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岁末年初,总会想起二哥。二哥正月初二出生,属猴,聪慧过人。但小时很调皮,小学五、六年级上晚自习时,常与三、五同学溜出教室,跑到采茶剧院,没钱买票,便爬院墙跳下去偷戏看。一次隆冬,跳墙骨折了,同学们把他送回家。父亲很生气,下雪天把他绑在天井楼梯以示惩罚。小学毕业便失学。上世纪五十年代,十三岁的少年便同街巷邻里的无业青年一起砍柴为生。从城里到山区约有15公里,其中三分之二是山路。凌晨二点起床,年过七旬的祖母、母亲已炒好隔夜饭,并盛在草编的饭馕里,束好袋口与砍柴刀一起绑在腰间,穿好草鞋,左边是饭袋,右边是柴刀,大家在巷口集合,象一群武士般消失在茫茫黑夜。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凭着感觉往前走,脚下一块光洁的“石板”,踩下去草鞋便湿透了,刺骨的冰冷传导上来,身子直发抖。爬过了几座大山,东方才露出鱼肚白。大伙便紧握砍柴刀分头钻进大山,不畏惧不时传来的狼豹嗷叫,象侦察兵一样搜寻枯死的树木。遇到坚硬的檵木、梨木、松脂木,高举的砍刀一次只能砍进约1公分,震得虎口发麻,但心里却很高兴:这种木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星期天或寒暑假时,读小学的我和弟弟也要跟二哥一起去砍柴卖。这时二哥更辛苦了,他挑柴上了一座高高的山顶,其他伙伴在山顶迎着南风歇凉,他要走下山来挑我的担子,我挑弟弟的担子。二哥喘着粗气上山边走边对我说:“明子,你们要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努力争取扔掉这把砍柴刀(意思不要以砍柴为生)”。
二哥在砍柴那几年,自订了一张课程表贴在墙上,把大哥大姐初中高中的课本都找来,晚上自学,雨雪天全天苦读。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哥利用砍柴之余,三年学完了中学六年的功课,以同等学历的身份参加高考,并且以较好的成绩被南昌一所大学录取。他小学的同学才初中毕业。砍柴佬中出了大学生,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新闻,街巷邻里砍柴的伙伴高兴极了,卖好喜炮凑了份子一起热热闹闹地庆贺。二哥在省会南昌上大学时,大哥大姐都在南昌读大学,三兄妹相互鼓励力争上游,高兴极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家福照片:后排右一为二哥
二哥命交华盖,上大学时逢六十年代初大饥荒,食堂里粗盐炒冬瓜皮、油星都没有,生活的艰辛早已难不倒二哥。但随着国家政策的调整,不少工厂关闭、人员遣散,二哥所在的大学也下马停学,年轻的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家相互留言励志,依依不舍告别。二哥回来到建筑干过小工、搬运工,由于二哥有文化,参加粮食局招聘助征员,农忙收购公购粮要到乡下粮站收粮食,从早忙到晚很辛苦。后来参加地区金融部门考试,考录为农信社正式职员。二嫂是街巷邻里公认的贤惠美女,她看上了好学上进又英俊的二哥,拉着她老爸指认二哥,算是自由结婚了。当年大学下马各奔东西的同学,虽然分别多年,听闻二哥结婚,很高兴,寄来红包祝贺。
七十年代全民大下放的年月,二哥全家也下放到赣南山区同我们在一起。这里山水虽好,但饮水缺碘,常见大脖子,特别是发育中的青年男女。我们下乡前特意买过医药卫生方面的书和药品,帮助他们在饮食中加碘,非常有效。年轻人天生喜欢交朋友,加上知识互补,很快我就和民兵排长为首的后生们成为莫逆之交。由于在校时爱好数学几何,对农活有悟性,又虔诚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劳动中很卖力,特别是插秧又快又直。下乡第二年我被团部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五好战士”(当年知青和下放干部统称“五.七大军”,县级为团部,公社为连,大队为排,半军事化管理),队里民兵排长还任命我为基干民兵班长,下田劳动时就把步枪架在田埂旁。
这一年插秧季节,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上级派来“毛泽东思想宣传组”,那时林彪正红,军代表最吃香,组长虽只是位退伍军人,但派头十足。一天上午,二哥到秧田挑秧,看到那个组长在秧田里紧挨着妇女嬉笑讲荤段子,失口说“流浪(土话流氓)”。组长恼怒地跳上田埂,捞过一支步枪,对准二哥大叫“我枪毙你这个反革命!”。我刚好插完一长垄秧,站在田埂上伸懒腰。看到情况紧急,我把秧盆贴着水面往组长摔过去,溅起的水花糊了他的眼睛,民兵排长顺手收了他手中枪“小心走火!”。我指着组长“你是共产党的宣传组还是国民党的宣传组?”,组长气急了“你敢骂我是国民党的宣传组,你也是反革命!一打三反就是要枪毙你们反革命!”。劳动中的人们都放下手中活,紧张地看着我。我看着大家一字一句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对广大人民群众是保护还是镇压,这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根本区别!”。组长虽然语塞但凶狠地瞪着我。一会,组长和队书记耳语后,带领干部回村里开会,只留下副队长带大家劳动。
午饭时,民兵排长跑来告诉我:他们在祠堂大门左墙贴了批判我们的大字报。我赶过去看,是组长和队书记、还有一个下放干部、一个村里“说话人(农民对干部尾子社员头子的绰号)”共4张大字报。回到家,我找来一踏旧报纸,选了几张没有政治敏感图文的报纸,一口气写了4张反击的大字报,贴到祠堂大门右墙,我指出组长和队书记发动2个“四不清下台干部”对革命群众进行大批判,忘记了毛主席关于“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重要指示,在生产大忙季节,让他们坐在办公室舒舒服服的坐山观虎斗!
下午收工还没有吃晚饭,民兵排长悄悄对我说:组长下午到公社告状,请来公社温副书记,晚上全体干部社员开大会。我说:温书记认识我,去年“双抢(农忙抢收抢种)”下来视察,看到我光着膀子踩打谷机,还特意下田表扬我呢。民兵排长善意地提醒:还来了公安特派员,是不是暂时躲一躲?年轻的我血气方刚,说:“我吃完饭就来参加大会”。
我走进办公室时,上方长条桌上搁了盏煤油灯,温书记等公社、大队领导已经坐在长条桌左边,组长和小队干部还没有来。我走到温书记对面大声打招呼,顺势坐下,将“红宝书”(64K袖珍精装本毛主席语录)和笔记本、钢笔摆在桌上。组长和队书记进来时,恼怒地看着我,见我同温书记聊天,无奈只得挨着我坐下。一会儿,屋里人塞得满满的。会议开始,组长和队书记对我上午和中午的“反动”言行上纲上线揭批分析,并叫那2个写大字报的积极分子发言。我感觉公安特派员正向这边蠕动,我耐心听完他们火药味十足批判,细声问温书记:能让我说说吗?温书记点点头。我手举红宝书站起来,高声朗颂“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霎时间领导们、社员们都站起来跟着我朗颂。接着,我简要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检讨自己态度冲动,向宣传组的同志道歉。紧接着我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高度评价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可是队书记上任不到一年,就带头搞满产私分,抹杀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 队书记急了“你放屁!特派员赶快来把他抓起来!”。温书记看着会计“真的吗?”,会计颔首,特派员停住脚。当年满产私分是基层干部最忌讳的高压线,会场顿时静下来。温书记条理清楚地作总结“小青年对自己的冲动行为作了检讨,也当场向宣传组道歉,那就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到我们这里的,我们要多给以关心帮助。并且他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好,思想觉悟比我们有的干部还高,这一点我们还要向青年们学习。” 散会后温书记把干部们留下来再开会。
走出会场,繁星满天,二哥边走边吟唱主席诗词“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二哥后来全家迁到离县城更近的公社农村。在那个“造反有理”“读书无用”的时代,二哥从新华书店买来服装剪裁的教材书自学,3个月后便挑着缝纫机走村上户为村民做衣服。开初也受尽白眼,甚至赔工赔钱。二哥不泄气,从书本到实践反复求索。后来,我们穿上二哥精心缝制的,在当年非常流行时尚的时装:草绿色四个兜军装(自己染的布)、工厂小西装领深蓝工作服、立领的“五四”青年装去赶圩、参加知青大会时,竟能吸引不少俊美村姑英俊后生的注目。二哥在“接受再教育”的劳动改造中赢得了有尊严的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拨乱反正落实政策,二哥重返农信社工作,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兢兢业业不断学习,从基层员工到主办会计再到主任。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二哥虽然逝去多年,但二哥当年的教诲和身体力行始终是激励我们上进的源泉。艰难困苦玉尔以成,难忘的岁月,难忘的人,二哥处于逆境而自强好学的赣南客家人精神乃在我们当中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