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八章
农历十月初一,是当地人祭祀故去亲人、缅怀祖先的日子,它和“中元节”很相似,但这里人却不过“中元节”。
天气已经很冷。树叶已经脱落了,光溜溜的树枝上孤零零地挑着几片残存的干树叶,随风飘动着。山上的野草已经干枯变黄,靠北山避风的地方,偶尔看见星星点点的野草被霜杀了但还没有完全冻死,泛着一丝青色。河沟里靠岸边的水已经结冰,水洼里没有结冰的面积越来越小,一些水鸟还没有往南迁徙,仍然留恋不舍地守候着尚未结冰的水域。人们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一个个肥胖臃肿,走起路来也没有夏秋季节灵便了。
这个节气,活着的人穿上了棉衣棉裤,心里也忘不了故去的人如何过冬的事,便用纸剪成棉衣棉裤被褥的样子,再用浆糊粘接起来,等天黑后将沾好的“寒衣”和纸钱烧在十字路口,这就等于给亡人送去了冬衣。这个传统习惯祖祖辈辈已经沿袭了不知多少年了。有人说,送“寒衣”的习俗是从秦朝孟姜女哭长城开始的。虽然这几年破四旧,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送寒衣”,但大多数人还是偷偷摸摸地在搞这种祭祀活动。
今天生产队特意给社员放了半天假,男人去到集市上买做“寒衣”的彩色纸和香蜡纸表以及酒水等祭祀用品,女人在家忙着制作麻腐。麻腐是用大麻中的麻籽制作的。先将麻籽用石磨磨细,再用纱布或萝网将杂质过滤掉,然后将沉淀好的浆液在锅里加热,像点豆腐一样使浆液结块,再挤压掉多余的水分,这样麻腐就做好了。用麻腐做的麻腐馍馍是当地人过“十月一”的特色食品。“十月一”晚上,几乎每家都吃麻腐馍馍。
周思甬母亲既不会制作麻腐,也不会烙麻腐馍馍,所以将生产队上分的麻籽直接送到何凤治家,让何凤治母亲帮她做。当天吃晚饭时,何凤治用一个木盘子将做好的麻腐馍馍送到了周思甬家。吃过麻腐馍馍后,天色已晚,周思甬的父母亲也学着当地人的风俗习惯,趁着漆黑的夜晚给双方已故的父母亲送了“寒衣”。他们老两口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去世的父母和家乡的无比思念。这样的做法,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别人指点,偷偷地找了一个并不专业的阴阳先生,写了两个信函封皮,上面盖上了阴阳的朱红大印。上款是浙江宁波老家的地址,收件人是故去的父母的名讳,落款分别是孝男周文录,孝女林颜茹。将沾好的“寒衣”和纸钱装在信函封皮里,用浆糊沾好。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烧在了十字路口。烧的时候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圈,圆圈里又画了一个十字。等“寒衣”完全燃烧完之后,又祭奠了酒水,泼散了水果、馍馍等祭品。然后磕了三个头,起来后作了揖。这都是当地人的风俗,他们遵循这个程序,完完全全做了,很虔诚。
生产队给男女社员都放了半天假,但周思甬的父母亲却没有这个待遇。因为生产队从来不给“五类分子”放假的。
榆树湾是个“五毒俱全”的生产队,地富反坏右一样不差。“五类分子”家庭一共有九家,其中:地主四家,富农两家,反革命家庭一家,坏分子一家,右派一家。这九家的大致情况是:四家地主其实没有一家是真正的地主家庭。这四家地主家庭其实都是半家地主半家贫农组成的,一家人出现了两种成分的情况。
地主婆王桂兰,解放前婆家是地主,解放后丈夫去世了,她带着一个女儿改嫁到榆树湾贫农刘福全家。王桂兰和带来的女儿是地主成分,她和刘福全生的两个孩子以及刘福全三口人则是贫农成分。
地主婆徐春花,她解放前的婆家是大地主,解放后丈夫死在劳改农场,她带着前夫的一儿一女改嫁到榆树湾韩富奇家,她与韩富奇又生育一男一女。她和前夫生的两个孩子属于地主成分,韩富奇父子三人则是下中农成分。
地主婆刘玉英解放前的婆家也地主,丈夫1948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以后一直杳无音信,解放后她带前夫的一女儿改嫁给榆树湾的安文汉,与安文汉生育了两男一女。她和前夫生的女儿两人是地主成分,安文汉和三个孩子则是贫农成分。
地主婆梁玉香解放前婆家是地主,解放后前夫因病去世后,她改嫁到了榆树湾的余进海家,她和余进海生的四个孩子以及余进海五口人是下中农成分,她一个人是地主成分。
两家富农家庭算是正儿八经的富农成分。
一家反革命家庭是张宗贵家。今年春天,张宗贵和大队民兵营长卢忠义一起干活闲聊时说了句“叶群像武则天",被卢忠义举报后,被打成了反革命。
坏分子家庭康耀杰,是去年秋季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的。康耀杰在下雨天给生产队放牲口时,因下雨路滑,将生产队的一头怀孕的草驴掉到悬崖下面跘死了,康耀杰以破坏集体财产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
右派分子家庭就是周思甬他们家涵。
这九家“五类分子”是专政的对象,子女也受到了牵连。他们不但要干重活,还要经常受到批判。刮大风的时候,贫下中农可以不出工,但“五类分子”还要在大风地里干活;下雨天,贫下中农可以在家睡懒觉,但“五类分子”还要雨地里改水渠、修路、垫牛圈;下雪天,贫下中农可以在自家炕上暖着,但“五类分子”还得出去在路上、麦场上扫雪。“五类分子”不但要天天出勤,而且要出力,绝不能耍奸溜滑磨洋工。如果发现有消极怠工的现象轻者扣工分,重者挨批斗。
就象今天“十月一”,生产队仍旧没有给“五类分子”放假,磨麻籽、做麻腐、烙麻腐馍馍的家务活只能放在中午和晚上去做。
今天,“五类分子”干的农活是摋粪,就是把牛圈里的牛粪用木榔头打碎打细。虽然天气已经很冷了,但这些“五类分子”干得满头大汗,连穿的棉衣都脱掉了。
周思甬母亲干了一整天活,晚上回到家时已经累得不行了,尤其她患有腰间盘突出,像摋粪这种弯腰的活一干就越加严重了。她躺在炕上动弹不了,腰部连疼带胀,真是钻心的疼。周思甬看见母亲疼痛难忍的样子,就给母亲用手按摩,按摩了大半个小时后关切地问母亲:“妈,腰疼的减轻一点了吗?”
母亲说:“好一点。你也休息一下吧,别按摩了,我缓一会就好了。”其实,母亲的腰疼并没有减轻,只是怕儿子担心,她只好忍着疼痛假装好一点了。
周思甬又对母亲说:“您要疼得厉害的话,明天到队长那里请上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看能不能减轻一点。”
母亲说:“儿子,算请假了,妈还是带病劳动去吧。不然生产队干部和有些社员会有意见的,说咱们劳动的态度不端正,思想有问题。前段时间,张宗贵得了细菌性痢疾,差点拉脱水了,休息了几天,被人在批判会上揭发说有意不参加劳动,这张宗贵在大会小会上硬是说不清。”
儿子看到母亲疼痛难忍的样子,不由得潸然泪下。幸好今晚的饭不用做了,何凤治母亲帮他们家烙好了麻腐馍馍。天黑下来后,她忍着疼痛,强打着精神去十字路口送了“寒衣”。
周思甬的父母亲自去年下放到榆树湾,吃了不少苦,生活的艰辛难以想象。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突然来到了农村,各方面适应不了。
首先是吃饭问题适应不了。在城里时,吃的主食除了白面就是大米。农村基本上吃不到白面,大米根本就见不到,吃的全是玉米、糜子、谷子、豌豆、扁豆、荞麦、莜麦磨的面,主食还有洋芋。蔬菜除了萝卜、白菜,其余都是苜蓿、苦苦菜、芸芥、蒲公英、灰条、马齿苋、驴耳朵等野菜。一年吃不了五斤食用油。最大的问题是,这些杂粮面和野菜不知道如何吃,根本不会做。如当地人吃的熍馍馍、干捂饭、懒疙瘩、馓饭、搅团、浆水面等和各种杂粮面馍馍,就不知道如何做。刚开始,他们只好熟一顿生一顿的凑合着吃,有时候干脆煮囫囵粮食吃。起先,拔野菜时分不清紫花苜蓿和草木犀,剜苦苦菜时分不清苦苦菜和刺芥,采茵陈时分不清茵陈和青蒿,铲蒲公英时分不清蒲公英和驴耳朵草。这些野菜如果分不清楚,人误食后会中毒的。
其次是重体力劳动适应不了。他们两口子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像担粪、犁地、拉架子车、背粮食、翻地这些重活从来都没有干过。就连推磨、吊水这样的家务活也没有干过。起初干各种农活时,腰酸背痛腿抽筋,两只手磨起水泡、血泡,肩膀和后背磨破了皮。劳动一整天后,浑身疼得半夜睡不着觉,第二天又挣扎着爬起来又接着去干。
缺粮缺水更不必说了。生产队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主要靠瓜菜来充饥。每天吃两顿稀粥,又干重体力活,肚皮饿的贴到后背上了,四肢无力,浑身打颤,一旦发生低血糖就头晕眼黑,天旋地转。周思甬的父亲担粪时曾几次晕倒了,被人送到了家里。周思甬的母亲也出现过低血糖的症状,脸色发黄,嘴唇发白,浑身无力,两腿发软,好大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了。 因为缺水,连刷牙洗脸洗脚都办不到。冬天没有煨炕的燃料,自己要扫茅衣和树叶。没有做饭的柴火,自己挖草根,捡干树枝。而最让他们难熬的是,因为周思甬的父母亲是右派分子,是贫下中农专政的对象,只有老老实实的劳动改造,连多说一句话的权利也没有。走路不敢抬头,更不敢和别人随便交流。所以周思甬的父母亲始终觉得低人好几等,他们俩像惊弓之鸟,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
就在周思甬一家人准备睡觉的时候,曹庆儿来了。他来周思甬家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找周思甬闲聊。曹庆儿刚坐在炕沿上,就看见周思甬母亲爬在炕上,一只手抚摸着腰,在痛苦地呻吟着,便急忙问:“干娘,您咋了?哪儿不舒服?”
周思甬说:“我妈的腰间盘突出病又犯了,这次疼得厉害。”
曹庆儿又问:“你给干娘请假了没有?”
“我妈不让请假,怕别人说闲话。”周思甬说。
曹庆儿高声说道:“怕狼连羊都不敢养了?怕什么?缓病要紧,我明天替干娘请假去!”
“庆儿,你听干娘的话,别请假了,我缓上一晚上明早就不疼了。你知道,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有病自己忍着,活儿还得干。”周思甬母亲说。
曹庆儿提高嗓门说:“干娘,这几天您就放心地缓着,我明天给您把病假一定要请上,如果病情不减轻的话,我和我思甬哥把您拉到公社医院看病去。”曹庆儿执意要给干娘请假,气哼哼地背手走了。
第二天早上,周思甬母亲的腰疼病果然越加严重了,自己无法下床,由丈夫搀扶着上了一趟厕所。由于腰间盘突出压迫坐骨神经,一条右腿伸不直,也动弹不了。正在周思甬和他父亲爷俩不知所措的时候,曹庆儿来了。曹庆儿一进门就高兴地说道:“周大哥,我给干娘把病假请上了,队长说让她休息,等腰疼的慢了再参加劳动。”
周思甬感激地说道:“这又麻烦老弟帮我妈请病假了,可是我妈早上起来纯粹动弹不了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庆儿看到干娘痛苦的样子,便对周思甬说:“那咱们两个用架子车把干娘拉到公社医院看一趟吧。”
周思甬点头同意了,但又对曹庆儿说:“我也想去公社医院给我妈看看,但我们家现在没有钱,人家医院恐怕不赊欠医疗费。”
曹庆儿说:“这好办,我家里还有点钱,你先去队上借架子车,我回家取钱去。”
很快,周思甬借来了架子车,曹庆儿也带着钱来了,两人拉着病人急急忙忙往医院赶。架子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周思甬母亲每被架子车颠簸一下,就疼的叫唤一声。当遇到了一个陡坡时,周思甬和曹庆儿使出了浑身的力量,一步步地蹒跚着往前走。
正在他们艰难行走的时候,生产队队长张余粮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了。张余粮问周思甬:“你娘病的严重了吗?今天一大早庆儿替你娘请病假来了,光说腰疼,没有说要去医院看病的事呀!”
周思甬说:“去医院看病是临时决定的,那时庆儿还不知道要去医院的事。”
曹庆儿插话说:“张队长,我林姨腰疼病这么严重,一时半会恐怕好不了,您就多请上几天假吧,腰疼病不能干重活,以后你给分配个轻一点的活儿,不然即就是恢复了,一干重活又犯了。”
张余粮说:“你们先去医院看了再说吧,如果真的不能干重活的话,那咱们以后再考虑。你们慢慢走,我要去公社开会,不然迟到了。”张余粮右腿一撇跨上了自行车,一溜烟地走了。
到了医院,医生详细地询问了周思甬母亲的病情后,做了认真检查,又看了一年前在县医院拍的X光片,最后得出的诊断结果是腰椎间盘突出,并且压迫坐骨神经。大夫说:“这种病不能干重活,要注意休息,吃药打针按摩只能缓解一下症状,不能解决问题。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生活不能自理,就要手术治疗,但县级医院做不了,要去省医院做手术,治疗费用数额也不少。”随后大夫开处方取了几块钱的药,说是止疼的,再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和特效药物。
回到家后,周思甬母亲按照医院大夫安顿的话,静静地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由于没有劳累,腰疼的症状明显好转,腰也能前后弯曲,腿也有劲儿了,也能伸直了。病情明显好转,一家人感到很高兴,曹庆儿也很高兴。曹庆儿给周思甬悄悄地说:“我现在要去队长那里活动活动,让他给干娘想办法安排一个轻活干,不然腰疼好不容易好点了,如果干重活恐怕又犯了。”
曹庆儿真的去活动了。他给队长张余粮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要求给周思甬母亲安排个轻活儿。这下把张余粮给难住了,他心想:生产队的各种农活没有一样是轻松的,让我上哪儿安排一个轻活干呢。要想安排一个既能挣工分,又不是重体力的活,还要防止别人说闲话,这真是太难了。张队长思谋了两天,总算给周思甬母亲安排了一个比较适合的活儿。
张余粮考虑成熟后,这天中午来到了周思甬家。对周思甬说:“给你妈安排轻活的事真让我犯难了,你想想看,农民干的活哪一样不是重活?我再三考虑后,最后决定让你妈去当羊官。咱们队的羊现在由两个小伙放,再增加一个人也能说得过去。这放羊的确是个轻活,把羊赶到山上之后,人就可以坐下缓着了。如果需要跑路,就让那两个小伙多辛苦一下。再一个,放羊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有工分。这样,既干的是轻活,又挣的是高工分,还能让别的社员也无话可说。”
听了张队长的一席话,周思甬一家人感到十分高兴,内心也很感动。周思甬激动地说:“难得张队长想的这么周全,让您为难了,太感谢队长了!我们永远都会记着您的这份恩情!”周思甬说话时,嗓子有些哽咽,眼眶里也似乎有了一层水雾。
是啊,对周思勇一家人来说,这份情意实在是太珍贵了。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