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歌谣》
(一)
村庄还在沉睡的时候,门外洋槐树上的公鸡捺不住性子,不合时宜地扯开喉咙鼓捣起来。鸡鸣如盲目的雨点在夜幕里东敲一下西击一下,不断闯进我的梦境。到后来,更-更-更……,更-更-更……,分不清谁家的公鸡抢了头彩,带领鸡群在第三遍的例行公事上,向黑夜再次发起猛攻。旋即,此起彼伏的鸡鸣似风吹起的麦浪,摇曳,汹涌,冲击着各家各户琴键般的窗棂,宣示着黑夜的末路,黎明的回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小山村,在夜晚,村子随两条河的喧哗而思绪奔腾梦畅天涯,只有黎明的鸡鸣能收拢这漫无边际的浮躁和狂野,痴情和妄想。鸡鸣声中,村庄回归她原始的,静谧的,古朴的本真。鸡鸣冲淡了河流的回响,开启村子明媚的一天。
鸡鸣把我从懵懵懂懂的梦里惊醒。头从被窝探出,小兔子般的眼光怯怯地在暗夜中摸索,寻找生命的光亮。四方框窗户,明暗相间的窗格子,拓出四方的一片若隐若现的微明。屋里的小方桌,显出模糊的模样。桌子紧靠窗台,站立在脚下的土台子上。桌面距窗台二十公分高。这是屋里除了土炕和一张床之外唯一能算作家当的家当。称之为床,不过是一头用高脚板凳一头用土胚磊起的土墙,放上三块桐木板铺上秸秆而成。大海碗,长竹筷;高灯台,低油灯;圆砚台,方墨盒;作业本,火柴盒,铁剪子,剩着一半咸萝卜丝的罐头瓶,散乱停在上面。这个小方桌父母叫“五子”,不知从读音上这俩字究竟该怎么写,据说这是母亲唯一留存下来的嫁妆。屋里太寒酸了,大哥从学校带回来四个字“家徒四壁”。黝黑的檩条、房梁,黑中透亮,像煤块一样光芒光芒四射,是烟熏火燎留下的印记。二三十公分厚的夯土墙使得屋子坚不可摧,木质的檩,梁,阁楼,门窗担当起屋子顶天立地的风骨。房顶密密麻麻的灰瓦,房檐沉默肃穆的瓦当,装潢着老屋的“门面”,使得老屋称得上瓦房这一体面的档次,与不挡风雨的茅草房划清了界限。大家的土房子结构式样并无二致。
老房子不完美又不完整。西墙顶上的豁口如虎入群狼后被撕扯开的伤口,痛且无言地承受着一切忧伤。土墙单薄地触摸着时空,不断承接风雨冲刷运动里的严酷,木头架子白森森地呈“书”字形状裸露出来,宛如落败的巨兽那惨不忍睹的骨骼,多少次抬眼一看,我便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的骨骼摸去,似乎感觉到老房子的瘦骨嶙峋和隐隐作痛。睡在屋里靠墙的土炕上,听到风雨刮刷房檩条的声响,呼呼啦啦,似刀在刮骨。土块时不时落下,窸窸窣窣发着警告。老猫追着老鼠一闪而过,门外井台上辘轳“夸夸夸……”放肆地咆哮着,山墙就一阵震颤,地震般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屋里地面坑坑洼洼,老鼠掏洞繁衍,内墙根愈发失去根基作用。基于对房子安全的担心,根子不牢地动山摇,塌陷了怎么办?问父亲,父亲嫌我杞人忧天的样子,说再有几十上百年也倒不了,土房子,就这个瘪形!听这话,父亲有点破罐子破摔任由他去的样子。
破败之外老房子还是残疾的。阁楼的四根横梁,靠近南面前檐的一根,少了一半,独腿老人的模样。这侧阁楼黑洞洞的冲向房顶,高高的椽子清晰可见。消失的房梁去了哪里?问过母亲,她说没法呀!不光是横梁,恁多恁好值钱陪嫁,成别人家的。我们便气愤,谁这么欺负人,新社会了,还硬生生抢夺别人家的东西。
进肚子里,吃了!我们愕然,木头能当饭吃,能消化了么?母亲紧紧眉头,隆起犁沟深的皱纹,随后“唉……”长叹一声,余音拉得很长,仿佛从山顶一泄而下的瀑布,把所有的无奈和沉闷和盘端出:五八年吃食堂饭,接着三年自然灾害“过年式”,麦池儿见底,瓦缸儿见底,树皮啃光,草根嚼净……快赶上民鬼(国)三十一年河南大饥荒了。实在不行,锯下一段房梁卖掉,换成红薯片,救起一家子的命呀!母亲说,还有,过门的嫁妆,柜子呀,箱子呀,桌子呀,洗脸盆架呀,都卖给下门你庆子伯家了,换成金贵的粮食吃,才落下全家儿的小命。那时,还没有我和二哥,大哥不过两三岁,父母领着两个姐姐五口人苟且活命,早先的两个孩子养到四岁说没就没了……。只要说起这个,母亲就埋怨她的命苦,运势的不公,嫁给了出身成分不好唯唯诺诺没有本事的父亲,在世人眼中低人一等不把咱当人。
说不公,有父亲这方面因素,到他这一辈实际早已是家道中落夕阳末路,但土改时划成分上面仍将他划为地主成分,原因是祖上有很多良田,院落,雇工,却不考虑到父亲这辈这些早已是过眼云烟。而造成成分错划的动机,据母亲后来讲,是当时上级为完成揪出地富反坏右的任务,让父亲顶数,暂时戴顶地主的帽子,而这一戴就是一辈子,影响几代人。谁叫他是家里老大,首当其冲被戴上地主这顶帽子。批斗,游街,改造,一样少不了。步行之处遭受白眼,人前人后被评头论足,被安排出力不讨好的重活,额外的活。到南坡送信是父亲的必修课。大冬天,天还不亮,就有人狠劲地敲窗户,要父亲到南坡送信。南坡阴坡这一面正对村子,地势陡峭,几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一条比一条难走,从山下看,似细线通往天际。很难想象,冬春季,西北风和大雪的搅和下,父亲该受多少无谓的折磨。母亲的命运,远不止这些。母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对蜷在被窝而实际睁大眼睛的我们讲起她的坎坷经历:
“那年我虚岁四岁,春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大早上,阴沉沉的天,塌下来一样。我睁开俩眼,喊叫身旁的妈妈,没有应答;摸我妈的手,冰凉的;摸我妈的脸,冰凉的;摸妈妈的脚,也是冰凉的;甚至吃我妈的奶头,也是冰凉的。我天真地想一直病着的妈妈只是睡着了,或有病睡一觉就好了。后来,大清早院子里人来人往,各忙各的,我身上一阵阵发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奶奶告诉我,我妈死了,再也醒不来了。我哩亲妈你们的亲外婆就这样……唉。从此,我这孤雁,只能自己单飞。我的老父亲,你们哩外爷,在街上摆摊,卖点针头线脑零食小杂碎,叫小货郎,跟走村串户手摇拨浪鼓的货郎不一样,他是死守在街面,俩长板凳支起俩木板,摆上娃子们爱见的糖块,弹指,鸡毛毽,红头绳,花米蛋儿……,一天心思都在那儿,等大大小小生意儿上门,没心思管顾自己娃子……”
庆幸的是,母亲有疼她的奶奶和外婆,她们给与她更多的关怀和母爱,她还有个同龄的小姨,俩人惺惺相惜快乐成长。只是后来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父亲又娶了个后妈,但这后妈比她还小几个月。好像这样的家庭里,同龄同性的人,不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就是水火不容的路人,她们,不幸的是属于后者。这个与她同龄的继母,是母亲出嫁后进的门。我们年龄尚小时,舅家在几十里之外,为抄近路,多走山里的羊肠小道,来回得一整天,早晨披星而去,晚上戴月而归。逢春节,瞧夏,或有红白喜事,父母亲单独或同往舅家行人情,晚上回到家总是唉声叹气的窘态。拿的礼就是再大块的肉、再好的点心,再大再白的蒸馍,她的后妈就是不让进门,还把带的实心实意的礼物拒之门外。骂骂咧咧,指桑骂槐,好像母亲上辈子就与她有深仇大恨,而她是来报仇似地。母亲真不明白她这个后妈,我们的后外婆,为何如此。母亲说她从小到大受奶奶外婆还有老师的教育,从没做过亏心事啊,老天咋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个大冤家?那一年过年,母亲领我到这个后外婆家,我亲眼看见这个后外婆满脸怒气把母亲拿的肉块扔到她的窑洞门外,当院里,那一刻我怔住了……,母亲满眼噙着泪水……旋即左手默默托起地上的肉块,右手扯住纱巾下角按在双眼,划过脸庞,许是拭泪,随后拉着我快速离开……
“我,命比黄连还苦!早年苦,成年苦,谁让我又遇到你这倒霉的爹!戴顶地主帽子,摘不掉,活该一辈子倒霉。人哩命,天注定哇。”接下来是父亲总结性的话:“前半辈子吃苦,后半辈子享福。竹有节,人有骨。”每到叙述的结尾,父亲总说这句话,我们就知道,母亲像祥林嫂一样讲的故事结束了。父亲说的享福的情景,却迟迟不见踪影。
(二)
窗外的风紧一阵缓一阵刮着,像是谁摔着牛筋梢的马鞭,又似谁噙着竹篾笛子破上老命在吹。干玉米叶子,纸纸沫沫呼呼啦啦响,在风的漩涡里直往当院撒欢来。
“将将过冬至、阳历年,二九天都‘镇冷镇冷’,要冻破石头,那三九四九咋办?还不让人活了?”母亲不住地埋怨天气,说一点都不通情达理,不知道怜悯苦命人。
我望望微明的窗户,打一个哈欠,上下牙见面打招呼咯嘣响,随着一个冷颤,喝下一口如冰的凉气,旋即,又是一阵机关枪开火似的“夸夸夸”咳嗽声从喉咙发出,穿过窗外。这声音, 像刀在案板上剁着酸菜弹出的呼喊,又似谁在井台上放飞的辘轳发出无聊的呱唧呱唧声。这咳嗽声从晚上稍黑时候开始,从奇痒难忍的喉咙里发端,在持续时间、声音强度上如浪头似风口越来越强,折腾得我几乎一夜没睡。把头赶紧缩进被窝。被子那头的父亲用砂纸似的手指摸摸我脚心,说“咦,咦,热,热,还烧着哩。烧成肺炎了,咳嗽一夜黑地,我起去卖红薯片,八点赶到粮店,卖了给娃子抓药。”
我自感发烧比前几天有好转。今天进入第三天。每天三次每次只喝一包头痛粉的三分之一,剩下的措施,就是母亲烧好滚烫的姜汤趁热喝下,蒙住被子捂出汗,达到退烧的意愿。每次灌下百十度的热水,喉咙被烫得发疼,随后大汗淋漓洇湿衣服。随后从昏昏沉沉口干舌燥的状态恢复过来,仍感觉发冷。冻疮在手脚部位肆无忌惮地安营扎寨,手指头明显发福肿胀,胖胖的,裂口跟小孩子嘴似的,晚上遇热就奇痒难受,伴着疼痛。应了父亲讲的顺口溜:痒痒挠挠,挠挠痒痒;不痒不挠,不挠不痒;越痒越挠,越痒越挠。但比起占主流症状的发烧咳嗽,冻疮就暂退其次了。
母亲和父亲不约而同麻利地起来。父亲摸到麻包,啪啪拍打着,嘴里小声嘟囔。母亲摸索着,小方桌发出急促的呼啦声,像极了小猫咪在暗夜里缩头缩脑翻腾的声音。一根工农火柴在母亲手头亮起,煤油灯开始履职。豆大的光点闪现,微微抖动,桔黄的光充满屋内,童话般地柔和和温暖。说是煤油灯,实际是圆形的墨汁玻璃瓶做的。黑色瓶盖有大拇指指甲盖大,用烧红的针锥钻个眼儿,套上同样中空的二分硬币大小的铁片,棉花或布条做芯,即成一盏煤油灯。拿来拿去方便,不像灯台笨重,容易油洒灯灭。但灯台高脚,高照低明,各有长处。这是我昨天足足费了一下午的功夫,坐床边用捡来的墨水瓶做出的新煤油灯。崭新的棉花灯芯,兴奋地输送着光明。我很满意这个灯,因为是我做的,有我的标签。
母亲就着灯光,点燃门口土灶里的干麦秸,在玉米秆豆秸助力下,它们尽情发挥热的想象,铁锅里的水瞬间被折腾得天翻地覆,吐出丝丝的音响。屋外起了大风,似工作组干部吼着长声,屋里的烟气被压制跑不出去,只有忍气吞声在屋里转圈圈儿。青烟先是蛇吐信子般试探性地舔着黑乎乎的附棚,而后如大水漫灌般长驱直入,在棚子下面云集,再蔓延整个房间。烟熏味刺鼻呛人,父母亲止不住咳嗽起来,我早已把头缩进被窝,躲避着烟雾的青睐。刺鼻的烟味引起我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咙似火,奇痒。
“人心瓷,火心虚,”父亲说着,拿起细木棍拨拉着灶里的穰材,埋怨母亲放柴过多适得其反,怄烟,着不起来。说这又不是战场上怄起狼烟报信的。当当当,菜刀在母亲双手操控下,在案板上跳荡舞蹈,一疙瘩老姜,几片蒜,一截葱白,瞬间身不由己粉身碎骨,跳进滚烫的水锅。葱姜蒜的老辣,辛香,冲鼻的浓烈,融汇在一碗开水的盛情接纳里。母亲端过热气腾腾的姜汤,要我趁热喝下。这是父母亲感冒风寒头疼脑热时通用的不花钱的绝招。很实用,很经济,又很管用!对大人来说至少是这样。又辣又烫的姜水顺喉而下,肚里一阵温热,饱胀的感觉憋出几个嗝,母亲要我趁热打铁,蒙住被子发汗。肚里灌满水,躺下难受,我便坐着,母亲拿来另一条补丁套补丁的被子围住我,头露外面,形如谷堆的样子。
母亲在小方桌上又小心翼翼挪开圆圆的墨黑砚台,摸索出头痛粉的小药包。四方的药包,中间圆圈内,绿色背景下简约地印着一个绿色的头像,人的左手紧紧拖住痛苦不堪的头部,嘴巴,眼睛,简单几笔的勾勒,人头痛欲裂的形象真就跃然纸上。一分钱一包的头痛粉,母亲又分成三小份,对我们小孩子一次一小份就够了。
父亲往灶火里塞几根硬柴,灶子里噼噼啪啪爆裂起来,火烧大涨,屋里瞬间明亮起来。父亲起身到靠东南的墙角翻腾着,母亲埋怨道,大早上叮咚五十不消停,干啥哩,不叫娃子们安生睡觉。父亲说找小撅头,挖龙骨用。母亲说谁见过龙骨,听风就是雨,没边没沿儿的。
父亲要找的小撅头,是锄头或撅头的微缩版,不到半米长的桐木把,套上铁打的撅头片,是我们小孩子的专属用具和玩具。手里擓着高粱秸扎成的疙瘩篮子,肩上背着这种小撅头,学着大人们下地的模样,气昂昂地,劳动者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到东坡南坡西坡北坡或前河后河,挖野菜绿葱黄黄苗,也用它到人家地里溜过红薯土豆,还在夏天的早晨挖过屎壳郎烧熟吃。小撅头总是打头阵,在地上围绕目标,掘进地面,一撅头一撅头努力着,锲而不舍,地面挖出一个个小坑,我们所要的目标就暴露出来了。
一阵响声过后,父亲终于取出小撅头。那是我们哥几个的宝贝,我一再叮嘱父亲,使唤时慢点,不敢弄坏喽!母亲说,干啥都是小家子气,你不会拿大锄大撅头用,父亲说,小撅头头儿小,好进地。
母亲用力腾搜,薄薄的药包里还是只滑落出指甲盖大小一小包头痛粉,当然是她再次拆分包装了的。还能喝一顿哩!母亲嘴角上扬,眉宇间皱纹散开,不到五十岁脸上就写满黝黑沧桑和无奈辛酸,掩饰不了喜悦。早看见就不用起明搭黄昏烧姜汤了!她絮叨着。用事先放温的开水把这点头痛粉化开,端我面前,混着苦药的清水下肚,又一个寒颤打起来。
父亲不以为然,说头痛粉都喝两天了,喝下去管一阵,姜水儿也一样,用了白用,出汗多,没好处,还虚脱呢。
娃子都几天没去学啦,头疼粉,姜水,酸辣汤都喝个遍,娃子喝到吐,没法,烧老不退,又招惹上咳嗽,你说这可咋办。母亲说。
不行我再问问,是哪个老先人试炼咱,惊醒咱,咱得拿出真心实意,有所表示。父亲回答。
真是说到天上了,没边没沿儿,害个头疼脑热,还拉扯上祖宗了!老先人管不了也懒得管这五谷子六芝麻的事,能管了,你也不会落到这步。
父亲不言语,对母亲说的话不置可否。他从方桌的碗摞上取出一个白海碗,转身到案板旁水缸前,舀起半葫芦瓢凉水,斜倒进海碗,距碗面还有约半公分高停下。他拿起筷笼里的所有筷子,拢在左手,一根根检查,筷头筷尾各一个方向进行捋顺。左右手合力拢紧筷子并起,上扬,作揖状晃一下,嘴里嘟噜着听不懂的话。然后,父亲把整把筷子插在有水的海碗中,筷尾朝下,倒栽葱般。双手往一块归拢,父亲又试图松开双手,但松手瞬间,整把筷子则分散开来倒下。父亲又隆起,嘴里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您的不孝子孙忙忙碌碌又一贫如洗,没能力没礼数,不知道感恩先人荣耀祖宗,还请先人们宽宏大量饶恕晚辈。今尔等后辈小孩子病患在身,有病一时半会儿不得好转,吃不了饭上不了学,孩子受苦受难疼痛难言,大人跟着熬煎,一家不得平安,是哪位先人试炼我们,就请我喊叫时让筷子站起来,好让我们知道。我们会感恩的,会上贡献,做的不到之处请先人谅解,我们会改进的。
父亲嘴里念念有词,“是他老老爷你应一声,叫筷子都竖起来……是他老老奶奶也点个卯,把筷子竖起来。”父亲点兵点将般把故去的老老爷,老爷,爷爷,老奶,外婆一一点名,力图大海捞针般寻找他认为的信息。这样的状态常常看到,遭遇父母认为倒霉的事和我们患疾病时,父亲固执地这样做,乞求先人宽宏大量地施恩,尽管母亲一直持怀疑态度。一次,在父亲的喃喃声和他双手不停地扶正下,那一瞬间,整把筷子竟如神助般,直愣愣抱团立于碗中!如擎天一柱,傲立苍穹。父亲愣住了,母亲愣住了,我也看呆了!先人显灵了?但这不过是昙花一现,瞬间整把筷子就轰然倒下。父亲慌过神来,放下立正后又倒下的筷把,赶紧作揖后跪地,磕头如捣蒜样,嘴里没有闲着,说老爷呀我身为后辈给您赔罪了,晚辈忘不了您的恩德,现在就去给您烧纸钱上贡献……
父亲从后到前又从前到后把八辈祖宗一五一十反复叨念几遍,整把筷子就是立不起来,得了软骨症或腐蹄病的小猪小羊一样,不是东倒就是西歪,俨然扶不起的阿斗。母亲看到了也不再言语,这时候她要说不管用的话父亲会生气,说先人看你不诚才不显灵的。父亲额头汗粒明显渗出,我看到了,显然父亲内心布满焦急。从下往上捋筷子时,他的手颤起来。母亲见他长时间做着无用功,瞎子点灯白费蜡,赶紧过来抓走筷子,吆喝父亲背上挎篓去拾柴禾也该回来了,瞎耽误半天功夫。父亲无视母亲的唠叨,把夹在话里的埋怨耳旁风一样看待,由她去!父亲不甘心筷子如散沙一盘地没有筋骨,他又扑通一声跪地,荣耀一番先人,再央求显灵给以明示,让筷子大大方方立起来。但随后无论父亲怎样安抚一帮实木疙瘩甚至如石头般顽固不化的筷子,终没有立起的迹象。最终,父亲摇摇头“唉”一长声,说娃子这病不是先人们试炼咱,等另想法儿,另想法儿!我去大队药铺,叫开信配点药,不能老喝头疼粉,不对症好像。从才好给人打针,疼是疼点,劲来的快。母亲说你只会耍嘴,拿不出一分洋来,欠药铺钱摞起一大堆,使啥给人家。
母亲说着话,往灶里塞着豆秸,火苗闪着欢快耀眼的光芒,伴着秸秆噼里啪啦焚身的呐喊。母亲把昨晚预留的玉米面汤加热,盛进大海碗,把两块形状和硬度都如同石块的玉米面馍掰开泡进。
出门远近没轻重,背一包东西死沉死沉,又不是空搭白手晃荡,不吃饭哪有劲儿?父亲不言语,接过母亲端的热气腾腾的海碗,呼噜喝下,随手背起一麻包红薯片儿出门。晚上他们熬夜从附棚上溜下来,今天送到公社粮店粜掉,换点钱打发药账和其他支出。路上慢点,老是失急忙慌,母亲说。
我扭回头,母亲倚在门口,黑纱巾裹在头上,和黑色对襟棉袄黑棉裤融为一体。她使劲下拉纱巾两角,绑活结。脸部被包裹得严实,只露出眼睛鼻孔部分。母亲倒扣挎篓,拍打底部,腾净里面的麦秸。一把镰刀,一把细绳,一前一后跳进挎篓,随母亲出征。临走,母亲说去寻柏枝,煎鸡蛋治我的咳嗽。要我赶紧躺下发汗。
(三)
父亲背负辎重走了,母亲去岭头上撇柏枝捎带拾柴禾。 太阳拖着昏黄的身躯,靠在土崖上歇息。从太阳的位置和祠堂古柏上的钟声里,我判断第二节课上课了。风小些,尘扬枯叶飞的状态停了,阳光洒向墙角干玉米秆,如涂抹一层暖色调的橘色漆,热哄的气息扑面而来。玉米秸秆一捆挨一捆蜂拥着厕所矮墙,老黑狗很会找暖和地儿,蜷卧成一团依偎着玉米秆子,头贴地伸向外侧,微闭双眼,假寐的样子。一只红冠公鸡趾高气扬地在狗身旁刨着地上的尘土,两只精巧玲珑的小白鸡走过,叽叽咕咕聊着天,如两团雪白的棉花,在微风中摇晃。
从厕所出来,打一哆嗦,一阵咳嗽。尽管撒一小泡尿,老黑狗还是往后弓起身体,伸个极限位的懒腰,抖擞着精神进去寻觅了。
刮到脸上的风,如南石崖上的冰块贴到脸上,冷森森的,对几天几乎都在被窝里的我来说,知道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今天倒霉透顶的是,起冻疮的右手碰上厕所门口的一捆枣刺,不偏不倚,迎面相撞,一根枣刺重重滑进皲裂的手背伤口内。一瞬间疼得我撕心裂肺几乎要蹦起来,眼泪随着唏嘘声落下。忍痛拔出扎进肉里的刺,鲜血滴连滴地流出。拉左手使劲按压上面,等待母亲回来再说。
双脚放进被窝,窗户上“邦邦邦”有节奏地响起。窗棂上的作业纸用糨糊贴的,贪食的黑公鸡常来光顾,啄食上面的糨糊。准备吆喝,窗户上竟传来人声。兰婶来了。
得知母亲的去向,兰婶就如门外的西北风,来的快去的也快,旋即去接母亲了。
眨眼功夫,院外响起母亲和兰婶的对话声。俩人进屋。看到我手上的血迹,母亲心疼中带着埋怨,怎么跟你爹一样,做啥没个人样。挪开捂在裂口的左手,血已止住,只是裂口张着吓人。
母亲从屋檐下抱回一团豆秸,里面夹带有玉米芯子。当屋地上蜷缩着一个黑乎乎的报废脸盆成的火盆。母亲划着火柴点燃豆秸,腾起的火焰几乎舔到她们的头发。热烘烘的干柴味随着稀薄的青烟充斥屋内。冬天来人了,首当其冲拢一场扑面而来热烈汹涌的大火,是对来人温暖的尊重。主人不用付出代价,只要一堆几乎不值钱的庄稼下脚料,玉米秸秆,豆秸,玉米芯而已。她们不约而同伸出手往火焰上凑凑,又立马缩回,两手拼命相搓,如此反复,似乎要把难得的热量尽可能地涂抹在手上。她们又敞开脸面前的大襟袄,让火焰携着热气往袄里跑。母亲和兰婶寒暄着,说笑着。兰婶黑蓝色对襟大袄一蓝到底平整处展,不显一丝皱皱巴巴,乌黑裤子不沾染一丝灰尘和草沫,什么是干净,利索,怕是兰婶给了最好的表达。冬天头顶黑或蓝色的纱巾,黑布面靴子,是八零年前后庄稼人的基本装束。兰婶和母亲顶的是深蓝色纱巾,显然兰婶的厚实明亮些,母亲的看着单薄陈旧。不仅如此,母亲整体衣着灰黄黯淡土里土气,从土窝里刚提溜出来一样,兰婶的则显“辉煌”气派些,似乎应了父亲的评价,甭看头顶一片天,不在一股道,同龄不同命。
兰婶手伸出稍显宽大却细皮嫩肉的大手,按在我头上,医生般眼睛微闭,要感知疾病的走向。好转,恶化,还是原地踏步,全靠手感。随后,她抿上自带笑的大嘴,上嘴唇呈一字,下嘴唇呈倒放的左括号那种。她说不要小看“冻着”(感冒),紧好慢好得几天,娃子还得上学哩!
母亲重复着早上说过的话,不是是啥,头疼粉,姜水儿喝不再喝,光出汗,不顶用,这娃子“镇”软茬,没法儿。
咦咦,你看看,你看看,娃子这冻疮,手背败口成啥啦,还流出血,小娃嘴儿一样,冻疮膏可得勤抹着。
母亲说见天用着,年年都是这,一到冬天,手脚不耐冻,出冻疮,生癞子,纸糊的,经不起摔打。
兰婶侧过比母亲光润发红的脸庞,要母亲拿块布来,说要为我施法看病。母亲慌忙爬上炕,取下附棚上的黑色包裹,从里面翻出一块崭新的黑色方巾。兰婶迅速接过,忽地一声扔向坐在炕上的我,恰如四爷说书中的一个金钟罩,我立刻被蒙在一片黑暗中。通过微弱的黑方巾的密密麻麻小孔,能看见人和物体,当然是在朦胧状态。兰婶马上喝了人参汤般兴奋起来,脸上带着抽搐,手舞足蹈,“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要显灵”作开场白,之后嘴里吐着含混不清只有自己能听懂的神国或仙家语言,从门口转到炕前,再旋转到屋中央,端起方桌上的碗喝一大口,然后老龙喷水般急速向我喷来,雾状雨露撒遍头顶的方巾。一股凉气在下沉,头上有了湿漉漉的冷感。喉咙不争气地哐哐哐开了锣,破罐破摔似地一阵爆发,这声音不是扫兰婶的面子泼她的冷水么,母亲赶紧走过来拍拍头,说忍住点,惊动仙家会不灵的。我狠狠咽下几口若有若无的唾沫,让奇痒难忍的喉咙眼儿来个急刹车。兰婶在自己设定的圈圈里自我陶醉般如此反复,挪步,旋转,呢喃,喷水……好像没有听到干扰声。最后取下挂在墙上的萝面萝子,走到门口,手里似乎拿着小木棍,敲敲萝,喊我的名字,问回来了没有,母亲在屋里大喊,娃子回来了,回来了。程序结束,取下我头顶几乎湿透的方巾,我不知所以,疑惑她们做的有用吗。敲萝喊名字的把戏是“叫魂”,管不管用反正很流行,谁家娃子不论什么病“叫魂”少不了,似乎经过这道程序,起码娃子的命能保住。还有村里村外的土墙角、树干上、路口、石头缝,贴着压着的“哭郎”符,招魂幡一样随处可见,令人窒息。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读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些话如过来过去土路上的灰尘一样,平淡无奇不咸不淡,却又无孔不入摆脱不掉。
兰婶说,凡经她手医治的病号,啥病都好。她说有会儿在寺沟,野狐子沟,起早拾柴禾也能见不该见的物儿,真没法儿。还有夜里猫头鹰惨叫,那是收人的信号。要是经过她手早早医治,不至于把命丢了!
兰婶还说谁家的年轻婆娘又一个娃子没成了,扔在岔坟垴上野地里,包小娃儿的花花衣裳敞开着,赤肚子在风中,孩子面首正对着天。许是夜半大风起,被刮开的,作孽啊。要是被野狗野猫甚至地老鼠,野獾,还有咕咕喵(猫头鹰)、黑老娃(乌鸦)发现,是不会让留下囫囵面相的。兰婶叹口气。
作孽啊,真没法儿。人哩命天注定,这是命!母亲说。临走,篮子婶一脸严肃地说,老嫂子,咱自己人实打实说,娃子好了多给妹子传传名,妹子有能耐不是吹哩,一看一个准,没有咱看不好哩病。过明儿我再来,娃子这点小病包妹子身上了。随后,她凑近母亲,压低声音说,老嫂子,跟你说啊,有空赶紧去寨子根上挖点龙骨,研成土面面儿,撒到裂口上,不几天都长齐整,可管用!还能辟邪呢!你可当回事啊!光用冻疮膏太慢。我那娃子用过,伤口好的快着哩。外村也有人用过,名字我记不起来了,我这两天打听打听他家有没有了。
母亲问兰婶到底龙骨什么样子呢?兰婶描摹着:把小手帕四个角缓缓打开拉展,小心翼翼带着虔诚,说打开后龙骨有小拇指指头肚那么一块,你用用她用用的,剩下那么点,如一颗石头籽,小刀片刮下细碎粉末,灰白灰白,跟连皮带麸子磨出哩面色差不多,撒在伤口上,不几天就好!
那还有没有?母亲问。我心想,大人们嘴里说出来的龙骨有如此妙用,怪不得父亲要去挖呢。这是我对龙骨的初印象。
肯定没了,凭咱干亲家这关系,真有这东西,别人不给,你要能不给吗?
母亲一番感谢,别人请都请不动的神婆,能到戴(地主)帽子的人家儿来,真没啥说儿。兰婶哈哈哈哈一阵高昂又利落的大笑,似乎震得窗子棱吱吱响。她说这不值一提,隔一天她还要来看看,给治彻底,谁叫咱是干亲家,我是芳子的干妈哩。
嗯,嗯,那可是,这还真不含糊,实打实的事儿,母亲说。大姐自小就认兰婶为干妈,母亲和她走的自是熟络。但大姐后来不怎么爱见这个干妈,感觉神婆行当是骗人的让人瞧不起,她不想与这样的人拉亲带故,出嫁后便与兰婶关系渐行渐远。
送走兰婶,母亲赶紧扒开火盆里的灰烬,嘴几乎贴到火盆沿,左膝盖支在地上,猛吹了两口气,死寂的青灰散开一条缝隙,红红的火焰如一朵盛开的红莲花耀红母亲的脸庞。浮腾起的草木灰沫飘飘摇摇在母亲头发、衣服上落一层。母亲起身,嘴里说着“还是玉谷芯子耐着(燃烧),看,半天了火苔还恁旺!急死人,你兰婶说说说,河里长流水一样,没完没了,再也不走,也不能撵人家不是。”
母亲说着话,翻出挎篓里的柏枝,撇下绿茵茵的绿枝,在菜刀的咯吱声里,变身细碎的枝节瘫软在案板上。同样粉身碎骨的,有一小块干瘪发白的老姜。我惊讶的是,母亲拿起剪刀,在自己后脑脖子处竟然剪下一小绺头发!母亲说柏枝,姜,头发梢,配上煎鸡蛋吃,是偏方,专治咳嗽。母亲拿过瓷碗底大小的铝饭勺,放到灰烬上炙着,拿筷子从黑亮的小瓷罐里剜一团黄莹莹的猪油放勺子里边,猪油瞬间化身清亮亮的液态,滋啦声伴着热气响起,勺子里针尖大的油沫蜂蛹而起,集体赴约似的。母亲将柏枝末姜片碎发一股脑拨拉刀片上,倒进勺子,一阵热烈的煎熬后,柏枝,姜片,头发,被母亲用筷子拨出,散落灰烬中。从案板根上瓦缸里拿出一颗白生生的鸡蛋,母亲郑重其事看一眼,自言自语说,啥也不是,没营养是真的。拿鸡蛋往案板边磕一下,鸡蛋裂开一条细纹,母亲双手并用,似乎举全身之力运在双手,把鸡蛋壳子掰开,透明清亮的蛋液裹着黄澄澄的圆润的蛋黄滑落进勺子中。又一阵煎熬翻转,黄白相间晶莹剔透的油煎鸡蛋横空出世。特有的香味弥漫屋内,还带有淡淡的柏枝味,姜的冲鼻气息,烧焦的头发味。
诱人的味道调动胃的膨胀的欲望,把一片一片的金黄白嫩的煎鸡蛋囫囵吞枣吞下肚。最后空吧咂嘴时才回味鸡蛋的美味来。怨自己吃的仓促,有点像四爷讲的猪八戒吃西瓜,只顾吃了没品出味道!
(四)
我一下午没有出现歇斯底里的阵咳。也许偏方见效,或是它带来的心理作用?母亲说感谢神,神有大能,你兰婶没白来一趟,鸡蛋偏方真管用。按母亲话的意思似乎都起了作用。鸡蛋的美味今天终于独享了一次,在脑海里停留一个下午,哥哥姐姐们是不知道的。母亲再三交代,不能告诉他们,瓦缸里还有两个鸡蛋,再攒几个,得拿到隔壁合作社换盐舀煤油哩。盐罐也见底了!母亲答应晚上为我和哥哥们擀白面叶儿吃。一下午我就盼天黑等这难得的美味粉墨登场。
母亲走到案板前,拍拍小面缸,面缸里发出空旷的嗡嗡声,似山谷的回响——没面了。母亲叹口气!把面缸放倒,证实了我的判断没错。花奶奶去闺女家两天了,只能到隔墙邻居侯奶奶家借了!
我也跟了去,手没有闲着,拉着几乎与自己身长差不多的撅头把,铁质的撅头在地面滑走,叮叮当当脆响。母亲赶紧从我手里夺下,悬空拿着,说在地上磕来碰去,刃儿碰掉,咋去挖龙骨?我说咋非得要俺的小撅头,母亲没回答。天刚擦黑,村西竹林里的乌鸦正哇哇哇扯起嗓门吵闹着,讨论着一天的功过得失。这聒噪声,似浮尘般弥漫在村庄上空,成为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佐料。天边那遮住西山的一大片乌云扯起夜幕黑压压向村庄走来,而我们似一只只小小的蚂蚁,顷刻之间被吞没尽净。
今晚去借面的这家,是我们隔墙邻居侯奶奶,两家的土墙灰瓦的房子共用一堵山墙,一架房脊。她家境好些,五口人除了她,老头,儿子儿媳闺女四个全劳力,挣的工分多,年终分配也多,家里生活过得去,好象总有吃不完的白面,馍篮里总放着白面蒸的能揭层皮的馍。不像我家,六口人劳力才三个,我哥仨俩人上学,幼年的我则乱跑,家里年年捉襟见肘,总是春季青黄不接,别说细粮白面,就是粗粮玉米,红薯片也紧缺。母亲常去借她的白面。因为花奶奶家境和我家差不多,母亲去她家借的少,怕花奶奶为难。再说花奶奶不在家,没办法了!
跨过大门槛,二门槛,母亲先叫一声奶奶开口,尽管母亲比她小不了几天,她辈分高没办法。她坐在炕沿,戴着黑框的老花镜在上鞋底。头发乌黑,梳得很顺溜,似织布机上的根根黑线齐齐地向脑后拢去,在后脑勺被一个圆网兜罩住,挽个结。只是她戴的老花镜特大,黑镜边完全超过本身就瘦小的脸庞。我始终纳闷,她常年吃白面馍炒菜吃香喝辣的,怎么全身瘦小不及母亲的身量大,特别是扁平的一张脸,还没有她的手掌的一半大。她乜斜着豆大的小眼,慢悠悠说:“又——断-顿-儿了?”她把那个又字音拉的很长。母亲叹声气说,没法儿。之后转移话题,夸老奶奶屋里真整洁,夸她针线活好。侯奶奶也叹口气长唉一声:“遇上你这种邻家,真是冤家,没法。”母亲赶紧陪笑:“远亲不如近邻呀。谁叫咱是隔墙邻居哩。有事不来寻你,去寻旁人,你该有意见哩。”侯奶奶放下活计,接过母亲手里蜡黄的小面瓢,迈开她一撇一捺两只梭子般的小脚,小碎步携着八字,缓缓走向面缸。她家面缸好大,顶上我家的三个。掀开盖在上面的高粱拍子,她右手拿起她的大面瓢挖出多半瓢白面,再倾斜着,左手食指和中指并用敲打着瓢背,如雪的面粉轻轻滑落进母亲的小面瓢里,冒出一厘米高的帽……
从邻居侯奶奶家出来,夜幕已经严严实实裹住了村庄,伸手不见五指。
母亲把这一小瓢白面倒进黑明发亮的瓷盆,淋着碗里的水叉开手指搅拌,之后和成团,反复揉匀。又把手上和盆里沾到的面粉用手指慢慢抠下,使手光盆光,不让有一星半点的面粒儿残留。之后,醒面片刻。在擀杖无休止的碾压驱赶下,面团化身一张光滑平整温润如玉的薄毡,在刀子无情地割裂下,宽细有致整齐划一的白面条,齐刷刷躺在案板上。三个小白碗一字排开,碗底聚集着红艳艳辣椒面、白亮亮的葱花和食盐碎粒、绿莹莹的芫荽粒,还有黄生生的姜末,互相挤挨着,等待着,共赴一场难得的盛宴。母亲又拿一个小碗放地上,从案板底下挪出口小肚大黑油油的台子,扳倒使它倾斜,一缕清亮的柿子醋山泉水般哗哗流出。小碗接满醋,母亲把台子挪回案板底下它该呆的地方。这时,母亲要做的是烧火做饭,一顿清水白面叶的惊喜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冬天就是这个样子,夜长昼短,我们早上顶着星星上学,下午披着夜幕回家。大哥二哥玩够回来,见案板上的面条,他俩脸上的笑容真如一朵花样,当然他们知道这是因着我的缘故,病号有理,病号改善生活,他们也能沾上光。灶上柴禾呼呼烧着,火光映亮了屋里黝黑的附棚顶,发黄的土墙,坑洼不平的地面。火大省得点灯了,母亲说着,但还是拿起一片玉谷包在灶上点燃,再引着煤油灯。灶火总有灭的时候,不能指望它,母亲说。玉米秸秆豆秸鱼贯而入灶里,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催着铁锅里的水即刻喧哗起来。面条欢快跳入沸腾的水世界,经历从生涩到成熟的嬗变。热气腾腾的面条回落到三个小碗中,三碗清水白面叶,诱人的香味在游走,缭绕的表白在飘荡。哥哥们早已迫不及待,端起碗就坐在草垫子上呼噜呼噜吃起来,不管烫嘴不烫嘴,味道是咸还是淡!
碗里的面条屈指可数。碗小,汤水滥竽充数占多半碗,名义上一碗面叶,实际容不下几条滑溜劲道的面条。病号有理,碗里自然与哥哥们的不一样。我的碗里,面条挤挨着,倾轧着,哥哥们碗里的面条稀疏散乱互不牵扯,屈指可数。但我没食欲尝不出酸咸,如今干苦的口腔,再好的美食也白搭,吃了两条面便放下碗。母亲只好把我碗里的分给他们。他们又是一阵狼吞虎咽,他们吧唧有声哈着满足的气息吃得有滋有味!
(五)
土崖头上传来猫头鹰“咕咕咕咕喵,咕咕喵,咕咕喵……”的叫声。大家兴致勃勃吃饭时听到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叫声,确是扫兴的事。大哥放下碗筷,从地上抓起两块土块,向崖头扔去,捎带着大声的咒骂。土块呼呼啦啦响,飞到半崖上高度的尽头,又回落下来。土块发出的杂响和着哥哥的骂声,崖头上传来噗噜噜的声响,猫头鹰飞走了!不吉利,丧气,倒霉,是我们听到猫头鹰这令人不安的叫声时的反应。尤其让人不得不信的是,有重病老人的家庭,夜半或者清晨,有猫头鹰光顾这家房顶或崖头,甚至当院的树上,发出凄厉的毛骨悚然的叫声时,家里很快就有人要离世。也许人临时前发出的腐朽气息引起猫头鹰的特异性兴奋吧。这个说法渐渐成为村子里流行的真理,屡试不爽。猫头鹰一度成为报丧鸟的代名词。我曾观察过,书英的父亲临走的前两天,尤其晚上猫头鹰那瘆人的叫声就真的判官一样宣告了一个生命的终结。
沉重的木门吱吱响,门轴连同门板缓缓转动,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父亲在黑夜中推开门,闷声坐在门口的小凳上,麻包袋瘫散在地面。母亲刚把锅里的面汤舀到大海碗,多半碗,为父亲留的,没有面条作伴,只有白面的腥荤和精华,加热后调成酸咸辣汤,泡上干硬的玉米面馍,也能让父亲吃得热乎顺畅大汗淋漓。
我们看向父亲时,却很吃一惊:脱下黑棉帽子的头上似蒙上一层黄土,土里土气,脸上明显有两三处皮肤被挫伤的印迹,红红的痂皮异常惹眼。父亲上下嘴唇肿起来,肥厚,发亮,膨胀,嘴角和脸上还有血迹。母亲赶紧问这是怎么啦,怪不得将才咕咕喵不住点叫,唉,好事没有咱,赖事找上门……父亲稍一想张开嘴,就吸溜着空气再合上,疼痛使他嘴唇只能微启,秃噜着含混不清的词语简述起“挂彩”的过程:
父亲背一麻袋红薯片,那缓慢的速度,像极了一只蚂蚁拖着一粒玉米在蠕动。头和脖子被麻包袋子无情地压着,只能低头看见双脚在交错移动,脚下的红土路摇晃着后退。突兀尖硬的鹅卵石,发现时已不偏不倚踩在脚下,总躲不过。干红薯片一大麻包不过五六十斤的样子,起初感觉轻如鸿毛,远路不分轻重,不一会儿就变得沉重如铁。歇一脚再出发,感觉膨胀般越来越沉重。早起吃了半块玉谷面馍,怕已消耗殆尽。
路边光秃秃的树梢在风中吹响尖利的口哨,干枯灰黄的茅草贴着荒坡在颤抖,零星的大石,裸露着僵硬麻木的身躯。一片萧瑟中,踯躅前行的父亲渴望偶遇一辆架子车能捎个脚。这条窄路只能容架子车过,大路修通后几近荒废,半天不见人影。走走停停,到达公社粮店已是中午了。
两个金黄热烧饼,被父亲双手紧紧抓住,散发的菜籽油和葱花的香味,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飘荡。揣着卖红薯片的几元钱,吃着从街上饭铺买的烧饼,没了身上的辎重,他感到轻松、舒爽,心情也好起来。
父亲哼起苍凉的豫西调上路。他选择走大路返回。路宽平整明亮硬实,如一条绵长的腰带蜿蜒起伏。一辆四菱车开机关枪似地突突突夸走过,随后一辆解放牌卡车鱼一般倏忽而过。父亲闻着汽油的美好香味,几次双手举过头顶成投降状,拼命晃,喊着司机根本听不清的声音:稍个脚,顺个路吧!轰然而过的汽车无视他的存在,扬长而去。
先下手为强。父亲改变了有礼在先招手示意的思路。在一个上坡处,一辆带着长拖斗的四菱车显然放慢速度,但不是村里的“盛蛋”开的。父亲直接扑向车尾扒住车屁股,胡乱登两下,竟然扒上比他还高的车厢。坐在车厢,心有余悸的父亲在颠簸中享受着忽上忽下平步青云的感觉,甚至有了昏昏欲睡的惬意。村口小上坡处,趁车速放慢,他学着刚才的样式下车,脚刚着地手还把在车厢的一刹那,被拉倒在地,眩晕过去。醒来时嘴里嘴外、脸部、双脚除了钻心疼,嘴角流血,两颗牙齿在地上呻吟。忍痛爬起,回家。
热了一遍的面汤冒着热气,在放案板上等着父亲。母亲示意父亲趁热喝了!父亲摇摇头,指指嘴,又摇头!
(六)
祠堂与我家老房子隔一条土路。祠堂大上房和北偏房成了二三年级的教室。已经两天我没有到大上房上课了。上课下课的钟声不知疲倦地响着,我能从中分辨出该上第几节课还是该放学了!除了清脆悦耳的钟声,还有“学习雷峰好榜样,东方红,小儿郎”这些雷打不动的歌声不时飘入耳膜。我一度感到焦急,落下的课程尽管自己能学会,落单的孤雁何时能回归群体,那里有无尽的趣味和欢乐。
晚上。火盆里灰烬攒起个微缩的小山头,火盆周围尽是灰烬。一挎篓玉米芯子,火盆吃了一半,父母亲、俩哥,四口人,两个淘麦蓝子,围住火盆,燃起火,不停地续加,边烤火边剥玉米棒子,刺刺拉拉响着,老鼠在附棚上聚会般。我在床上,已然感到了满屋的热气。我的被子,哥哥们的被子,被母亲趁机在火盆上空滞留加热。虱子落进火中,砰砰啪啪零星响着,明亮的火星子腾起后旋即消失,一窝蜜蜂集体行动一样。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如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令人讨厌,又跟河滩的流水样没有穷尽。串门子天南海北地拉扯,往往能逗点乐趣,点燃黑夜的灯芯,藉以打发难熬的夜晚。除了兰婶,隔墙邻居来福爷是夜晚串门的常客。今晚,来福爷带着孩子治林来了,见到在床上咳嗽的我,自然问起,“黑地咳嗽比白天重!喝口冷气打冷瘆”,父亲说。但我感觉与昨天比起来,头不沉了,晕乎的感觉小了。只是走起路依旧东倒西歪,浑身酸软有气无力。我的病状显然成了大家的谈资,七嘴八舌东拉西扯起来。
脱了,肯定虚脱了!如果分出轻重缓急的顺序,虚脱是当务之急,多吃咸饭,补点盐。咳嗽发热,也不能拖,拖成慢性肺炎就麻缠了!早年干过小队会计的来福爷,说话带着前瞻性,显然水平不一般。
不行还得到药铺取药,再没钱也得看,得去病根,不能落下尾巴,一遇天冷嗨嘘嗨嘘,老受症。来福爷补充道。
最后他们的结论是,连续几天的发烧连带不停地喝头痛粉是我虚脱的原因,得多吃白面叶,喝小米汤,多吃鸡蛋多吃肉,补充营养补充钙多管齐下,解决我虚弱不堪的问题。发烧和咳嗽已是强弩之末退居次要了!
吃这吃那,听起来很美好,甚至让人立马能口齿生津垂涎三尺,实则实现不了。往年能不断顿吃上玉米面红薯面就阿咪陀佛了。去年包产到户,好的开端来了,小麦面虽说家家能有点,来客人白面条装门面撑家底还行,但还达不到天天顿顿吃白面的地步。馍蓝子达不到白面馍充盈不见底的状态。金黄澄亮的小米汤多是给月子婆娘下奶才能用上的,几乎是专属品。鸡蛋是母亲捡金拾银般地攒起来,换盐灌煤油平日开支用的。就是鸡蛋壳也被收集起来,晒干塞满麦秸当“引窝蛋”用,引导懵懵懂懂的青年鸡开产,走上生儿育女的道路。至于吃肉只能想想而已,得等到过年或赶上一大家子有娶媳妇小孩满月待客时了!所以来福爷和花奶奶说的,鸡蛋能偶尔吃到点,但不能奢求过高。只有小麦粉白面,能从一家人的牙缝里扣出点,补补虚弱的身子。
这样下去不是法儿,来福爷说,这两年包产到户,能顾住嘴,有饭吃,这不假,可还是没钱花,想给娃们办事,身上掏不出几个子儿。来福爷干过小队会计,眼下干着兽医员,一对双胞胎儿子眼看高过院墙了,成家立业脚跟脚的事,鬼催似的,能不着急吗。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手掌里传来,来福爷和父亲比赛似地,俩人各持一条废作业纸,撒一团黑褐色的烟丝,卷起一根前粗后细的旱烟。来福爷吧嗒两口,喷出一团青烟,啥时咱也补点龙骨,叫咱腰杆子也壮起来,办起事能理直气壮不是。得另想法儿。他说,他在窑洞里把磨子盘上了,年前磨面话尽管去。过了年开春就磨豆腐,智林,智武,我,你婶子,有的是劳力,推磨不是个事儿。庄稼人的本儿钱是力气,力气跟井里的泛水一样,今儿个用完,歇一黑地,又回来了!庄稼人的出路得用脑瓜儿,想门儿!到时候走乡串户,用豆腐换回人家手里的豆子小麦玉米小米红薯片,豆子用来磨豆腐,其他粮食留一部分贴补生活,剩下粜了换钱。
中,能中,父亲听着来福爷的蓝图,满脸放着红光,喝多了酒似地,嘴比平时裂得更开了,脸上的皱纹不住地舒展,两手快速地撮合着。
母亲插话,要来福爷说说龙骨的事。提到龙骨,来福爷说起别人见过一小块龙骨,都是道听途说。说龙骨夜里能发出白中带蓝的微光,上面布满针眼状的密密麻麻的小点点。刮下点粉末用小纸条铲起,撒在伤口,不久伤口就愈合如初,用它熬水喝,能强筋壮骨恢复元气。母亲说这龙骨多好,咋听着跟夜明珠一样能发光哩。父亲说人都传言这东西埋地下不见天日经过几千上万年的骨化,就带了药性,跌打损伤、补钙、强身健体、避除邪气都离不了它。
如此神奇的龙骨,哪里有。在火盆旁被烘烤得昏昏欲睡的我,感觉插一句。父亲说得用我的小撅头挖龙骨,那该是多么有面子又幸运的事。我的小撅头就不再单单是我的玩具,它更有神圣的使命了!我赶忙端起煤油灯,走向门后,见小撅头正躺在地上,似乎如龙骨一样,因着神圣的使命,而同样发出熠熠的金光。双手拖出后,拿起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寒光凛凛的铁质撅头,挖出挖不出龙骨,似乎决定于小撅头这把利器了!
问到具体谁见过这东西,来福爷说没人能说清楚。母亲说兰婶不但见过,还用过。来福爷说听她吹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谁信啊。真有这能辟邪的东西,你兰婶怕要在家歇着了吧!
来福爷掰着手指头,说这年下,神婆,算卦,浮夸,一个比一个能吹,都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智林满脸喜悦,接过他父亲的话,说算卦可准哩,算卦说我长大开大飞机,比天上飞的黑老娃(乌鸦)飞还高,我老弟长大还开火车哩!能跑到美鬼(国)哩!来福爷笑言这好事怕轮不到咱,咱祖坟上还没冒过青烟哩!(弟兄俩光棍一对儿的半辈子人生实践证明,算卦先生是一万个不靠谱)。
来福爷末了还是来个模棱两可:咱村子以前叫“龙头”村,听听,龙头村龙头村,少不了给龙扯上关系。可惜,咳咳,眼下还没有人拿出一块龙骨,哪怕是指甲盖那么一片儿也行……
(七)
屋外的风依旧在刮,煤油灯弱弱地陪伴着。我在他们高高低低的声调里和煤油灯单一的弱光催眠中睡了。在一阵嘈杂声中睁开眼睛,以为天亮了!但哥们也在扯着匀称的呼噜。油灯下的父母似乎商议着什么,满脸严肃、紧张。
隐隐听见父亲说,眼见不行了,这是天意,该咱得意外之财,都刻薄咱,老天看不惯。
母亲说不是咱的,人家送上门塞到手里也不能要。得意外之财,必有祸殃。加上是老芶家(芶二娘)的,能送走多远送多远,眼不见心不烦!跟这号货少拉扯!
眼见不行了,待会剥了煮熟,娃子们补充点油水,正好补补身体。老三腿软茬,你知道缺少啥?医生说是缺钙,缺骨气,人没有骨气支撑,就不能站立,不是完完整整的人。父亲弓着腰,黑棉袄黑裤子把父亲排列成流线型整体,煤油灯光再把它投射到发黄的纸裱墙上,墙上的黑影与父亲的本身交替着,运动着,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弓着腰,手背后,掂着小碎步,嘟囔着,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说嘴一套一套的,跟着当医生的同学学,人家是公家人,医道不离身,正用,你哩!还说啥不能站立,你能站起,不假,你顶天立地没?人家咋光拿你老实人开刀?……遇事儿只顾眼前,以后人家老芶找上门给你要,都进肚子里,你拿啥给人家?拿你顶数人家还不要呢。母亲说。
我听得云里雾里,究竟怎么回事?
问母亲,说起刚才经过,她仍显得战战兢兢:半夜时分,母亲灯刚关,就听见大门外有呼呼啦啦的声音,细听又像有细碎的脚步声。母亲一下子睡意全无,用脚蹬蹬睡在窗台那头的父亲,父亲睡得深沉,翻个身又鼾然入眠。门外的脚步声还在,踢踏,踢踏,细碎,轻微。
这不由使母亲猛地想起半月前的那个夜晚:母亲深夜在煤油灯下缝我的棉裤,突然一阵风吹,两扇本就关不严实的大门在噼啪声中被推开,稍后,是朴踏朴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有力,从窗台外走过,同时飘来微弱的声音“睡吧,不早了”。这声音极低,母亲却听得真切,声音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母亲遂吹灭煤油灯,和衣躺下。不一会儿,朴踏朴踏的脚步声又从后院缓缓传来,经过窗台,移向大门外,渐渐消失。很大一会儿过后母亲蹬着脚头的父亲醒来,对父亲说刚才那个声音太熟悉,对了,是他爷,他爷的声音,真是的。父亲说,咋说胡话哩,他爷死多少年了,啊!他爷他爷的,净做梦!母亲听到这,头发瞬间炸起来!天哪,天哪!她再次向父亲确认刚才门外的声音,父亲翻身起来,赶紧到门口佛龛牌位处,磕头跪拜,喃喃低语一阵……返回炕上时问母亲,答话没有,得到否定回答,父亲长舒口气,那就好,就好,半夜三更,不管谁喊叫说话,都不能应声。
我一度怀疑这些绘声绘色的鬼神故事的真实性。最近一次问母亲,确定那晚有人说话?她手拍脑门狠劲想半天,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可能……像是……有说话声,有人咳嗽声……
昨晚父亲也听见了,要起身出门看。母亲阻挡,怕有啥意外。父亲当年到南坡到公社到其他大队送信,半夜动身走夜路司空见惯,啥都不怕,今年夏天到二百里外的黄河边牛市上,买头老黄牛,连走两天两夜,硬是赶回来了!
父亲借着夜的微光,到大门外,又返回,对母亲说,一只快断气儿的小羊羔,有啥怕的。
我探出头,抛出眼光在黑暗中逡巡,见地面火盆处竟躺一白绒绒的小羊羔,麦秸沫围着它。嘴巴和眼睛紧闭,冻僵了,饿晕了,还是病了,睡着了,是死是活?一堆雪白的棉花,自来卷羊毛温柔地缠绕全身,令人怜爱。村里有羊的几家,羊圈都在村外,不清楚羊羔如何流落到此,在井台上被发现时已这样,不动弹,只一息尚存。母亲动了恻隐之心,命不分大小贵贱,不管人还是畜生,毕竟是一条命! 尽管母亲一眼看出这是老芶(芶二娘)家的。芶二娘和母亲向来不合,秋季种麦时候两家因为地界还闹过一场呢,当时还惊动公社(乡政府)。
一觉醒来,天已炸亮,母亲伸出粗糙大手,再次摸摸我额头、手心,用头碰头的方式确定我不再发烧。咳嗽似乎也被大脑遗忘,母亲说晚上到现在近十个时辰平安无事,我没有咳嗽一声。她一番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东感谢西的。我冻裂的手,显得强直,稍加活动,疼痛加甚。母亲说,父亲一大早就起来拿着我的小撅头挖龙骨了,这是他今个儿的任务。母亲自言自语,说怕是不靠谱,你传他他传我,捕风捉影,都说不清楚的事吧。真有龙骨我们这儿不早跟着沾光、大名在外了?
说起小羊。许是火盆的温热赶走了死神,后来羔羊的嘴张下了,呼吸快了,头竟然缓慢抬起些。活着哩。母亲把剩面汤加点盐放土灶上热起来,一勺一勺喂小羊喝下,再后来小羊渐渐有了精神,咩叫着要往门外闯,甚至来个空中跳,要找她母亲了!结局不难想象,母亲让父亲抱上小羊送到芶二娘家大门口,绵羊母子团聚。
(八)
呆家第四天。下了床依然头重脚轻。母亲看我走路踉跄的样子,说还得两天歇。我要起来,上学去啊。母亲说刚刚活泛点,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啦,再停一天看看。
母亲到西湾河边的泉水眼儿洗衣服了,那里冬天冒着热气,水是温的。父亲在母亲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去挖龙骨了。和父亲观点一样,我以为这是渺茫的,就一如父亲把整把筷子立于水中一样的幻境,难得一见。圈在家中的日子,床上,被窝里,坐够了躺,躺够了坐;睡了醒,醒了睡。再有,二年级课本,语文,数学,翻过来覆过去,读读,背背……
小黑鸡扑棱着翅膀落脚到窗台上,开始了它尽职尽责的时刻,这个点十点左右。母亲在大声嚷嚷,夹杂着父亲冷不丁冒出的话。包产到户好几年了,村庄犹如一池水塘,从死气沉沉波澜不惊一下子变得活力四射沸腾有加。自己的力气自己的地,自己的庄稼命根子。一个村子窝里斗,常有坏良心者有意多种邻居一犁沟半犁沟宽,图占便宜,因而吵吵闹闹大打出手结下梁子的事此起彼伏。还有垒院墙盖房子争界限,为孩子们的打闹事,鸡飞狗跳猫窜的小事,常闹得不可开交。
由声音判断母亲在唱主角。她与妯娌、邻居们很少吵架,除非他们挑起事端无辜找茬。总有人以为我们家穷,地主成分,好欺负,不是冷眼相看,就是恶语相向。母亲总是一忍再忍。上次母亲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情况,是关于大哥的。大哥在县城上学,不定时地得往县城给他送粮食换饭票。那时村里刚买回个四菱车,前边是高大车头,后面拖挂着长长的车体。那天车往县城方向跑,母亲和往常一样,提前放上一袋麦子准备让父亲跟上稍给大哥。司机先到河滩洗车,结果把那袋麦子淋湿了,母亲只开玩笑地埋怨几句,并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人家掌握着方向盘,得罪不起。外号叫盛蛋的司机就不高兴了,说我又没让你放,你自己放的怪我啥事,活该。母亲由此和那人大吵一架,麦子淋湿,就意味着重新晾晒,得耽误一两天的。
但这次,除了父亲,就是西北风的呼呼声,和它掀起玉米秸秆的呼啦声。隐隐约约还有花奶奶的声音。没有如平常的麻木的门上人围观。也是,大冷天,冻得手脚僵硬不听使唤,谁还有心情看热闹呢。
我大声呼喊母亲回来。不管是忙什么事,做饭,喂牛,聊天,甚或和父亲吵架,只要儿女们一声呼喊,母亲就会调转方向,不管输赢,关心起我们的事。
母亲进屋,气呼呼的样子。她说起余怒未消的原因。她刚洗衣服回来,见大门口黑紫狼烟,父亲用三块石头支起烂耳小铁锅,点火熬着啥。她走近一看,锅里咋有一块木头,腐朽发黑的样子,还有一根拃长的骨头。母亲感到奇怪,让你去河滩边挖龙骨哩,你龙骨没挖来,弄这啥一出?听到父亲的解释,母亲气不打一处来,骂之外还想找个棍子抽父亲,瞅见靠在树根的小撅头,抓起就要往父亲身上扔去,最后又放下了。一大早外出找龙骨的父亲路过坡垴一个乏墓洞,张起黑乎乎的大口。从泥土风化陈迹看,显然里面的逝者早已被起埋走,或回归遥远的故乡了。只是洞外零落不少风化的棺木片,父亲想起有人告诉他一个验方:用古化的棺木片和骨头熬水喝,治风湿类风湿性关节炎。他便随手捡了巴掌大一片木片,还捡到一疙瘩骨头的样子。
母亲看到拿回来死人沾过的东西,甚至死人的骨头,便觉得晦气到家,人家遇到坟头,烂窟窿窑都赶紧躲着走哩,你倒好,占住手拿回来。母亲气不达一处来,把父亲好一顿臭骂,父亲只得妥协,连同烂铁锅把这些东西倒进粪坑。父亲拖拉着小步子,头瞅向地面,两手背后相连,边走边嘟囔:总是不相信,偏方儿治大病,偏方儿能治病……声音低微,似乎只向自己申诉。今后少提偏方俩字!都听好了啊!母亲仍不解气,在花奶奶来之前吆喝着。
(九)
母亲的吆喝声止住不久,屋外由远及近的砰砰砰的破脸盆声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这声音极强,砰,砰砰,砰砰砰……似乎还带着节奏,听起来似人破喉咙烂嗓子的沙哑嗓音在震颤。树上高枝上的喜鹊麻雀和地处树干上的芦花鸡小黄鸡,受到惊吓,呼噜噜飞去,零零散散的鸡毛蘸着灰尘在半空晃荡。甚至山墙上的土屑也把持不住自身,在破脸盆的共振下应声附和,哗哗下落。破盆声的间隙,是更为粗犷的妇人声:“都来评评理,都来看一看,开星他爹,地主分子,老舅子货,办的猪狗不如的人事,你家门上挂了几张死人皮,干出这缺德事,在人家地头又是挖沟又是刨坑,跟刨人家祖坟有啥区别……”后面的骂声刻薄难听,一是怕有辱斯文的汉字,二是骂出的话土言渣子不知怎么书写。话能从她脸面上吃饭的嘴里排泄出来,简直让人怀疑她这破嘴生错了地方,应该长在人体的下面才是。
破脸盆声,高嗓门的骂声,似超级引力的磁场,立刻吸引了前后左右的邻居围观。不说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吧,起码也围个严严实实,把门外寒冷的空气瞬间给汽化了。我环顾四周,有叫哥哥嫂子的,叫婶子的,娘娘的,叔叔伯伯的,叫爷爷奶奶的,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事情能惹得有名的泼妇“芶二娘”骂街。
芶二娘整个头型像是一嘟噜刚从地里抖擞出的红薯,头发向四周蓬松着,一个月没梳过的样子。
母亲起初也不甘示弱,尤其芶二娘骂道门上挂死人皮这样恶毒的话时,对这样的泼妇,母亲认为必须以牙还牙针尖对麦芒地对骂,打掉她的嚣张气焰。母亲向来不惹事也不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沉着应战。芶二娘东拉西扯翻出一句话一件事情让双方刨根问底争论,争不过就胡搅蛮缠,缠不过就骂,骂不过就要上手打人,母亲沉着应战,似乎没有落到下风。后来母亲被大家好言好语劝着,能给精明人打一架不与不够数泼妇说句话,吵到底不解决问题,还得坐下商量。母亲于是先静下心气儿,问清事情缘由。芶二娘说,你家掌柜,到人家后河地堰上挖老鼠洞,把俺家地堰挖豁鼻子,眼看要塌了,不成样子,黑青的麦苗长恁好,糟蹋成啥样子!遇住下雨天冲塌,叫人咋种庄稼咋收庄稼,不是要人命是啥!哼!
母亲这个时候才明白芶二娘来热闹的原因。放低姿态说,那你也说清楚啊,上来都骂骂咧咧,说能平白无故挨骂受气哩!他二娘,咱都几十岁的人了,消消气,都怨他爹手痒,不张眼货,他嫂子你消消气,看把你气出个好歹划不来。有啥事情咱慢慢说,总有法儿……母亲感觉父亲这事理亏,毕竟在人家地头动手动脚了!母亲尽量平和说话,来福爷和二爷也赶来,拨开人群,一阵劝解说和。二位长辈说起前几天母亲救下她家小羊的事,还有夏天收麦时,暴雨前芶二娘家人到离家远的石盘沟地点玉米了,眼看暴雨来临,她家麦子摊在床上没有收,母亲喊来父亲和其他俩人,赶在雨前把麦子隆起盖严……
说到这件件往事,芶二娘打有点尴尬地低下头,如放了气后的瘪气球或霜打了的茄子,支棱不起来了。但嘴上还是不服输,嘟囔道:就那,这回在地头乱刨乱挖,毁坏青苗,得有个说法吧。实际上来福爷和二爷俩人赶集路过地头,看见父亲只是在芶二娘家地头挖了一道浅口子而已,土填回之后并不显露痕迹。最终以我家拿出五十斤玉米作为赔偿了事。
父亲躲在院里大门后的墙角,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似又一次上了批斗会一样。后来人散尽了,父亲才缓缓起身,对我说,挖老鼠洞时,没想到土层下有块不大不小的青石,小撅头刃儿正好碰上,如他的牙齿碰脱落一般,刃儿被碰掉一大片,成了豁鼻子。父亲答应以后河底街逢集时再买一把小撅头。随后他拍拍身上的土,背起挎篓,匆匆向门外走去。这是父亲惯用的逃脱之计,每遇母亲发脾气甚至骂人,父亲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避免与母亲冲突。母亲在无对手或出气筒的情形下,气也很快消下去了。母亲看着父亲一摇一晃的背影,仍狠狠地说,滚吧,死远远,眼不见心不烦,跟上丢人现眼……
我看到离刚才父亲坐的大石墩子不远处,一件黑色旧上衣躺在地上,一只被扎紧的袖口里,似有满满实实的一嘟噜东西,想必就是父亲付出这挨母亲骂挨门上人骂的代价,所收获的战果吧!我上前用脚踢了两下,还呼啦响,索性打开,见里面土沫中混杂着黑豆黄豆玉米粒,也有豆荚皮草沫。冬闲时,乡人习惯到地头挖老鼠洞,曲曲折折掘地三尺,直达老巢。秋冬之际田鼠肆无忌惮地往洞里囤粮食,为自己过冬备战备荒。挖老鼠洞,夺回口粮,成了上大冻前闲劳力的一项副业。地头,堰边,墙根,成为主战场。有人便不管是谁家地头,只要能挖到老鼠洞,肆意用撅头铁锨挖开,一片狼藉,遇有点良心的人随后又把挖过的地方填平,有的则扬长而去,不管不顾。
我把衣服胳膊筒里的老鼠的“口粮”吃力地拉到母亲面前,母亲正坐在大门口的大石头上,沉默不语。显然她余怒未消。我问母亲这里面有几斤豆子,母亲一把拉过整片衣服,又随手抛起,说:“就这几斤老鼠糟蹋过的破烂东西,跟赔人家的五十斤玉谷比,哪头儿划来,啊,败家子,窝囊蛋。”衣服一刹那竟如老鹰般在半空中滑起来,但随即就啪的一声碰在鸡窝的瓦片上,一片瓦发出脆响,落地成四片。“胳膊筒”被扎起的袖口也裂口,黑豆黄豆如得了特赦令似地欢快地涌向地面坑坑洼洼处,安营扎寨!大红公鸡如发现新大陆一样,讨好似地咕咕咕咕叫着他的同伴,几只小母鸡飞奔过来,一颗一颗叨着豆子,嘴里发着咕咕呼呼的声音,想必是兴奋过头的表现吧!我赶紧连踢带吆喝把鸡子们赶走,拿过扫帚苗勒的笤帚,慢慢扫拢起来。母亲看我手肿疼痛无法发力费力的样子,长叹一口气,拿过我手中笤帚扫起来。
我这才发现扔在大门口的小撅头,我霎时感到恼火,撅头的刃儿上,明显出现一个拇指大的缺口,好像我牙齿被干馍块硌掉后的惨状,肯定是痛不欲生的样子。如山墙上的供猫和老鼠进进出出的大豁口。本来我是有点意见的,小撅头是我们哥几个的御用工具,专属品,怎能用于其他用途呢!听说用它挖闪闪发光的龙骨,我们以为用小撅头挖出龙骨,小撅头不跟着沾光,立下悍马功劳,随时说起来,龙骨是小撅头挖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工具挖出来的,小撅头身价自然高涨。但如今,父亲却以挖龙骨之名,用来挖老鼠洞,掘地三尺得来鼠洞里可怜的十几斤粮食,而毁坏了工具,划不来吧!起初对父亲同情的,一家之主被别人家婆娘指桑骂槐地日塌,多伤自尊,有损脸面。但看到躺在地上如重伤员的小撅头,我瞅瞅父亲门外父亲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剜了两眼。
母亲拿过豁了牙的小撅头,说要不是去挖龙骨,你爹不会去地,拿不回这烂墓窑里的倒霉东西,也不会挖老鼠洞。龙骨龙骨,这俩字以后也不要提!
(十)
母亲不敢怠慢,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让兰婶出面,圆了今天的事。做好晌午饭,她一路小跑把兰婶找来。母亲担心,父亲的这一出拙作,已经粘上阴气邪气晦气,刚才那个热闹场面,是最好的证明。母亲担心的是,说不定还会为我们带来更大的神秘莫测的祸患。这不是危言耸听,曾有人走过坟地后到家抽疯魔怔,或他的孩子出现癫狂的异常行为。我们自咿呀学语起便生活在若有若无的鬼神世界里,哪段路黑更半夜鬼打墙,走到鸡叫还没走出来,哪里路边窟窿窑里或墙角旮旯夜里有凄惨的哭声,哪里坟地晚上老传出唱戏声锣鼓声,哪里走着走着路中间出现个黑乎乎的“大路神”……这些怪异出现的共同点就是——都发生在晚上。还有灵堂前某个子女突然以逝者生前的语气和口吻说话惊呆众人。这些种种吓人的情景,我们小孩子们听后胆战心惊。还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小脚娘子”:我们的教室——祠堂的大上房紧靠土崖,有孔小窑通向祠堂,窑口被土墙扎起。听说土窑里有小脚娘子栖身:一身白色戏装,脸煞白,穿着小巧玲珑的白色绣花鞋……这无疑为上二年级的我们敲了一记警钟,我们早晨不敢第一个冒然到教室,有时单独一人在教室,猛然想起小脚娘子的事来,头皮瞬间发麻,蹦跳着跑出。有胆大的同学课间通过墙缝往里看,看到的是满眼乌黑。更有甚者把墙扒个窟窿往里看,但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细究起谁真正看到过小脚娘子,谁也说不清。但这以讹传讹的事,却击伤我们幼小的心灵,时时提心吊胆。无独有偶,父亲在给我们讲“闲话儿”时竟说我家老房梁上住着一仙家,那描述的情形和小脚娘子的穿戴如出一辙,只是这仙家并不骚扰人间,甚至因为我家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而离开了!我们如释重负,但总担心人家再回来虚度光阴怎么办呢!
看似疯疯癫癫招人生厌的兰婶,对我们孩子们来说是救命稻草,使我们知道什么是见招拆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兰婶的通天地通鬼神的本事,遇上诡异事,经过一番呼天抢地的神操作,我们如吃了壮胆药、定心丸,认为篮子婶已拿住了魑魅魍魉一般。
兰婶今天急匆匆地出场让大家感到意外。一袭黑色衣服,身上落不少白面星星,头顶黑纱巾上落满白面,纱巾边缘甚至有个洞,一缕枯黄玉米叶子钻了进去。黑呢绒棉鞋上也不客气地落满白里带黄的尘土。你滚石灰窑还是钻面缸了?父亲从门下菜地象征性地转了一圈又返回,见到兰婶这副模样,不禁打趣地问。
兰婶眼睫毛鼻疙瘩上如雪的白面点缀,活像卷席筒里仓娃模样,她摸一把脸说跟掌柜俩人推磨子磨面了,嫂子喊叫哩,我不来行吗,你说说你,一把年纪了,还扒窟窿,唉!
父亲说这些粗糙活叫娃子们干,你一天走东家串西家,接神送鬼够忙的,干这屈才了!
兰婶白了父亲一眼,感觉父亲话里带刺。说不干不得喝西北风去,下下神也得吃饭不是。父亲说需要啥吃啥给神说一声,不就完了。
兰婶扯下头上纱巾捋成一顺,拍打着身上身下的白灰尘,母亲又拿来条半干不干的毛巾,从上到下将兰婶衣服上过一遍,那些见缝就钻的面粒粉尘都不见影踪。兰婶在一番例行公事的神操作下离开了。
正事做不来,净弄些鬼鬼道道的。望着兰婶远去的背影,父亲嘟囔着。
你能,人家刚被骂得狗血喷头,闭眼可忘了?叫你挖龙骨,你踢踏着腿晃来晃去,拿回破布烂片,挖老鼠洞吧也不看看谁家地头,惹出祸事,还说人家兰婶这那那这。指望不上,后晌我去挖一块你看看,我还不信了,龙头村不是徒有虚名,龙骨,肯定有,咱为啥挖不着?
华奶奶是在兰婶刚离开,脚跟脚赶到的。母亲进屋,花奶奶跟着进来,右手端着一小瓢白面,冒尖冒的很高,端着颤巍巍的。
太实受了花奶奶,真是满满一瓢,冒尖都冒到天上了,撒点多可惜,母亲说。母亲捋起几根干玉米秆,放膝盖上一折两截,火盆上点燃,让花奶奶坐小凳子上烤火。母亲对着熊熊火焰长叹一声,说要不是看在花奶奶份上,饶不了他。
有了这一声长叹,我知道母亲的火气如这一阵虚穰的秸秆火一样,一阵子的事,过了这一阵,脸上的怒气就烟消云散。秸秆纵身火海,哔哔啵啵述说着不幸,母亲乘机把我的棉袄棉裤棉袜棉鞋依次在火焰上方炙烤几秒钟,让热能瞬间钻进衣服的缝缝隙隙,我则在发烫的状态下迅速穿好衣服。
白面叶,小米汤,多吃多喝点儿,有点肉最好,柏枝煎鸡蛋吃上两天,听说单方可管用。这点山梨给娃子蒸蒸吃,也管用。花奶奶补充道。花奶奶知道母亲找她后很过意不去,因为自家也是面缸见底,仅从缸底搜寻出一小瓢白面。今晚来她特意连同一大把山梨带来。
头难受不难受?满脸皱纹的花奶奶问。我摇摇头,说不难受,就是走路老想倒地。花奶奶说看看,看看吧,小娃儿嘴里讨实话,娃子说啥就是啥,摸着额颅盖儿,嗯嗯不烧了!花奶奶说,她不信这些神啊鬼啊啥的,心里没鬼,到哪都不怕。眼下包产到户两年了,自己干,自己才有饭吃。不干,得喝西北风去。兰子一天装神弄鬼,蹦蹦跳跳,她也得吃喝拉撒不是,今儿个不也推磨子转圈圈儿磨面。华奶奶再三说和,能跟聪明人打一架,不跟不够数货色说句话,跟芶二娘热闹,显出咱没度量。遇事想开些,事大事小,总有了的时候吧。母亲算是平静下来。
(十一)
和芶二娘的事情过去五天,大家都以为风平浪静了,按母亲话说哪怕是堆屎,干了就不臭了。
这天晚上我们正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呼噜呼噜夸张地喝着黑红薯汤时,一束手电亮光直愣愣从门外大路壕射到院子里,村文书的声音也似乎顺着光束射进来:大队院,开会,快点,老叔。初中毕业的文书对父亲还算是客气,不像其他大小队干部,对父亲指名道姓呼来唤去的。
父亲赶紧从黑暗的墙角挣扎着起身,头却碰上墙上的玉米吊子,几个玉米棒子噼里啪啦砸到地上。没一着货,一天失急忙慌,狼撵一样。母亲赶紧问村文书,啥事能有劳人人看不上眼的父亲去开会,和队长干部们平起平坐。文书说,眼下分产到户各干各的,能有啥大事?去了不就知道了!
母亲说,芶二娘家的事不是说好了吗,给人家赔五十斤玉谷呀,挖了粮食给她送过去了,她当时还满脸欢喜没说啥呀!是不是泛蛋不算数了?人不能吃昧心之食不是。
嫌赔哩少不是,母亲又说,不行她说,想叫赔多少,她开口。我倒看看,地头划拉不到一米来长,刮破地皮儿,跟在人脊背上挠了一下痒痒,算啥大事啊,又没有刨他家祖坟,她还得理不饶人,狮子大开口啦?!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道,婶子!到大队说,支书跟小队长都在哩,快走吧。文书说完,灭了电灯,离去。
父亲示意母亲少说话以免惹祸上身。母亲说,事儿明摆着,我要看看,他们咋欺负老实人。你越是老实越受欺负。父亲蹲着,俩手抱着头,一副投降的样子,说要不是这事,会是啥事,摘掉地主帽子好几年了啊。
母亲看到父亲的胆小样,说他去也不济事,受压迫惯了,只会点头应承,人家说一他不敢说二,还是不让父亲去了。说这不是批斗会那会儿了,不用父亲本人去。
母亲脚跟脚到对门的大队部。果然芶二娘已经坐在八仙桌边,和支书坐对面,瞎聊着,芶二娘笑得俩手拍着大腿,前俯后仰地笑,快岔气的样,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尽管穿着冬衣,腿部和胸部的抖动,仍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见到父母和文书进门,她立马收敛笑容,演员似地立马把笑脸那张皮扔掉,换成怒容满面的样子。她双手叉腰,目光斜视,紧紧盯着墙上发白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手写标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感觉。
支书开门见山,就说父亲刨人家地头的事,人家想想还是吃亏,要求得再有所表示,说五十斤玉米解决不了事。并说这事告到公社了,公社要抓破坏生产的典型呢!
母亲一看芶二娘在,就知道还真是她芶二娘在作鬼。母亲原本以为是她上公社找书记给父亲平反的事呢。母亲不睁眼瞅她,把她当做了空气,只与支书打了招呼。说那要这样说,啥事要是没完没了话,就随他便,告到哪都行,我们在家等,要抓要杀要剐俺奉陪,斗地主那阵俺也挺过来了,啥阵仗没见过?说罢夺门而出,把一块门板差点从门臼里拉出,噼里啪啦直响。
母亲以为就这么个事情,芶二娘再难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啊,五十斤白哗哗的玉米粒,干硬脆响,没有一点水分,实打实地给了你。按乡邻的嚼舌根子话,给你十斤玉米就算是高看你哩,给上三五斤也能说得过去,乡里乡亲的。何况这五十斤,大半尿素布袋,喂个猪也能顶个把月呢,真不识抬举!哼!哼!当时母亲为了息事宁人,芶二娘满嘴喷粪胡乱要价一口要五十斤玉米,母亲也是为赌一口气就不还价,一口答应并当场兑现。谁料今天你芶二娘又发难,这哪行,老娘非要奉陪到底不可。
母亲前面脚下生风似地呼呼走着,支书李太保踢踏着靴子咕咚咕咚跟着,喊叫母亲回去。母亲越走越远。
李支书叹着气回大队简陋的办公室,对闷头闷脑的芶二娘说:你呀,办事给自己留条后路,别把事情做绝。要想人长处,人家把你家小羊半夜三更救下,给你送回,这就算是小事暂不说,就拿替你家收麦这事来说,当时人家老两口不给你家收,不早冲到大路壕流到后河,再到洛河,你一家吃风屙沫去吧!就凭这件事,你就不应该提人家刨你地头事。那算刨?在地上划拉两下,有啥损失?你不知恩图报不说,还狮子大开口要五十斤玉米。就这,还不满足,你要咋样算结底嘛?!还叫公社派子所(派出所)所长打电话,不行就抓人家。行吗?至于吗?你跟所长有亲戚,不假,都知道,也不能胡来,派子所不是给咱一家开的,咱也不能光给亲戚添乱抹黑不是。
芶二娘没想到李支书竟冲着她一顿数落,亏我表弟,派子所长昨天还和你称兄道弟喝酒哩,翻脸可真快,刚才还把她逗得前俯后仰地笑呢。可想想人家说的也在理,嘴上还是不服气,说还不是由于上次,她老大家(指我母亲)叫公社来人量地,讹我三犁沟麦子,气不过!下坪地块就我家和芶二娘家两家,我七分她家半亩,她动不动就挪两家的界石,当然是往我家方向挪的。争吵多少次都没用,大队调解批评她多少次也没用。秋上种麦,犁耙地后发现,我家七分地竟然看上去没邻居芶二娘家的五分地多。父母用步子叉过来叉过去,长乘宽算过来算过去,量量算算我家的,再量量算算芶二娘家的,她家确实多占我家三犁沟宽的地。找她是不会承认的,要承认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奸犯科了。母亲一气之下跑到公社寻求解决,那天正赶上抓农业副县长下来检查,听到母亲诉说,当即要求主管副乡长带队,乡里土地,经管,派出所三家联合调查测量,当场确认芶二娘多侵占半米宽耕地(三犁沟),重新安置界石。芶二娘被副乡长当场严厉批评。
支书李太平也知道这些来龙去脉。他对芶二娘说,咱错就错了,事实摆在眼前的,人家都不再追究你了,你还耿耿于怀斤斤计较有意思吗?显得咱小肚鸡肠不是。再说,事情一码归一码,不能得理不饶人吧!
支书让文书王二能把我父亲找来,不让母亲来,怕与芶二娘再针尖对麦芒掐起来,不好收场。自然,母亲还是挣扎着要去,文书一再劝阻,由父亲到大队部,终归父亲是当事人么。最后协商的意思,芶二娘地头有堆石头,让父亲抽空给垒到她家地头,作为这个事件的了结。垒砌起来就行,不用拉土和泥,不用打线拉直,费不了多少功夫,半天的活。支书兼村长见证下,俩家立字画押自此互不追究。后来虽然母亲颇有微词,想到事情总得有个了的时候,遂说忍了吧,跟赖皮人打缠总要吃亏的,世上本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大致不差就行。
(十二)
有阳光的午后,是冬日里一天中最温情的时候,恰如一个人在身强力壮的中年阶段的高光时刻。母亲身上洒满阳光,即或一身黑色元素,也反射着温暖的气息。坚定的眼神,清瘦的面容,写满倔强,脸上明亮有加,心情也好许多。于是,当我提出要随她到寨子根上挖龙骨时,看看基本痊愈的我,咳嗽急刹车戛然而止,发烧也忙不迭悄悄溜走,只有右手背上冻裂的皮肤还张开血口,在冻疮膏和“龙骨粉末”的围攻下,地盘越来越小。母亲很爽快答应我这个“病人”。头上扣着黄色小军帽,母亲取下她的棕色方围巾从前到后将我的头反复缠裹,为伤员上绷带样,正前方的红五星得露出,为我这个红小兵指引方向。还有黑亮的弯月形帽檐,两只咕噜转的小眼睛裸露着,口鼻耳则“埋伏”起来。苦了母亲,西北风瞬间吹散她的齐脖短发,往背后张扬着,迎风飘扬的旗帜!横竖相间描摹成简笔画的皱纹,立体感若隐若现,恰似门下大棚的骨架!
上次因父亲挖龙骨不成引发偏方事件和老鼠洞事件,昙花一现般成为过往,母亲不要大家再提。母亲经不住兰婶的鼓噪,对龙骨又充满憧憬。而母亲带我先到麦场这里,理由很简单,这一路上能做很多事情。麦场上一个个蒙古包状的麦秸垛有大有小,似兵营的帐篷,如巨型的蘑菇,由黄泥巴封得严严实实,有的在半腰处裸露出一圈麦秸,鸡子们不容易飞上去刨。麦秸垛保证了牛羊全年的粮草储备。纵身土灶化作缕缕青蓝的炊烟,提供能量是麦秸的重要功用。麦秸火稍纵即逝,如大人的一阵风似的急脾气,火力急、穰,虚耗,适合烙饼,简单快捷,适合干一晌活下地回来的母亲,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吃上东西,补充饥饿的肚皮。
我在麦秸垛间自由自穿行,享受着捉迷藏的惬意,手里少不了标配——小撅头。经过父亲的摧残,它已算是残次品了,刃儿上的豁口,时时唤醒我对父亲的耿耿于怀。母亲已经在自家麦秸垛腰部掏出一挎篓麦秸,又用枣刺再扎密实牢靠些。挎篓在肩,咯吱咯吱响,消耗着母亲的体力和耐力。麦场不远处有我家一块不大的麦田,麦苗单薄如针,枯瘦如柴的模样,无精打采贴伏在干巴巴的黄土疙瘩上,病怏怏的长势和前两天高烧不退的自己一样。就这样,能结出麦穗?我问母亲。母亲抡起锄头,要刮起黄土,隆起沟垄。锄头在干硬地面上受挫弹向空中,腾起灰尘一闪而过。母亲说,上大冻,进不了地,这地太瓷实,不见浮土,下不了锄。这块旱地没水浇,能种麦,算是二杆子凑上墙——将就。地不能荒,是块地都种上麦,瞎好能打点粮食,人不亏地,地不亏人。最瘪也收点牛草麦秸。遇雨水,一返青,能跟上小满四月初八会时吃碾转……母亲不管我在听没,兀自说着。
先到东仰垴。这是一片开阔地,从北到南,实际是各家的窑洞顶相连起的长条形台地。东西仰垴下边是一孔孔土窑洞,窑洞前延展着分属各家的院落。中间大路壕,村人出入聚集之所,雨水径流之地。从地貌看,许很久以前,东西仰垴抑或是整体的台地,长年风化和雨水冲刷,台地从中间一分为二,演变为后来模样。
老寨子矗立在东仰垴南端,好像东仰垴台地在这里有意突出了一撇,留出寨子的位置。寨子北南东三面壁立直下,几十丈高,虽为红壤土天成,仍显威严高峻之态,居高临下又与台地藕断丝连。寨子西边留唯一的寨门,连起东仰垴台地。母亲带我来,从这里开启寻宝之旅。夏天在这放牛,有人说,南蛮子孬货,在这里把村子龙脉给挑断。龙脉具体在哪,龙脉长得什么样,是物件还是脉气,地形,说不清。母亲说好赖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没人在意枝枝梢梢。
寨子徒留虚名,寨门早不知所终,半米厚的土墙上,徒留一拱形门洞,如老黄牛褪了牙的牙槽,百无聊赖守着时间和风雨。低矮的茅草,被踏倒的狗尾巴草,一任枯黄度身,茬口去了又留,在牛羊嘴边几经徘徊。只差一场烈火,这枯黄的纷纷扰扰便粉身碎骨,不留痕迹。牛羊蹄印密密麻麻,宣示着这里的主权。白的黑的鸟粪,黑豆样的羊粪,巴掌大的牛粪,以干瘪枯燥的身躯相互掺杂着,混和着,在烈风中描摹着一片乱糟糟的牧场模样。风雨,飞鸟,是寨子的常客,放牛割草的我们,也光顾。
风不带情面,把我们往悬崖下撕扯。母亲说,这儿高处风大,地下冻得石头块一样,刨不动,寨子是土夯起的,没有啥值当的。
也是,除了地势高,这里似乎已无亮点。当年为躲土匪刀客,全村人躲进寨子避难的历史已经远去。寨子下边,是空旷的后河地,两条匆匆而过的大河。还有前河滩和后河滩,裸露着高低起伏的乱石滩,在讲述着兵荒马乱的过往。
顺寨墙北一条陡峭狭长的土路,云梯一般斜跨在崖头与后河地之间。母亲以锄把杵地作缓冲,拉起挎篓慢慢滑下。我由母亲护佑,以双脚双手和屁股着地的蹲姿滑下去,裤子任由黄土涂抹浸润,染上黄土这天然免费的染料。小撅头放在挎篓里,毫发无损。这里有我家半亩多点的麦田,母亲背着锄头,沿地垄从这头走向那头再返回,画地为牢,似与麦田在心地交流,讨价还价,为不远的将来,有金色的丰盈。麦田绿得一塌糊涂,弥漫起一股青草气息,带着丰满和希冀,蓬勃着青春旺盛的生命力。几十亩分属各家各户的麦田,比肩而立首尾相连,织就一幅巨大的绿毡,暖阳下一汪碧绿,迷蒙了我们的双眼,风吹过处,波浪翻滚,让人恍惚,让人眩晕。不赖,不赖,真不赖,母亲感叹着,紧缩的眉头笑开为一条条直线,上扬的嘴角挂上喜悦,似乎看到金灿灿的麦粒在眼前堆积如山。
看到母亲忘乎所以地沉浸在欣赏麦田的喜悦里,用锄头搜寻着面条菜,我则用小撅头划拉着麦行间的浮土,妄想看到金龟子、西瓜虫、白面包虫下落。清代的铜钱,大如父亲指甲盖的圆,中间方孔,绿茸茸的,能刨除一个也行,再次哪怕看见一个圆形的主席像章也算是行大运了!但很遗憾,划拉半天,收获为零。母亲提醒今天的正事是挖龙骨,看我娃子有福气见到不能。但母亲看到绿突兀出现的面条菜,就立马转移话题,说想不到大冬天面条菜真耐冻,青紫绿叶的多好!看到一株面条菜,尽管布满尘土,几乎认不出它的本色来,母亲就扔下锄头,发现宝贝龙骨似的,蹲下,双手护佑小心翼翼拔出。晚上锅里有了青绿,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寡淡的饭锅里就充满生动气息。再或者过一下翻滚的开水,凉拌做菜吃,玉米面馍黑红薯面馍就不存在难以下咽的问题了。扔给大白兔们,改善他们便秘的麻烦。行走在绿色江湖,我们竟如甲壳虫在茎叶上蠕动般渺小。
赶到麦田东头,两米多高的地堰下,前走三步,踏过枯草丛就到水边,忽明忽暗的绿草点缀期间,在严冬里绽放希望。后河水在冰面下不曾停下欢歌的脚步,一路前走。几块大石头霸道地横亘冰面上,成过河的“桥”,引导我们到达寨子根。牛梭状的寨根呈两面刀锋耸立,恰似乘风破浪的船头。一面向北亲吻着南北向的峪峒河即后河水,一面靠南依偎一条石子路,容一辆架子车过,挨着路的,是东西向的永昌河即前河水。两条河在寨根交汇,合而为一绕过一块大石后南去。巨石突兀屹立,避水珠的美名村人赐给它,再大的洪水都淹不了它。
我们寻宝的最后一站,是寨根的土石壁上。大家倾向性的说法,这里曾有龙骨显现。我认为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毕竟实物龙谁见过,书本上叶公好龙不过是传说。是天上的飞龙还是地上的爬龙的骨,是恐龙的骨还是压根就是动物的骨骼化石?两条河水哗哗之声如雷贯耳,不管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总在村子上空回响,对村人的疑问却无动于衷。村子的先祖拖儿带女到此定居,第一声锄头落地的一刻距今不过三百年的事,之前的荒蛮之地,皆因这两条河的滋润,成为水草肥美之地,鸟兽们的乐园,绿叶家族的天堂。水即龙,龙即水,两水交汇不是龙抬头么?还有避水珠,不是双龙戏珠么?如果以水寓意龙,这解释并不牵强,龙头村即是以两条河演绎而来。
母亲说龙头村龙头村,怎么会少了龙,龙吐水,水养龙,还是得有龙在先。还说那年盛夏,一场暴雨中,一条活灵活现的真龙在一家老房子上空闪现呢……
锄头亲吻着土崖,刮下几块黄土,除了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和白的黄的土沫沫,没有看到一星半点骨头的影子。母亲不敢硬往深里挺进,怕碰到石头,锄刃儿卷回,这张锄就报废。我把小撅头郑重地交给母亲,该它出力的时候了。母亲摸摸豁鼻子的撅头刃儿,摇摇头,无语。篡起麦苗菜往锄头上甩,根上的土粒回落大地。母亲说算了算了,回,骨气是自己长的,不是补来的,挖啥龙骨,哪有龙骨。
地头隔河对岸,就是令母亲伤心的下坪地。远远望去,芶二娘地堰下那一席宽半人高的石头堰,灰白一大片,发出寒光,咄咄逼人,母亲看上一眼后便不想看第二眼,她把目光挪向脚下,摸着锄把散漫地刮着地面。那道石堰,费了她和父亲整整两天的时间。净费些没用功夫,摊上你这爹,窝囊!窝囊!
我再向对岸看过去,想再看一眼父母成人之美的杰作,却见石头堰旁,站着一个人。一身军绿外装,在灰白色石头堰衬托下,很有活力,只是没戴帽子。有人,有人,我喊着,手指向对岸。母亲也看见,说那是芶二娘家大儿子,在县里食品厂上班。
母亲说着话的同时,在地头刮地上的干茅草。咣当一声响,似乎碰到青石,这下锄头彻底完了,我想。“龙骨”?如鸡蛋大,呈不规则的四边形,灰白石块的模样在地上躺着。母亲拿撅头刃儿在边缘刮拭,有细白如白面样的粉末儿落下。在拇指和食指间捻一下,有丝滑的感觉。是不是石膏?母亲说不像,石膏易碎,多成块儿型,粉末粗。我看见而这片所谓的龙骨,很结实的样子。但是切面有细小的蜂窝状的纹理!
龚二娘家大儿子建设走来了!他跟我母亲打着招呼,寒暄着。走近前,他一边用左手揉着明显肿起来的左眼,说今天专程回来,让母亲“拨眼”。他说几天前眼睛迷进灰尘,并不在意,后来感觉摩挲,发痒,滴三天眼药水不见好转。他说替他母亲感到害臊,没法当面见母亲,向母亲道歉,说大人有大量不与小人计较。掏出十元钱,说是垒石头堰的工钱,不能让实在人吃亏。母亲几次把钱掏出塞给建设,他硬生生再塞到挎篓里,麦秸中间。建设有点生气,说不认你大侄子了话,我就拿走。你和我叔应该得的辛苦钱,理所应当,就这,应该管你俩饭呢当时。
母亲知道建设一向谦恭,待人和善,与他母亲芶二娘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母亲还常教我们跟建设哥学,将来也当公家人有个体面的好工作,能挣钱养活自己就好。母亲收下了十元钱,算是接受了建设哥的诚恳,了结了与芶二娘的恩怨,说只能看在建设面子上,这样办了。
对捡到的这一疙瘩“龙骨”,后来在一次胳膊划伤后,母亲从阁楼上小心翼翼取下,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用我的铅笔刀刮下粉末,涂抹在伤口,效果不错,伤口止血,结痂,痊愈。这更使得母亲坚信这是龙骨的判断。
父亲则不幸运,又到河滩边寨根去了几次,到底没挖出一星半点的龙骨沫儿,带回来的,是一把把鲜棱棱的黄黄苗,地丁,防风一类的草药,晾干了卖了,换回几毛几块的零用钱。我早在不知不觉间轻装上阵,跳跃着,奔跑着。母亲看着我拉着豁牙裂嘴的小撅头和小伙伴们牛犊似的呼隆来呼隆去,又唠叨起来,说不提了,不提了。因为上次发现的,经老中医鉴定,实际为动物骨骼化石,被我们升格为“龙骨”了。母亲仍当做宝贝藏起来,遇我们或四邻来借,母亲仍会慷慨给予,当然是有借无还。
有时,在绿油油的麦田里也能看到兰婶,俯身锄地拔草。来福爷挑着一副担子,进村,出村,在村口打卡,四平八稳而又急匆匆的步子,在画着自己的轨迹。醉人的豆腐香味,远远飘来……最终,龙骨的事,大家都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