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货豆豆
刘林海
在儿时的记忆里,“吃货”是极易调动兴奋神经的尤物。一颗水果糖、一块饼干、一把瓜子,都属于醉人的吃货。以曾经的认知,吃货应当泛指美味的零食。如今,每每看到吃货被解作喜食美食之人时,禁不住慨叹原夲美好的词汇被歪解,常觉戚然。
对吃货的深切记忆,是被称之为豆豆的爆玉米花。
母亲在妹妹月子里的时候,邻村一个婶子来家看望,带了一小兜用黄土炒熟的豆豆。母亲牙不好使,说那豆豆该当是我的吃货。其后,我就在幸福地享用中,度过了几天美好的时光。
黄土炒的豆豆被土染成了灰色,虽然也都绽开了花,但花朵并不大,大部分玉米粒只炸开了一半花。填在嘴里咀嚼,开花的部分绵软,未开的部分酥脆。两相交替,美不胜言。牙齿咬合与舌尖蠕动中,就不由得表现出几分夸张。夸张当然是为了张扬,张扬的过程,既收获了体验的快慰,又享受了羡慕的目光。吃货豆豆就这样奠定了原始的美食记忆。
后来就常跟大人讨吃豆豆。当母亲首肯时,就雀跃着去黄土墙上铲下半锨干黄土,再找几穗干透的玉米棒子剥下粒,一起放在灶台上。做这些预备工作的时候,那种劳动的自觉性是任何其他家务活儿所不能比拟的。随着风箱啪啪作响,看着热锅中混在灰土中的玉米争先恐后地爆裂开花,心花也同步怒放。不等得豆豆出锅筛土,先忍着烫,抢手从锅里抓起一把。当混合着土腥气的香味直冲鼻翼时,哪里还顾得上烧嘴,一阵滋溜声中,涎水早流出来。
不知从啥时候起,村里来了打豆豆的。那像个炮弹似的空心铁傢伙,张开大口吞进一碗玉米粒,闭上嘴巴架在火上烧一阵,待再张嘴时,就会在震耳欲聋中吐出一大盆花豆豆,花豆豆白得耀眼,花朵大得出奇,这让曾经醉心的土炒豆豆相形见拙。为了别于土炒豆豆,我们把机器爆出的豆豆称为洋豆豆。
打豆豆的十天半月会来一次,那是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汉子。他挑着担子。担子一头是黑乎乎的机器,一头是一只小风箱外加一个小油漆桶改装的炉子。天长日久,外乡人习惯了把摊子支在村口一株老槐树底下。因了这件事,老槐树的主家也在村子里荣耀起来。

每当第一锅豆豆出锅爆响时,整个村子就被唤醒了。不长的功夫,摊子前就会摆起一长溜搪瓷的、土瓷的、葫芦的,或缸、或碗、或瓢的容器排成的队,容器中清一色盛满了玉米。外乡人脸虽黑,却笑得极灿烂。他爆一锅豆豆收五分钱。随着爆响声越来越多,能听见他口袋里的钢镚跳舞声。
能舍得一碗玉米和五分钱的人家毕竟还是有限。打豆豆摊子前说笑的男男女女,大部分人并不是来消费的,他们的关注点其实还是在开锅爆响之后,飞溅散落到地上的零散豆豆。洋豆豆开锅时,锅口对着一个大背篓,随着一声爆响,开花豆豆倾泻到背篓底部,相当一部分会反弹到外边,周围的人们自然就有了捡拾的机会。多年以后,当再看到爆米花师傅用麻袋包住米花机口,开锅后的米花无一散落在外边时,突然间明白,原来这是聪明的外乡人故意设置的破绽,意在照顾所有到场的乡党。
打豆豆的场面,实在是一幅美妙到极致的立体画面:老槐树下,一声巨响,余音袅袅,悦耳得赛过礼炮;一团状若蘑菇的白色烟雾,从人群中腾起,渐次散开,胜过五色祥云;星星点点的米花从天而降,宛若天女撒花;难以形容的香味弥漫在空中,沁人心脾。哄笑声、嬉闹声,伴着你推我搡的逗乐,演绎出一场盛典。连树上的雀儿也忘了危险,不时落在地上,穿梭叨食于人群中,不负这难得的盛宴。
打豆豆是村人们心目中的文明,是习惯了农耕方式的人们见识到的高科技。在享受着亲身体验的快乐之余,还催生了引以为傲的传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华访问,惊见街头打豆豆机隆隆作响,好奇之际上前观赏,一时惊讶得掉了下巴,只说怪不得中国人不再饿肚子,原来竟掌握了这种提高粮食体量的魔法。看到尼克松如此垂涎,周恩来总理大手一挥,决定赠给美国一千台打豆豆机。于是,打豆豆机又成了庄户人心目中为国争光,支援世界革命的圣物。

豆豆吃了十几年,却一直没吃够。八十年代初,在省城上大学时,偶在校门口一个角落里发现有打豆豆的摊子,且原料玉米是摊主提供,一锅豆豆收费三毛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急急忙忙回宿舍掏空旅行袋,买了一锅,满满当当装满一袋。返回身坐在校园的草坪上,看着书,吃着豆豆,享受起难以形容的惬意。谁知一时忘乎所以,待觉得肚内不舒时,才发现旅行袋已瘪下一小半。站起身来时,只感头重脚轻。这下明白,吃货贪起来得有个分寸。
半年前,与一发小闲聊中,得知网上有售卖的小型爆米花机,与现实的爆米花机除了个头有差别外,其他几无二致。遂上网搜寻一番,果如其言,立马慨然买了一个。几天后货到,拿在手中观赏把玩,真的就是早已深刻在心中的打豆豆机的袖珍版,且有一个虽俗却极有趣的名字:一夜暴富。
买来的袖珍爆米花机配备了一应附属设施,小矿物油炉、米花袋、封锅螺杆、开锅撬杠、掏锅长勺,仔细评点,比起原先正儿八经的打豆豆机,似乎更完美。
网上又有专供袖珍米花机适用的原料玉米,又还分为蝶形玉米和球形玉米。外形相似但标注不同的两种玉米,真的就会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玉米花。蝶形的炸开两片蝴蝶般的翅膀,甚是娇媚,球形的依着玉米原有的形状,膨大出数倍的体积,浑圆可爱。品尝味道,前者糯软,后者香脆,若论口感高下,难分伯仲。
豆豆经历沧桑,却始终不减吃货风韵。从当年的金贵到如今的点缀,诉说了一代人的苦乐历程。
打豆豆机依然在爆响,却把当年的盛典礼炮爆成了欢歌小调。
2023年6月14日星期三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