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七章
立秋之后,连着下了几场透雨,让那些久旱的秋杂农作物又活过来了。荒山、荒沟、荒滩上的野草,也在几乎干枯的叶子中间挤出了嫩芽,返青了。远远望去,被伏天的太阳烘烤过的大山,现在披上了绿色。山坡上地埂上的蓝菊花、黄菊花到了盛开季节,鲜艳的花朵给山坡穿上了盛装。蚂蚱仍然还有活力,在抓紧享受秋季最后的美餐。黄鼠已经吃得足够肥了,为顺利度过冬眠,尽可能在皮下堆积着厚厚的脂肪,身体直立着发出了响亮的叫声。仓鼠和松鼠正加紧准备越冬的食物,它们的窝里已经储藏满了各种粮食和树叶之类的东西。秋虫的叫声虽然还很清脆悦耳,但季节给它们的日子却不多了,好像给人们说声再见。野鸭子在水洼里猛吃猛喝,为长途迁徙积蓄能量。大群的麻雀继续和鹞客打游击战,鹞客到北山,麻雀就飞到南山,鹞客到东山,麻雀就飞到西山;几十只的小群麻雀则带着自己晚出生的雏鸟,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寻找遗漏的粮食,或者在山坡上啄食草籽。糜子、谷子、荞麦这些晚秋作物已经相继成熟,黄登登的庄稼开始收割。洋芋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已经准备开始挖了。山坡上的羊群在牧羊人的吆喝声中不断地变换着队形,一会儿挤在一起,一会儿又星星一般地撒开了。
这个季节,似乎什么都成熟了,人们个个都在忙秋收,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
周思甬和曹庆儿继续堵麻雀,杨鹞客还是那么尽职尽责地放着鹞子。这期间张队长到糜子地里检查了好几趟,发现两人负责看护的这五十多亩糜子,麻雀几乎没有吃,队长便高兴地说:“你们两个麻雀堵得很好,糜子一点没有被麻雀吃,我给你们两个计全工分!”
张队长表扬之后,随着糜谷收割,周思甬和曹庆儿堵麻雀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转眼到了国庆节。城里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举办各种活动来庆祝“十一”。可在农村,正是秋收时节,忙得连假也没有放,和平常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这个日子对周思甬和齐梦鹭来说却不寻常。国庆节,是他们两个的生日。过了十一,他们两个已经整整十九岁了。
这天中午,周思甬的母亲把养的两只大公鸡杀了一只,他们家三口人吃了半只,把另半只连汤带肉舀了半瓦罐,打发周思甬趁热给齐梦鹭家送去。周思甬还特意给齐梦鹭送了一件生日礼物。他向曹庆儿借了几块钱,在公社商店买了一双红条绒塑料底布鞋,还买了一双天蓝色的袜子。齐梦鹭看到周思甬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像小孩一样兴高采烈,坐在炕头上试了一下新鞋很合适,之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箱子里。她真的太喜欢这双鞋了,她也急需一双新鞋,因为她脚上穿的这双布鞋已经脚指头露在外面了。待周思甬走后,她把新鞋从箱子里取出来准备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放进箱子里。这是她的心上人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舍不得穿,单怕弄脏了。
这里的农村人对过中秋节特别重视。今年有个润七月,所以国庆节和中秋节离的很近,只相差六天时间。国庆节那天榆树湾生产队给社员没有放假,中秋节生产队不但给社员放了一天假,还想改善一下社员的生活。
今年榆树湾的羊群产羔率比较高,一共成活了八十几只羊羔,羊群数量增多了,社员们辛苦一年了,队里决定多宰几只羊,把大家慰劳一下。不过,这件事是几个队干部商量之后,偷偷干的。宰羊之前,在村口安排了两三个放哨的人,怕公社干部突然到生产队来,把多宰羊的事败露了。为了在中秋节多宰几只羊,在春季上报产羔数量的时候就做了手脚,瞒报了几只羊羔。生产队宰羊是要报公社审批的,榆树湾在中秋节前十几天就上报了宰十只羊的计划,宰杀理由是老羊体弱无法过冬。中秋节前三天公社如数批准了。实际上榆树湾今年中秋节共宰了二十只羊,上报的是老弱羊,宰的却是肥骟羊。进入秋季后的几场透雨,使得野草猛长,羊只个个膘肥体壮,这次宰的肥骟羊体重都在一百斤左右,每只净肉不下五六十斤。不包括羊下水,每口人净羊肉分了四斤。
齐梦鹭家所在的杏树湾,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年中秋节连一只羊都没有宰。羊肉分回来后,周思甬的母亲将羊肉分了一半,让儿子给齐梦鹭家送去,顺便又把仅剩的一只大公鸡也送给了齐梦鹭家,因为他们家除了羊肉还分了一些羊下水。
齐梦鹭的母亲见周思甬拿来这么多的羊肉,惊叹地问周思甬:“哪里这么多羊肉?”
周思甬回答道:“金姨,这是我们榆树湾生产队为过中秋节宰的羊,我们家共分了十二斤羊肉,咱们两家对半分了,不过我们家还分了一些羊下水。我们队今年中秋节杀了二十只羊,生产队长给社员都安顿了,对外要保密,要统一口径,只说杀了十只羊。”
周思甬这天下午没有急着回家,帮齐梦鹭家干了许多家务活,还亲自动手宰了他抱来的那只大公鸡。
吃过晚饭后已经天黑了,周思甬就住下了。周思甬和齐梦鹭一块出去散步了,在离家不远的草地上便坐了下来。天气晴朗,没有一点儿云翳,晶莹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清晰可见。
十四的月亮已经像十五一样圆一样亮了。
他们两个背靠着背,互相枕着对方的肩膀,静静地坐着,心在嘣嘣直跳,血液在血管中全速奔流,两颗心脏正发生了强烈的共振。仰望天空,面对明月,他们两个吟诵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抒发了他们两个的感情……周思甬慢慢转过身来,握住齐梦鹭的手,思绪万千地说:“梦鹭,如果人和鸟一样会飞有多好,咱们两个就可以飞到月亮上去,离开这烦杂的世界,去过神仙般的生活。我就是那砍桂树的吴刚,你就是那宫女嫦娥,你给我跳欢快的舞蹈,我奖赏你一碗桂花酒,再用桂树枝给你编一个美丽的花冠。”
齐梦鹭像小孩子一样扭着头笑着说:“好呀!你赶快给咱们两个每人做两只翅膀,咱们一起飞到月亮上去。”
是啊!去月亮上过神仙般的生活,是多么的美满幸福。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动让他们难以承受,尤其是他们两家眼下的处境,使他们在精神上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父母亲既要干重活,又要经常挨批斗。这种生活啥时候才是个头呢?他们明知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月球上并没有那神话中的吴刚,也没有嫦娥,这只是一种幻想,更是这对青年人向往美好生活的渴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强烈呐喊!
中秋节这天中午,何凤治手里端着一个瓦盆来到周思甬家。周思甬接过瓦盆一看,里面装着六只做好的黄鼠肉,忙问:“何大哥,你们家哪来的这么多黄鼠肉?你们怎么不吃全给我们家端来了。”
何凤治说:“这是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挖的,还有前段时间下了一场大雨,我用雨水灌了好几只。一共十二只,咱们两家对半分了。”
周思甬说:“我听人说黄鼠肉特别好吃,我在红柳镇见过有卖这东西,但从来没有偿过。”说话间,周思甬将鼻子靠近瓦盆闻了几下,说:“啊!这味儿真香,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何凤治说:“这黄鼠肉真的很香,比猪牛驴羊鸡兔肉都好吃。”
经何凤治这么一说,让周思甬垂涎欲滴,再也忍不住了,拿起一只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香!真的太香了!何大哥以后挖黄鼠时把我也叫上,咱们一块儿挖去。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太可惜了。”
中秋节晚上太阳刚落山的时候,曹庆儿来到了周思甬家。他腆着肚子双手抱着一个大西瓜,手腕子上挂着一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二斤蜂蜜。他把东西放下,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地对周思甬说:“今天红柳镇逢集,我买了两个西瓜四斤蜂蜜,咱们两家一家一个西瓜二斤蜂蜜,让咱们两家的中秋节更加丰富一些。”
周思甬和二位老人见曹庆儿买来了这么多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周思甬的母亲不好意思地对曹庆儿说道:“这又让你破费了,这得花多少钱啊?我们家暂时没有钱,等有了钱把你买东西的钱还给你。”
“看林姨说的是啥话呀,这就算是我孝敬您和周叔二位的,还给什么钱呀!”曹庆儿说。
这个西瓜有二十几斤重,周思甬掂量了一下惊讶地问曹庆儿:“这西瓜是哪儿产的,咋这么大个儿?我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西瓜。”
“这是离咱们这里有一百多里的青石滩一带产的,那儿种压砂瓜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曹庆儿说。
周思甬又问:“啥叫压沙瓜?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瓜。”
曹庆儿解释说:“这压砂瓜就是在压沙地里种的西瓜,压砂地就是在土地的表面铺上几寸厚的砂石,这样既能保墒抗旱,又能提高地温,加快西瓜成熟速度。不过,铺一亩压砂地太费劲了,如果一个人用背篓铺一亩地,估计需要十年左右时间。那儿人有个顺口溜:北风下雨南风晴,老子背砂儿耍人。意思是说,老子背砂一辈子,受尽了苦头,到儿子这一辈就开始受益了。”
这样,周思甬家中秋节晚饭,既有生产队分的羊肉,又有何风治送的黄鼠肉,还有曹庆儿送来的蜂蜜和西瓜,显得格外丰盛。
曹庆儿也在周思甬家吃的饭。吃过晚饭后,曹庆儿突然对着周思甬的父母说:“林姨、周叔,我有一件事今晚想告诉您二老。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憋在我心里很难受……”曹庆儿说话时,脸有些红,说话语无伦次,精神有些紧张,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
周思甬母亲见状急忙问:“庆儿,什么事?你说,别难为情了。你说出来,我们一家三口能办到的一定想办法帮你办。”
曹庆儿怀着复杂的心情,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慢慢说:“林姨、周叔,您二位也许知道,我妈生我的时候因大出血去世了,她去世那年还不到二十岁。我从小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我父亲经常被生产队派到外地修路打水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实行平调政策,我爸又被派到外大队当队长去了,我一年见不了几回父亲的面。这样,我从小缺少母爱,又和父亲没有感情基础,我内心痛苦极了,始终觉得有一种孤独感。自见到我周哥后,我觉得他人不错,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架子,平易近人。再通过这一阶段我们两个分配到一起堵麻雀接触,他各方面都很好。因此,我就萌发了我和周哥成为结拜弟兄的念头,让我当您二老的干儿子。林姨、周叔,您二位就认下这个干儿子吧?”说话间曹庆儿噗通一声跪在了周思甬父母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滚落了下来,已是泣不成声。
周思甬和两位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的不知所措,一时反应不过来,三双眼睛来回互相瞅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曹庆儿提出的请求。周思甬首先硬把曹庆儿从地上拉起来,说:“庆儿,有话坐起来再说,你这样又跪又哭的,让我的心里都不好受。”
曹庆儿坐在了炕头上,但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这时,周思甬的父亲说话了:“庆儿,你先别哭了,你听老叔给你说。我知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娘,你缺少母爱我们也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你想做我们的干儿子,这说明你把我们老两口高看了一眼,是在抬举我们,我们也觉得很知足,这应该感谢你!听思甬经常给我们老两口念叨,说你脑瓜灵,心眼好,做事麻利。可是,这事情你要仔细想好,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就做决定。你想想看,你是真正的贫农成分,而我们是右派分子,咱们两家做干亲,门不当户不对。闹不好还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很有可能还要连累你和你父亲。我们一家三口人今后的命运都难以预料,我们实在不想再让你们父子受到任何牵连。”周思甬和母亲两人听着父亲的话,也在不停地点头。
曹庆儿擦了眼泪,一抽一抽地说:“周叔,您说的话我完全明白,我也理解您的心情。只要您二老不嫌弃我,至于你们是右派家庭的事,我早都想清楚了,我绝不怕受牵连,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周思甬的父亲看到曹庆儿态度坚决的样子,只好点头答应了曹庆儿的请求,并一再叮咛说:“庆儿,既然你决心这么大,态度这么坚决,心情这么迫切,我们就认你做我们的干儿子,但这事你心里清楚,我们心里明白就行了,绝对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咱们的这种关系,免得给咱们两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要我们认你做干儿子,你认我们俩做干爹干娘,至于叫什么都不重要。你以后仍旧叫姨和叔吧。这样一来,思甬就是你的结拜哥了,你们两个以后就要像亲弟兄一样,互相帮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周思甬也点头同意了。
曹庆儿高兴地在地上给干爹干娘连磕了三个响头……
周思甬一家三口不管吃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齐梦鹭一家。周思甬母亲将曹庆儿拿来的西瓜从中间切成两半,他们吃了半个,把另半个留给了齐梦鹭家,又将二斤蜂蜜也分出一斤留给了齐梦鹭家,还把何凤治端来的黄鼠肉给齐梦鹭家拿了三只。周思甬借了曹庆儿的旧自行车,拿着这些东西,趁着月光连夜向杏树塆飞奔而去……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