鬼神却也不降罪与你
献祭是我们至死方休的恐惧,
我们不愿恐惧壮大得僭越死。
你是被萎缩至最小单位的晦气
你不在我们之中,而我们携带
过去的你,在我们虔信的心怀
小草人,我们愿意为碎片祝福
灾难总会把我们击碎在永生的门槛
你将挣脱于茫茫,成为我们的信使
三、食客
多么好啊,可以把快乐和忧虑寄托
在一个可以一日走完的空间——
为你量身定做的困境,游戏般破解
我能想到最奢侈的事,莫过于教育
奢侈的孩子们节俭,以想象的方式
抵达预留无垠的贫瘠……
你和我说,知识像昆虫,它有交配
有死亡,也有蛹;还有漫长的冬季
我两手各抓着一只大蜻蜓,分隔开
以防一只把另一只的头咬下来
它们不是因为饿而值得我留心
我手力多谨慎,它们就多憎恨彼此
所以不要模棱两可地表态
养蛊也不是供取乐的杀伐
那盛放优胜者的盒子
笼罩着异香外的我们
使我们如坐家中
如家中毫无献祭
凭借牺牲以外的方式
就阻止了至恶的暴力
你拿饼登堂,我持花椒入室,主人
备大块的蠹肉,刀沿朽桌锋芒正割
小时候,他就看见晚景:逝者审美般
审视他的中年,使后生的光临不称耻
无人避席,也不过义士枉死
空杯满溢,灰土染指
刺瞎的目珠半空摆荡,心脏焚成坚壁的墓场
胸前敞开黑暗的洞口,里面藏纳连坐的菌类
那是沉湎于修养逸乐的君子难以寻欢的庙宇
那腥膻是素的,可它要拿性命开荤!
短暂享用节制的宴飨,又给圣人浇上大粪
而这次,你我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无垠的食堂没有主人
大客人吃大客人
小客人吃小客人
当然更凭胃口大
这不是食物,这也不叫吃
但我们不敢声张
饥饿的喧声每天噎到一点
食客棍子般的身体
四、流民
你偶尔遇见痴迷咒语的人
他带着条狗
不是他养狗,而是狗养他
养他的狗会说人话,会唱歌
看见的人请立刻报官,无论
他念咒语、狗说人话、狗唱歌
都可以报官,单独行动也可以
衙门,虽然无益于你的安全感
你偶尔听说精彩的预言
他们用名刺的方式分发
尽管不识字,犹豫不决
上面的内容隐隐期待你
跟上身家,赴那无形之约
同乡的秀才走下码头,取来念
他觉得荒谬,好笑,对折递还
却伸展胸襟:不如我与你同去?
你的身边偶尔发生神迹,大自然
回收人甘心的报偿,再毁灭它们
流转,却决不易手,遗失于秘境
登临复登临,是强制的召唤仪式
哪里度十二个时辰,一日饿两餐
是什么问题?他在豆棚下摇脑袋
摇得颇雅驯,总是这样的人话事
把大家的盈余,交给匿迹的主母
你不再孤立无援,也就不再无辜
诓骗、恐吓与胁迫,脱剥与拐带
你从半山腰走下去,深山中萦绕
私制火铳的轰鸣,肥肉出油的煎声
成群的蝙蝠昼伏夜出,尿臊满幽谷
围剿官兵冲出的山道又被断木阻拦
你伙伴的尼姑,掀开银镜引诱牧童
那头老牛得她顺牵指引,涌入夕光
目眩丢牛的牧童,在地上慌神乱摸
摸起掺泥的镜匣,黏土堵塞了开隙
你的影子矗立于黑暗、巨大的树影
手捧镜匣的少年,发觉睁不开眼睛
绝望地哭喊,返身摔倒在原地
依然紧握发散幽香的镜匣……
你等待而追随他,错过了牛的受解
和大锅的牛肉面,前所未有的漫长
你失了伙伴的约,没有带回他使用
这次,你沉浸于别人的命运
目睹他凭借多年脚程的经验
拄一枝棍,避开荆丛、水田和断路
安全返回主人的柴扉,嘶哑地叫门
主人为他的目盲而痛泣,松开他的小杖
抓住还在长的手,牵引进点油灯的小屋
你顿感世上没有什么物,只有侵蚀
失去土地,失去产业,就失去家园
你不想回去,你多想为这小屋主人做事
结束生涯,返回贫贱,晚逢循环般的灭顶之灾
哪怕睡在门外的堆垛中,
这样的贫贱也是多么高贵……
五、酷吏
他说,一份工,赚三份钱
俸禄、分红、保护费——
三面生意,没人做得更好。
狡黠的眼睛像猖狂的硕鼠
身在暗处,却不为隐匿
锐利的指爪,殴打老猫。
可他和在学校时一样惊挺
暴发没有使他成为享乐的饕餮
美酒、妾婢、珍馐,都如无物。
他过的依然是自律的生活,
银钱在他手里也节制起来
落到别处,扎根为他劳动
酒坊、青楼、赌场,哪里与他无关?
本地,没人记得住流水的知县
只认他的名字,保守他的秘密
远离弃掷头颅和断肢的荒野
回避沉默的寡妇和寄食孤儿
他的妻子收藏珠宝,很有眼力
他的欢乐是权力本身,而不是满溢的荣誉
书本里有序的尊卑倚赖太多的积累
恶意的秩序却可以数年间拔地而起
只需要一个本地风俗的根绝者:
挖出义人的心肝,吓跑怯懦的乡贤
笼络虚张的宗族,合流自私的书生
一手遮天的是皇帝,他说,不可僭越
但我能遮住巴掌大的地方——五指摊开
没什么劳动的痕迹,没有动粗的腕力……
好矮的个头,好小的手,我注意到他
从离开学校就没有生长,而我生长得高大
饥饿而瑟瑟,像一竿随时能被伐倒的竹子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如何发起来
如何抓住我们的命脉,却无力阻止
徒劳念想:小地方悄然变化的时日
我们都羡慕他抓住机会,甚至期待
他所受命运的眷顾,惠及我们这些
缺乏希冀的懒汉——灾难总是如此。
他从不给外来的知县难堪
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
街上遇见,照样跪得妥帖
他没有燃起过更大的野心,
打心底佩服进士和皇帝
至少本地一个还没出过
但这佩服不是崇敬,他的心灵
从未有过精神性的高处,只有
险地,他想象中的进士和皇帝
像他一样,是他长在丰饶之地
他数次询问我是不是,皇帝若
在本地是不是像他,是个酷吏?
六、法师(或教门)
铁昂贵时,把石头炼成铁的法师最可信
等金子也进入日常,点铁成金才成为好的法术
石头可否不经过铁直接炼成金?三者尊重交换
但相互不认识,也不理解价值
它们不动,动就混乱:金子随意把自己炼成铁
炼成石头。这种随意不出入于坚定,它们疏远
那些注定因僭越而自我了断的创新——
我们曾炼出了生命,却无能面对它
如同无能面对垂下的冶炼之手
法术,真的只是我们的手段
安抚被法则塑造的心灵,除此,可还有别的形式的爱?
她舒展法力无边的指节,风中残烛般微弱而轻盈:
你必须如此艰难地习得法术,否则你的野兽无法自由
困在容器中,甚至感知不到束缚
你看看,现在是怎样的世界?
没有可信的法师……
但我没有见到更多的法师
只有她,目光悲伤却毫无孤独地说着“我们”
声称那是杂耍般的亵渎,她并未给我展示
骇人听闻的巫咒,她说:须知信仰不同于
放逐,而美同调于力量。
她的着装形貌没有任何异样,扁阔的口鼻
平凡如我的乡民,谈吐却极有修养
住在隐秘的深林,木屋却素净整洁
虎豹逡巡四围,恍若大自然没有介入异物
她搀扶因畏惧而腿软的我:这不是法术,
只是我未向它们隐匿秘密,于是接纳我。
她不避让我渐深的疑虑和恐怖的心跳——
法术是不能用在人身上的,那些是骗徒
而你曾所见满身符文的,是枉然的死士……
知道我不是为了打听:我已抛弃行李与过往
追随,她告知教门的存在,但如天地无所谓
你年龄与我相仿,却一无所能。她端详奁镜
聊另一位女子:修习五年法术,下山寻仇
一剑刺穿了杀父仇人,杀完归来,不再学
只为躲避官兵追捕,洞中住两夏又跑外省
易容是杂耍,人总要用本来的面孔度日……
她问我,你有杀父或者杀夫的仇人吗?
我答,没有,可能我是最想杀他的吧。
她笑得清浅,如初秋渐渐消淡的池面水:
幸而你来了,不然迟早被打死在院墙内……
在一个狐狸和松鼠都深藏的严冬,围着白地的柴火
她哽咽,法术是不能救人的,杀人也靠利刃就足够
但只有法术是永恒的,所有人都该接触它,修习它
哪怕终于也炼不出珍爱之物,谁都能从中得到自由。
而我依然一无所能,只是变得和她同样神秘
走到平坡上,我也不再能被游山的闲人看见
他们的神色空空荡荡,风景只看自身不看人
我不知不觉学会了文字,阅读她带回的书籍
里面的世界毫无让我出去的吸引力,却使虚妄不凄苦
打磨祸心是多么恒定的杂耍,巡游于教门而收回悬示
七、乡贤
瘦削,目光有神
身体里有一只斗鸡
头上有冠冕似的昂着
那些浅薄、偏激,最初的怨憎
越来越纯净无暇,成为爱欲的容器
委曲的表达听上去谨慎,梦话婉转
躺在里面——被宵小趁黑偷去颠覆
愚夫愚妇好听演说,而拒斥践行
我又真正做到过什么,除了热情?
洁身自好的日常,真的不是冲凉的假象?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为什么
神圣的孔子总在感动于礼乐时背刺我?
体内供奉的祭牲偶尔戾烈,嘶哑地叫
身边亲友都以为是发作,劝我服药!
习惯做不划算的事,连厌倦也会沉沉散去
无力自戕的拳头攥起,还真打在石头上
本来只要做好姿态,兴办书院和礼堂
维系无嗣的温饱——乡民的自矜是
不为殉道者大哭,哭花他们送葬的妆容?
对平庸的理解,榨得人心一天比一天坏
故旧热情地牵你木手,把腐味扳上指头
惫怠的心灵无所适从,琐事却阻断长哭
每日筹算、治牛、卜卦,年节写手好字
当你老去,没人再笑你是酸民、腐儒
拿你自封的圣人名号寻乐子……
你的怪诞也成了可称道的传奇
引来邻村才子的拜访,求睹本地乡贤的诗文
诗文,诗文乃小道!你义正辞严地教训小子
八、赌棍
他们很会察觉落寞的人,富余而无欢的人
他们了解时政,通情达理,说话有如出牌
语势、节奏、音调都颇讲究
他们懂得音乐,面相,金石鉴赏
经常和一位秀才在牌楼下聊女人
携酒去游山玩水,作出几首诗来……
贴在闹市墙面上,只有你一个读者
再找不到,他们那样快乐的年轻人
不是城府颇深,就是苦得喘不过气
长者都劝诫儿孙,远离这伙街溜子
他们对那些被摧毁的纨绔不负责任
可谁能轻易抵挡挥霍的诱惑
毫无严苛,慰藉敛手的失败
谁不能意识到凉薄的代价
除此还有什么能补偿空洞
鬼使神差,他们邀请你加入温暖的宵夜
你第一次喝酒就喝醉了,吐露许多心事
你和我们熟吗?那个秀才哂笑:知道我们做什么?
那两个没有身份的人,在你眼前叠成一轮重影
他们给你观赏残缺的手掌,你看见无数的手指
像兀立的山浪向你涌来,你惊得仰面摔倒……
他们没有正经产业,却每晚吃烧鸡、喝好酒
你在一家酒店帮杂,永远攒不够娶媳妇的钱
当你下班走出门帐,听见他们无休止的笑闹
每晚这同时是煎熬与庆幸,折磨自升华苦熬
你不是知天命的本地人,少时也读经与考试
账房结算时,以为你是文盲,在纸面上瞒你
你出于好玩,效仿他们的半真半假,戏弄人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他们呼唤你捏造的姓名
乘上驴车,你们要花大半天到市里
这小驴真厉害,拖着载四人的板车
却像很轻松——“它未必轻松
只是已经感受不到重量,没有未来”
你身旁的人说完解释:这是佛家语
来世的意思,感受得到重量才有来世……
扬鞭的秀才勒住驴的嚼子
驴车停傍一条烟柳巷,浮薄冰的绿河旁
城市角落竖垂般陡峭的石阶,你和他们弯腰
遁入下方的暗室,行走十数步,又猛然明亮
这是一间赌场,你第一次在公共的场所
见到这么多女人,和男人同样坐在桌上
红木高大低沉,与露天的喧哗牌摊迥异
与你低语:别露怯,我们从不来第二次
稚嫩的声色与华丽,甫一降生就摧毁你
你饰演他们的家仆,怀抱厚厚的冬衣
满屋都是些消耗的少爷,老练的娼妓
你见惯男人耗尽的疲态,不彻底的堕落
你像个老手面无表情,也真的天赋异禀
那些既贪图享乐,又贪图筹码的学生
正是中了赌棍的经营
克制如子胥,冷漠如接舆
明明烛火陪伴亡命之徒凶狠的练习
九、地主
池塘里扬起数十支莲藕,挽摇雷暴的雨幕
地母轻践经年的钝根,人子因空心得豁免
剥好皮的人为己实草,游走于丰收的乡穑
微风示众,不动的血孔,净肉同浊泥俱下
我们同食过多少,多少鬼声鼎沸的流水席?
郊外的山陵矗满坟碑,殷实的遗迹觅知音
灵魂的哀嚎遭逢过滤,空余不倦的翻书声。
世上可有真正的私财,应许的为何不庇护?
言辞雕琢贪婪的玉器,却难忍盗铃的野哭
翻身主人欢喜食旧客,耻趾骨森森掘天坑
十、戏班
戏台的生活是完整的,戏台下是分裂的
老师傅说,戏词不用记诵,也不用寻找
如同风水和鬼神,它们对本地满怀感激——
这些是老人的疯话,他想藉此漠视孤独
我们体谅了他很久,还要一直体谅下去
真正沉迷乡镇演出的人,是上不了台的
他经不起过于乏味的审视,痛苦太轻易
像脆弱的琉璃礼器,除了被偷没什么用
与我们相好的除了做服饰、木工的匠人
也就是处置喜丧的巫师,我们时常同日演出
但丧礼他们不能上桌吃饭,蹲在地上
没有什么怨言,是自认晦气,还是挣得更多?
有个邻村的少年,很爱翻读我的戏本
从里面摘出抒情,翻译成充斥短促爆破音的
咒语,我惊骇道,这是什么话,他讳莫如深
像新造的水罐里藏了大秘密。后来我才知道
这就是两百年前还在用的旧乡音,而他的避让
不过是他也不知道这些古音指示着什么
大巫师也只是音符本流传的子嗣,据说
他对那些音符的感情理解得最为到位
这与目不识丁没有冲突。与乡民的认知
也有偏差,我们都认为巫师的行头更华丽
而戏班的更朴素,巫师们也骄傲地这般想
但乡民那里是颠倒的。当他们铁锅炒豆子
白幡掉进火里而不着,手蹿进去翻舞而不痛
荆条扎入皮肉而不出血,看得人张口而立
老师傅总是嫌恶地带走我们——
他只喜欢虚构的绝活,却绝对排斥真的。
他老神在在,说我们才是一群鲜活的人,
在一生的上下和转场中辨认坚定的面目,
就像洄游的鲫鱼,四季的顺序都是眷顾。
一位前辈在某个节日与我夜话,他深深怀疑
我们的劳动是消极的娱乐,缺乏严肃与教养
这并非我们选择的戏本或者演出的品质所向
直与本地的观众有关,我们的取悦再节制
也无法餍饷他们畸肿而庸乏的狂欢,无主的空虚……
可他们会像你说的那样,得到巫师的解放吗?
巫师反而是乐于献祭他们的人,收藏他们的骨殖
提炼黑暗的能量。是啊,他们的期许不高出此
他们看我们的演出,不正是假设对抗力的存在?
为了让祝福更加扎实,戏台上引进了牲畜演员
待宰的天机泄漏无余,我们的内心也得到和谐
小时候我们就喜欢模仿,模仿屠夫,模仿闺秀
模仿先生,模仿醉鬼,模仿哑巴,表演的起源
大自然。老师傅的妻女死于一场匪乱,看戏的
有不少是匪徒的子嗣,光棍、闲汉,喊打喊杀
又痴痴看体面的香艳。老师傅活成了他的理念
不再是个人,从而得到人类的尊敬,绝无理解。
而戏班不是一个整体,他在台下看我们的演出
也绝无理解,却表现出最高的顽固和热情
教育从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发声,代言毁灭
他把痛苦生吞活剥的面目可憎
利用和玷污我们的演出施行报复。
每年年关都有成员辞呈,回到家庭,严禁看戏
这不是反对戏剧,而是对一个场的暴君式退出
没有人会真心怀念艰难的一重生活,除非永驻
新入戏班的孩子牙牙学语,缠绕官话和假乡音
我回复故旧托付鬼神的来信,赢取鬼神的信任。
胡了了,1997年生,湖南茶陵人,现居金华,浙江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写诗、写小说,曾获再望书店第一届青年诗歌奖,作品曾发表于《扬子江诗刊》《青春》《星星》《江南诗》等刊。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南方诗歌》2023年六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李海鹏|齐达内说过,没有人生下来就会做马赛回旋
“未来诗学”: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