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李心释《非有非无》
一次私人见证
当我连夜一口气读完李心释的诗集,心中舒畅,痛感却挥之不去。与他云淡风轻的名字相反,他的诗歌凄绝、酷情、厉魂,像是手术刀、牛筋草、雁荡山的顽石。
我以结识李心释为生命的惊喜,因而通过诗歌来理解他这个人,是我读诗的动力。我没有诗评家的兴趣,但我对写下这些诗的个体,和他的生活场景、自我实验、反思的苦乐,通通有兴趣——这驱使我一个字一个字摸过他的诗。
在我的私人见解里,他以个体之躯,示范了一条难得的否定之路:面朝无限,解剖观念,注视悖论,热爱困境!这些诗都“关乎”这个人的自我实验和心灵操练。这种“关乎”,极其稀缺珍贵,因而也必不受时代和文坛的热烈欢迎。
“我除了零星数友,已经看不到同行者,或是为我送行的人了。那些人,无论有多犹豫,或者隐隐约约觉得我应该被亲近,都离我甚远,甚远。我知道这是趣味上的区隔,没有比趣味更难突破的高墙,在高墙内,他们靠它来抚慰尊严缺失的创伤。孤独感绝无必要,路途本身就是个伴,也许沿着这些文字的叶脉,有一只小虫子会比我爬得更快,先到前方等着。”——《表层、趣味与边缘》
他实在没什么朋友,身旁的酒友们欲言又止。孤独和苍凉,给诗人和诗一种冷的距离感,因而也避免体面的繁文缛节——看吧,上帝多么公平!但他仍旧“嘤其鸣矣”的热着、爱着、苦着,渴盼个体之间的自由联合,朝时代、文化和自我开火。
他们都缺乏对困境的热爱
哦,热爱
这个没心肝的词语
道尽奥秘后又被大家的口水密封起来
——《教一个人与我对话》
少有人像这个人一样,笔下的词语和内心距离如此之近,他同时向自己和词语开火,且不惜年复一年、一首复一首的炮火。我忘不了他说过的话:“就算做梦,也要带一把刀!”这需要多强的胃、多硬的骨、多温柔的手,才能反刍时代的恶臭,同时又少沾罪恶?这是我乐于和他保持交往的原因。心力软弱如我,同气相求,也想借他治一治身上的文化病、观念病!
文化病:“分离”的危险
在每个时代,多数知识分子,讨论作为他者的文化符号,总是多于自身的真实处境。我见过太多善于“掩饰”的人,用一堆概念、观点、词语组构的符号,彼此忽悠、又彼此祝福的场面。
他却时常批评渗透到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病,知识分子尤其病入膏肓。他似乎自觉地与一种体面的“雅文化”对决,从这本诗集就能看到对决的痕迹。
他所处的教授圈子和学院文化,恰好是“雅文化”的大本营和既得利益群体,势必取消一个人最粗糙也最真实的部分,代之以意识形态的、观念的、文雅的、权力的、光滑秀美的修辞和文化符号。
我时常看他嘲讽无处不在的文化符号——节日、景点、泛滥的“春暖花开”、年轻人爱写的“桑葚”和“红豆”,词语高高悬空的“黄河”,乃至作为形容词的“诗篇”。他把他自己的心和所见众人的心,都悬空了起来,一次次鞭打和开刀——这是他走向“心释”的否定之路。
当你说“诗篇”
是的,“诗篇”,这个古人的口袋
里面近乎空空荡荡
你从中掏出一些东西
暧昧一些,叫做“互文”
这里没有一个敏感的词语
只有让人发痒的语调
它顺势而下,把你从头
挠到脚,意义流失殆尽
“诗篇”像猪肉煎熬后
色彩艳丽的油渣
——《评作为形容词的“诗篇”》
作为“肯定”的诗歌,已经多到泛滥,人们以此向诗神加冕(同时也加添自己的光荣)。但人们朝着诗拍照和祭祀,却不端详和鞭打诗的本身。看吧,那些诗人肯定爱情、肯定政治、肯定神明、肯定文化名人、肯定阳光灿烂的青春。符号的消费、大词的堆砌、理念的狂欢、不会遭致非议的文化符号投资,简直目不暇接。
“否定”不见了,批判不见了,从底子里釜底抽薪、逆反而上的诗力消失了。看吧,这些文化病和观念病,折磨着活人,也提醒着活人:始终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危险,笼罩着个体的生活,取缔了心性的自由。
这个时代,号称“现代”、“后现代”、“全球化”……包裹着高级壮美的词汇,内里照旧恐怖挂碍。罪,不过改头换面重来——这个问题没多少变化,且还在加剧:词与物的分离,诗与人的分离、学术与人生的分离、观念和感受力的分离、超我道德感与经验的分离、有限与无限的分离,宏大关照与日常细节的分离、言说与行动的分离……
形形色色的分离,制造着病态的现代人,迫害着本该活泼勇敢的灵魂,一个个未老先衰的沉稳青年和体面文人们,行尸走肉一般,优雅地走在时代大道上,轮番使用不同的文化面具和符号游戏,说着和做着分裂的事,最后连羞耻感也丢光了。
究竟是什么在鼓励分离、巩固分离?是什么在抗拒对日常细节的反思?可能是花边文学和体面哲学的怂恿,体面却无思想,像极了高言阔义的论文讲章。可能是那些不挑衅观念和心灵的安全的哲学家们;也可能是人性深处的“有限”——“罪”——寻求某种结构化的稳定感和安全感——它可以是文化的、宗教的,也可以是政治的、经济的。
更可笑的是,学院文化天然鼓励这种分离。作为生产和消费符号的大工厂,学院精英们用一套套文化符号和话术,收编思想、割断气神,把危险的、凌厉的、锋芒的、判断的,统统修剪,包装成风雅的、体面的、高贵的、诠释的、无厉魂和苦吟的东东,同时自我安慰:“如此,甚好!”
重新打量人与世界的距离
对于这种情境,先不必着急从“分离”立马回到有识之士们高倡的“合一”,但必须有探索和反抗的诚实,重新打量人与世界的距离,你才会更明白“诗”究竟要干什么,提出什么问题,打开什么缝隙。
面对日渐分离的世界,鲁迅选择彷徨于无地,哪都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同样面对世道和影子,李心释却说:
世道很无耻
无耻即投下影子
世道很光明
光明即投下影子
没有影子的东西不属于世道
没有对称的人生是杜撰的
我绝无必要这么感慨
安心地在影子里悄悄活过
不被惦记
谁又知道我擅长在影子的海岸线上偷渡
——《世道》
“安心”、“悄悄活过”、“不被惦记”、“偷渡”!这个温州人不同于那个绍兴人,他自处边缘、自说自话,与这个世界若即若离,只负责在自己身上克尽时代,不去管时代在身外大浪滔天。
在生活的细节里偷渡,也就是为自我与生活、心灵与事物重建距离感。于是,即便“洗车”,也能变成“洗心”。
开车时车身即我身
车脏了也便是身体脏了
自己洗吧,就当洗一颗羞耻心
开动自己与开动汽车有何不同
你要看清楚,没有转换的
生活岂不令人心慌?
抹布淋着水接触车身的瞬间
有一次与太阳的艳遇
你若会享受岂是旁观者?
洗车的水来自小区的池塘
冬天的水有着清澈见底的脏
洗过的车也不必是地上的白莲
即便你把日、月洗成车上的按钮
即便两岁孩子嘴里嘣的“洗车、洗车”声
唤回了每个事物都该有的灵魂
——《洗车》
“唤回每个事物都该有的灵魂”!是“唤回灵魂”,不是繁殖文化符号。很多时候,你还会在他那里,看到更多生活里常见的词,比如小草、云、蛇、野草莓,但你若能看到背后的更深处——他与这些物的博弈和对决,那你可能就与诗人为友。
描摹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不是出于一种自然主义的白描,不是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文化神话的因袭,更不是孙悟空、哪吒、梁山好汉们的意气和造反(这些做法在文坛上多么常见,却终将为着归顺),而是和索绪尔、维根斯坦、福柯、拉康、庄子长期相处,沉思元语言、悖论、信仰等基本问题,考察心灵深处的意识形态,乃至一个小念头里的权力关系,这是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在生活细节里暴动。
不过,我也发现,他与物的关系时而平静深邃,但他对真正心系之人,似乎总有些“强拧”的力道。我曾目睹他对学生的批评,与朋友的决裂,没有温情、直截了当。我明白唯爱之深,分离也决绝,但他的决绝,是为了更深地进入人与世界的奥秘,但这奥秘,是否也同时内涵在决绝的分离中?
我依旧对这种距离感怀有敬意,因暧昧和模糊确实消磨心灵。学术是这样,心性不稳的人也是这样,看什么都有道理,听谁讲都颔首称是,最后抵达哪里也无所谓。这样的人和路,是现实的,却不是诗的,也不是通往无限的朝圣路,只是在人情上消磨有限的生命和心力。或许此时,判断、决绝、勇猛行动,才能开启新的创造——当个体一层层剥除黏腻的温情,自我和世界将再次澄澈。
否定,意味着什么?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试图描摹这个人在我心中的印记——是的,修道士!——但他的修道院,是整个世界;他的修道方法,莫过于用“否定”的眼光,定睛在日常生活的细节,或者微不足道的事物,然后审视它们内在和背后更大的时空,穿越、触及、返归、重新创造,这一系列活动,都带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带着否定,带着修士一样的自律和严苛。
对于修道士而言,“否定”是一种使命和天职,也是一种心灵操练。试想,有一位修道士,决绝地舍弃世俗,入住修院,开始“否定”已见的一切——否定情感、否定政治、否定神明、否定阳光灿烂的青春。他们以一种否定的路径,推进对未知与未见的理解。少有人能在这个层面上感受诗力,但这群修道士却走进“诗”的中心,面朝上帝发光却看不清的面容和云雾。这是西方“否定神学”的理路,我却在李心释的诗歌里也看到了。
因而,我乐于读他的诗歌——他重新带回了“否定”——古老又常新的秘密。如果说“肯定”是在事物之上覆盖和攫取,那“否定”就是努力往事物内里行走,是对事物内里的把握和穿透,以及一次又一次努力通过和倒空。这是一次次揭开,唯有揭开,才通往端详,看见有限和无限的边界。正如传统的更新,必然是打破和断裂的更新。一味强调连续性和肯定,势必残留权力和文化系统的宰制,因而不是通往本真的创造行动。
除了打破和断裂,“否定”也可以是“反讽”——通过倒转过来的力量,反讽也能呈现本真。他这样说:
我极其羡慕山巅的小草
它定有声撼群山、力拔千斤之志
而山恰好像浪漫主义小说一样的存在
那儿连泥土也不卑微
——《艳羡高处》
难道,他从此坚守小草的伟大了吗?我看,非也!如果悖逆的人们要学他的腔调,开始赞美起小草来,我看他一定也会再次倒转——他对“有”抱着反思,对“无”也反思,他没停留在任何词语和观念上,他唯独不丢弃“反思”本身,抱定了反思、热爱、信任乃至赤诚的基本价值,并用这些去击打自我和世界,击打诗歌和文化符号,因而生出痛苦和失望。但他也没有停留于此,而是又跳到痛苦之上,审视和击打痛苦,因而再度穿越和超脱。是否因此进入了更深的未见的痛苦?我不得知。但是,痛苦和喜乐必定相伴,饱满意义由此生长——这就是诗与诗人的否定之路。
张力,在“非无非有”之间
读他的诗,我仿佛再次回到他身边,与他对谈和散步,似乎还能看见他走上屋顶的花园,走进缙云山的深处,端详植物或溪流,可能还揣着一些心事,心释了吗?
容我模仿李心释的语气,他可能会说:没有什么是自然的、看破的、平静的、释然的,统统是自欺欺人!
对于有限之人而言,可能会直觉到某种“绝对”,但在现实中无法绝对地把握,只能把握一种悲欣交集、有无相生、苦乐相伴的张力感,这张力感推动人往前,使人不麻醉自己,也不欺骗他人,让他清醒地继续走路——所有词语和想象,无不透过人之眼、人之手,抵达你的嘴巴和心灵。
心释了、空了,幻象反而出现了。人求释、求空,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作为“执着”的求,还是作为“感受”的求?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执着盖过了事物的本相。后者,倒是通过贴近它、感受它,而能言说它、穿越它。
因而,不求“有”,也不执着于“无”,而是在“非有非无”之间,感受着张力,诗歌因而在里面生成。这一首首诗歌,便是他一次次打量、感受和反思。诗力,靠着张力撑开了空间,以自由言诠和行动。
小心吧!就连“超越”、“空无”这些美好的词汇,也要抗拒奢谈。要向大谈超越者痛贬超越,向谈空无者痛贬空无。也不因此像虚无主义者一样大谈身体和欲望,用物质和时尚潮流来开新路,而是回到生活细节里,打捞细节里的暴动,从暴动里捕捉意义流动的痕迹。
河流的飘带撕裂
整齐田地,布丁一样的村庄
像药片融入大海与天空搅混了的
蓝色牛奶
我们飞过一个个国
飞过猫头鹰和乌鸦的国
可从来都是在一张纸上涂抹
翻过去就没了
寺庙,印度教的、佛教的、伊斯兰教的
我们的,塔楼与广场
飘于地表的细菌每有惊人之作
终究会让它们不知所终
在天上的那只眼
也许将失去辨识的耐心
无数只船在地表行驶
无数条鱼转眼生死相隔
——《俯瞰》
当一个人的目光,从上而下自由流淌,穿过纷繁的国家、宗教、城乡空间,穿越被区隔、边界、认同、纷争所遮盖的事物,就能看见蕴藏在深处的普遍性。如果仅仅停留于此,也还是一种单向度的审视。“在天上的那只眼,也许将失去辨识的耐心“——要跳到审视的背后,道出更深的心事,一种无限与有限之间的张力,一种广阔的悲呈现出来了。在抗拒和坚持之间,在审视和“辨识的耐心”之间,诗人的张力于此维持。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王国维也曾有所期待和坚持,但最后放弃了。我在李心释的《俯瞰》里,也读出了相似的悲和哀怜,但他终究还有一点期待,还在继续审视自我和世界,这点期待和意义的感受,构成了他生存的意义。
否则,他为什么不终结红尘和凡命呢?他为什么继续活着和言说,并且与我、与你、与他心系之人交往,且不吝分享他的思考呢?就让我再次严肃地向你与他发问:人为什么要冒着痛苦的风险,开启和持续“写诗”和“反思”这些生存活动?
“无中生有”:创造的落实
大概上帝有一日也像我这样烦恼
不,那时还不是有一日
那时他烦恼得把时间揉碎
头皮屑一样源源不断飘下来
瞬间有了大大小小的星球,各种各样的动、植物
时间不见了,他就再蹂躏事物欲找回时间
——《创世》
不是只有人在烦恼和痛苦,上帝也一样烦恼和痛苦。当一个人朝着“有限”看透过去,看见了“无限”,可能会有根底里的安定,也可能加重了极度的绝望——“无限”让人感到渺小和虚空,让人成为匍匐于“偶然”的流浪儿。
上帝开启了创造,人类与世界鱼贯而出,却给祂自身也带来了苦恼,因而有后续的驱逐伊甸园,该隐的惨剧、亚伯拉罕的考验、摩西的律法、圣殿的辛劳、犹太人的被掳、先知的哀歌,乃至救赎的计划,乃至道成肉身,乃至流血和复活,乃至终极审判。
诗,不也是这样吗?那些心灵敏锐的人,从日常秩序中拆解细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行动,却总不能豁免于血泪、孤独、悲怜。
不过,拉丁文“ex nihilo”很奇妙,翻译过来是“无中生有”、“创世”。这个神学词汇,描述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万有。是的,关键在于“无中生有”!把“有限”批判性地延展进“无限”,又在“无限”里创造性地生出“有限”。
“无限”恰好为人的创造,预设了自由的空间和塑造心性的可能。人可以在无限里创造,落实为一种创造的生活——“无中生有”。诗歌也是创造的行动,词语的拆散和重组,意义的重新呈现,无不是对“无中生有”的人类学的仿效。
有和无,本为一体;非有、非无,也是一体;解剖,是拉开距离、审视和反思;创造,是行动中的复合,是冲决现实、救赎的努力。
这让我看到自我以外的对决,如何落实到历史和伦理的可能—— 从“无限”生“有限”,从天看地,从终极看自我——李心释啊,你这个活泼英猛的修道士,对自己像对待一具活尸体,自我实验、自我解剖、自我凉陈、自我升华。你痛吗?流血吗?热爱吗?超越吗?
饥饿,贪玩,讨厌读书
害怕老虎,偷偷挖泥鳅,捉蛤蟆
最早死去的我,最晚上天堂
欣喜于赞扬,无限上进
干重活,节俭,凌晨五点半跑步
这是一个往死里装的我
受辱,受伤,匿名信
青春期荷尔蒙的化身,真善美
最后均付诸一路赶考
性欲立贞牌,离婚,鸵鸟的生活
继续幻象,改变一个人等于
改变整个社会,破头淋血未止
顺利升天了,这些尸体不腐的人
我给他们当了数十年的棺材
终于一个个顺利升天了
现在好多个我在天上看我
他们在担忧这副棺材会提前腐烂
还是在哀悼每一个自己的夭折
——《好多个我在天上》
那么多个你在天上,使得站在地上的你说:“在极端的环境里,如果是苦难,就只是苦难,如果是坏,就只是坏,如果能像月亮一样升起一只眼在‘苦难’之上,就不是苦难。” 读到《路边口袋》里这段话,几欲掉泪!眼泪却不值得为世俗的苦难所撒。
因而,对于独立个体而言,对时代观念、政治怪物,以及文化名人和流行话术的批判,就是落实于历史、人伦、时代等等“有限”里的行动,这势必带来风险和挫折,但这正是通往“无限”的一环——否定,才可能通往真正的肯定;亲近深渊,才可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面朝无限、向死而生,反而带来真正的勇气——写到这里,已跟他这本书关系不大,但也极有可能更加接近了。
请原谅我吧,请爱我,我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却真有可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麦种,原名徐颂赞,九零后作家,硕士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出版有《中国加利利的歌声》《时尚宗教学》,诗集《小哀歌》等
附:李心释诗歌
教一个人与我对话
他必须完全信任我
他必须完全信任对话
从我这里拿走的
就像从他身上生出
孩子,惟有孩子
这个人至今没有出现
孩子,惟有孩子
他的说话充满了气息
几个女子
异性没能增加说话的微妙
几个学生
敬畏不诞生高于自己的影子
几个酒友
诤言止于后边的酒
他们都缺乏对困境的热爱
哦,热爱
这个没心肝的词语
道尽奥秘后又被大家的口水密封起来
年青
年青人是抽象的
幻想是抽象的
他们所谓的诗歌也是抽象的
节日是此前的伤害
弄出的微微隆起之疤痕
他们欢呼
我则小心警惕着隐隐的痛
春暖花开像逻辑一样
从来不叫人失望地到来
无辜死囚的绝望也便成了自然的冬季
光明词汇正当地杀死了光明
他们还写一些美好的植物名
如桑葚、红豆等
雾霾再重又有什么
花朵依然带着自恋去看一场中医
绝口不提我那
煎锅里油一样的来历
出发地
这里明显不属于我
但我知道一切远离这里的人
都是从这里来
今天我来此只为看它一眼
日暮前必须离开
否则我将迷路
冻死在附近
阳光努力撬开云翳
照射沿湖一圈的草地和碎石
远山在阴影中更远了
从山上落下来的浮云
向一侧拉开帷幕
湖边没有什么杂物
比草高一点的灌木都没有
如此温暖的荒凉
与我身上如此荒凉的温暖
产生出一种无法对视的亲密
俯瞰
河流的飘带撕裂
整齐田地,布丁一样的村庄
像药片融入大海与天空搅混了的
蓝色牛奶
我们飞过一个个国
飞过猫头鹰和乌鸦的国
可从来都是在一张纸上涂抹
翻过去就没了
寺庙,印度教的、佛教的、伊斯兰教的
我们的,塔楼与广场
飘于地表的细菌每有惊人之作
终究会让它们不知所终
在天上的那只眼
也许将失去辨识的耐心
无数只船在地表行驶
无数条鱼转眼生死相隔
非有非无
哪里都是角落
当我哼着自生的旋律无缘无故地淌泪
我的沙发床
应在众多猝死的人们想象的美景里
谁将结伴造访?
我常常不过是为一事一物的瞬间而生
我不知对这世界做了什么
除了出生
也不知世界对我做了什么
除了无人
评作为形容词的“诗篇”
当你说“诗篇”
是的,“诗篇”,这个古人的口袋
里面近乎空空荡荡
你从中掏出一些东西
暧昧一些,叫做“互文”
这里没有一个敏感的词语
只有让人发痒的语调
它顺势而下,把你从头
挠到脚,意义流失殆尽
“诗篇”像猪肉煎熬后
色彩艳丽的油渣
当你说“诗篇”
是的,“诗篇”,这个无所指的空洞
并不是沉默
沉默有影子,像幽灵
必定会留一点线索给人
像草地上一角惨白的纸片
不是垃圾就是灵迹
人所遗忘的
正在沉潜向前
偶尔露出头,告知,这不可揭示
艳羡高处
思情像雨露凝结在尘埃上
使我对这尘土之身爱恨不定
我极其羡慕山巅的小草
它定有声撼群山、力拔千斤之志
而山恰好像浪漫主义小说一样的存在
那儿连泥土也不卑微
山语
山里的事物互为言语
野草莓是溪流的词
一群野草莓是一整个山坡的思想
山泉说的是石头的话
松树是整个山脉的发音器官
我匍匐在山骨架上
它们即刻有了一副好音箱
望月
上弦月像我变弯了的那根手指
似乎在往后的日子里还有舒展的希望
我也甚满足于似明非明的光线
既不在光明中也不在黑暗中
创世
大概上帝有一日也像我这样烦恼
不,那时还不是有一日
那时他烦恼得把时间揉碎
头皮屑一样源源不断飘下来
瞬间有了大大小小的星球,各种各样的动、植物
时间不见了,他就再蹂躏事物欲找回时间
阐释
这是菜畦,原来有一只鸡和两只鸭子养在里头
(异类之间一点也不违和)
这是太阳花,一浇水天天开放十来朵
(通过水时一定还通过什么秘密)
这是蔷薇,有单瓣重瓣的,有粉色玫瑰红的
(个性如此丰富,可你想做所有的蔷薇)
这是南瓜、黄瓜、竹子、盘着竹子爬的牵牛花
(它们肯定在土里重新分配了一次疆域)
这是橘子,春天误剪了枝,这是葡萄,看,鸟儿啄烂了很多
(你该看懂它的反抗语言就是不结果)
这是百香果,枝叶茂盛,可是才结了六七个果子
(这是姿态,姿态大于实用的和命定的)
这里有个鸟窝,是野标本,却引来胡蜂来筑巢,小心被蜇
(唉,一个人的春天很快要物极必反)
然而来人在你的花园转一圈便“呵呵”走了
你为花果的寂寞而寂寞,你为花果的归属而丧失归属感
如果说世上有禁地,怎么没把天空与山色圈走?

李心释,原名李子荣,浙江瑞安人,教书、写诗、思考语言哲学问题,偶尔介入艺术批评,出版有个人诗集《诗目所及》《非有非无》,诗学随笔集《黑语言》《无边的诗学》,诗学专著《当代诗歌语言问题探赜》《“语言”的语言迷途》等。现居重庆,系西南大学教授、博导。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六人谈|当代诗歌的困境与危机
候乃琦|当代诗歌困境现象之观察
梁余晶|困境,但非绝境
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
张伟栋|小诗人时代的忧愁
楼河|说你有病,给你开副毒药
彭杰|当代诗歌中的“不满”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六月目录
姚辉:落日在黄昏被悬空了两次
“细读”:侯乃琦|可仔的残酷童话
“未来诗学”: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蒋芸徽:山与诗的盘旋(组诗)
“他山诗石”:陈子弘 译|维贾伊·瑟哈德里诗选
宇恒:咖啡馆的夜
“崖丽娟诗访谈”:李海鹏|齐达内说过,没有人生下来就会做马赛回旋
钟鸣:当我们遭遇熟词
“未来诗学”: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孙文波:唯有时间如刻刀
王春芳:现实总在秘密流淌(系列组诗5)
“未来诗学”: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淳本:我有兰草兮九畹
梁小静:当我们面对自然
郑越槟:晦暗者的摩灭之夜
张铎瀚:举着火把切近语言的某条大路
“细读”:侯乃琦|诗的侠骨与柔肠
“未来诗学”: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谢健健:在合唱队伍之间
“90℃诗点”:张新泉&张媛媛|从词典中救出诗
“未来诗学”:李少君|人诗互证与诗歌境界
“未来诗学”:张伟栋|小诗人时代的忧愁
“未来诗学”:楼河|说你有病,给你开副毒药
李雅倩:向命运偷取阳光
“细读”:陈啊妮|用一个纯粹诗人的名义给诗歌命名
“未来诗学”:彭杰|当代诗歌中的“不满”
“品鉴”:江雪|月亮与极地:诗学的游荡与重生——杨子论
冯晏自选诗:关于大自然(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