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入尘烟
文/齐爱琴
"栓军媳妇喝耗子药死了"!村东头的傻子存旺扑拉着已经有三个指头亮在外面的破布鞋,一拐一拐的边往村西头跑,边含混不清的吆喝着。
栓军家和张县长是两对门,栓军爹和张县长两人一路从小学上到了县城唯一的一所高中,张县长出生平下中农,上完中专在县上任职,十来年后成了县长,栓军他爹生在富农家,上完高中就被下放到姚家沟一个最穷的队里去改造。三四年后乡上的一个中学缺老师,他是附近村子仅有的一个文化人,被破例安排当了老师。栓军他娘就在村子里成了有头有脸的婆娘。于是栓军取完媳妇第二天栓军他爹娘就告诉新媳妇:“我们有政府发的工资花,以后不指望你们养活,你进门就要一天三顿做好饭,伺候好我老两口和你男人,家里的挑水做饭和倒尿盆都是你的活"。栓军他娘说这话时故意拿起门后面的笤帚把一只刚好跑过的老母鸡打倒在地,老母鸡扇起膀子咯咯叫着飞扑出去几米远,吓得栓军媳妇吧嗒坐在了地上。栓军媳妇的娘家离这里有几十里,父母都已经去世,跟着哥嫂过日子,能找个有吃公家饭的好家庭,就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第三天,栓军媳妇就在他娘的监视下,脱下了借来的红涤纶布衫和蓝卡叽布裤子,穿上了他娘的肩膀上补了两片大补丁的蓝粗布衫,挑着两只大水桶,挤在一堆婆娘们中间排队浇水,自此走上了做媳妇的路。
忙了一整天的栓军媳妇晚上熬夜给栓军做布鞋,早上睡过头了,鸡叫头遍没有听见,鸡叫二遍的时候,栓军他娘已经用笤帚挑起了粗布门帘儿,破口大骂了,栓军媳妇赶紧穿上衣服,顺着门角溜进去,端起他娘房里的尿盆,刚端出门口,就被他娘抢过去,结结实实地把半盆尿泼在了身上,栓军媳妇受了惊吓,向远处跑去,湿了的地面滑了一跤,仰面倒在了地上,头发上,背上,屁股上就全成了尿泥,衣服后背也扯开了一个大口子,栓军他娘就坐在地上嚎起来:“你个挨千刀的东西,好好的衣服,我穿了这么多年都没破,你穿了几天就破了,我活不成了"。栓军被他娘的哭喊声吵醒,出来一看,媳妇跌坐在尿泥里,像个泥猴子,气不打一出来,走过去踢了两脚骂道“要你能干啥?还不如死了去"。栓君媳妇憋红了脸,抽泣着,不敢哭出来,害怕他娘的笤帚又落到没有好的伤疤上。他爹也起来了,朝着门外栓军她娘吼道“大清早的,死了人吗,嚎什么嚎?往死里打就对了。给我把茶缸子端过来"。栓君她娘赶紧收起了哭腔,用眼睛剜了一眼刚站起来的媳妇,低眉顺眼的给栓军他爹沏好茶端过去,被他爹在腿上踢了一脚,绷着个脸坐在了门口的木板凳上,盯着在外面忙碌的媳妇儿,看着媳妇吃了几口剩饭,扛起锄头出去挣工分才算完。
打打骂骂的日子,熬过了两年,栓军媳妇终于生了个小子娃,日子才算好过了一点儿。一晃娃娃快三岁了,那日下雨,生产队破天荒的让社员休息一天,栓军媳妇钻进用塑料纸搭起来的半人高的棚子里剥自留地里挖回来的仅有的一点点玉米棒子。她娘就在屋檐下坐着,看孙子在对面房檐台玩耍,栓军在炕上睡觉,他爹上学校了。“吧嗒”一下,娃娃拉倒了立在房檐下的架子车,压在下面,立时三刻就七窍流血,折了命,栓军媳妇抱着娃娃坐在地上,哭得换不过气来,栓军他娘哭背过气去,被人抬到炕上,叫来了医生,打了一针昏睡过去。栓军下炕来,看见哭天呛地的媳妇儿,捉起立在门口的锄头就要砸媳妇,被社员们拉到了院子外面,胡乱叫骂着,他爹从学校回来,又是骂他娘,又是骂儿媳妇,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大家一致认为,娃娃的死怪栓军媳妇,光顾干活没有看好娃娃。以后的日子,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他娘放出话来再不生出个儿子来就把媳妇打得粘在棍子上。栓军更是变本加厉,稍有不顺不是提着腿把媳妇磨出去,就是揪着头发在门框上磕,栓军媳妇偷跑了好几回,无奈娘家哥哥嫂子不待见,在娘家待不到两三天,就被哥嫂送了回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打。一日天气炎热,栓军要吃擀面条,媳妇赶紧进灶房去做,闷热,低矮的茅草屋子,没有晒干的蒿子草燃烧的浓烟,呛得栓军媳妇涕泪交流,蓬头垢面,栓军一脚踏进门来,看见媳妇狼狈的样子,一下子就来了气,揪着头发又是一顿打。栓军媳妇死了儿子,有泪不敢流,一家人都怪她没有看好娃娃,最后连她自己也信了,要是不钻进棚子下面,要是不怕淋雨,娃娃就不会出事儿了。栓军媳妇收拾完锅灶,解下打满补丁的围裙,用已经只有稀疏的几个齿齿的木梳梳了梳头发,换上了唯一双没有漏脚尖的布鞋,跳下了村后十几米高的山崖。等社员们找到她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栓军媳妇儿被人们抬上铺了麦草的架子车,头拌破了,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一条腿也从胯骨那里摔断了,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悲惨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她被送到了乡上医院,救了过来。隔壁八十岁的拉换他爹说,栓军媳妇的命牢的在骨头上绑着睞,换成别人有十个都死了。社军媳妇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拉下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大脑也不太灵活了,整日里拖着残了的腿,洗衣做饭,挣半个工分,村子里不大的娃娃看她出来就跟在后面,“ 瘸子瘸子"的叫着,她听见了也像没听见,任由娃娃们起哄着。
两年多后,栓军媳妇又生下了一个小子娃,变得更加邋遢,半晌饭也做不熟,衣服也洗不干净,栓军就开始嫌弃起来,背着她和村里的一个媳妇儿好上了。他娘有了上次的教训,怕再有个闪失,月子里就开始给娃娃润上了羊奶,一出月子就不让和他的邋遢娘在一个炕上睡了。等娃娃长得会叫爸妈的时候,只让孙子叫爸爸,叫娘的时候就唤"哎"。
八二年的春天,村主任在大喇叭上公布了一条爆炸性的政策,土地承包到户。那一年的雨水于外的多,地里的庄家长得特别好,眼看麦子要收割了,栓军他爸放学回来,从高梁杆蓬成的楼上取挂着的镰刀时,一脚踩空掉下来,还没拉到医院就两腿一登去了 。自打那时候起,她娘也不许栓军和媳妇睡在一个炕上,说栓军媳妇晦气,自打娶进门就没有一样让人顺心的事儿。那一年,家家麦包里粮食装的满满的,麦子收完,军仓,连娃,栓牛都跟着建筑队去西安当瓦工挣钱了,只有栓军穿着蓝中山服上衣,喇叭裤在村子里溜达着,卖麦子的钱给这个婆娘买一条丝巾,给那个婆娘扯一块花哔叽布衫。家里没有一支菜,他娘就拿起拐棍打骂媳妇出去找。栓军媳妇提个拌笼满地转悠,人家刚栽的钻出土的蒜苗她也剜,地里的油菜叶子她也撅,没人看的白萝卜红萝卜她也挖,只要饭里有菜,他娘才能少打她几笤帚。
一天,栓军看见别人家吃搅团,回来也要吃搅团鱼鱼,正在洗衣服的媳妇不敢违拗,赶紧进厨房去做,或许是洗衣服洗累了,或许是那天该出事儿,做出来的鱼鱼没有平时的好,栓军一看就开始骂骂咧咧,从来没有还过嘴的媳妇,那天破天荒的还了一句:"我做的不好,村东头的玉莲做得好,你吃去"。栓军一愣,醒过神来,男人的威严好像忽然受到了侵犯,他端起刚做好的一盆凉鱼,连汤带水就浇到了媳妇头上,媳妇就成了浑身挂满凉鱼的落汤鸡。听到动静的娘跑了过来,二话不说拿起立在门口的笤帚就抽在了媳妇麻杆一样细在腿上。打骂完,栓军转身走了,他娘也累了,睡到窑里的土炕上歇息去了。那天栓军媳妇没有哭,坐在房檐台上,眼神呆滞,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晚上,栓军没有回来,媳妇烧好汤,破例吃了满满一大碗,又开始洗衣服,洗了他娘的再洗栓军和娃娃的,都洗完了,脱下自己白天弄脏了的衣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把洗好的衣服都晾到了铁丝绳上,又把房间纸箱子里的衣服全部取出来,一件一件叠平放好。二半夜,收拾完了所有的东西,栓军媳妇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耗子药,一口吞下。第二天一早,栓军从外面回来去茅房,看到早已断了气、口吐白沫、鼻孔流血的媳妇躺在后院的一堆柴火上。
栓军媳妇死了,他哥他嫂来要人,把栓军和他娘暴揍了一顿,拉了栓军家仅有的五袋麦子扬长而去。他爹死后,没有了收入来源,栓军整天游手好闲,家里一贫如洗,几个本家商量了一下,每家出几块木板,给栓军媳妇钉了一个白木棺子。躺在白木棺子里的栓军媳妇脸被洗干净了,紧闭双眼,一丝笑容挂在脸上。这个可怜的女人,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扒在棺材边上的栓军他娘或许是想到了她这一生的好,或许是后悔自己对她太多的打骂,或许是想到以后没有人再供她使唤,哭的悲悲切切,真心实意,没有人去劝说,没有人同情,她在棺材边上用眼泪赎着自己的罪孽,栓军瘫坐在地上,看着她娘鼻-把泪一把的哭。
作者简介:

齐爱琴
陕西凤翔人,出生于横水河畔,淳朴憨厚的父老乡亲用亲情、乡情抚育了一颗文艺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