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十九章)
第二十章
天上的乌云散去了。 好像专门给月亮腾出空间, 让老百姓去朝拜
她, 贡奉她。 深蓝色的夜幕上, 平时繁密的星星, 也都藏了起来。 这
样, 那盘月亮就显得格外大, 而且, 月光像生铁一样冷白。
这八月十五的月亮, 把梢林沟通往北山的那面西坡照得十分明亮。
喷香的羊肉味在山坡上飘溢, 浓烈的烧酒味填满了山坡上的沟谷。 刘
三柱带领的三十多名武工队员, 掩藏在北山沟的羊场棚里, 他们都用
期盼的眼光盯着沟口, 希望出现一盏鲜红鲜红的灯笼。 只要这盏美丽
的灯笼出现, 他们每个人就会把袁大头装满自己的口袋, 可以穿上正
规军人的衣服, 腰里插上手枪, 威风凛凛地去耀武扬威了。
今天下午四时许, 刘三柱就带着丰镇武工队来到了梢林沟。 首先
慰劳了梢林沟的十五六户乡亲。 每人给他们发了一块肥头大耳的袁大
头。
袁大头, 在老百姓眼中, 是多么神圣。 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
它。 平时里, 最常用的是制钱、 铜子, 如果每家有一两个铜子, 那就
是人人会把下巴扬起来看的老财人家了。 现在, 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
了一块, 沉甸甸的, 都怀疑是做梦啊! 他们不时用手捏捏, 硬崩崩的,
使劲吹气, 发出了一声美妙的金属质感的响声, 这是真正的袁大头,
他们浑身平添了生命的希望。
刘三柱收买人心的能力很强, 又以五个袁大头买了老百姓十五只
羊, 这也是天下第一价格了, 除了他们自己牵进北沟五只食用, 其余
都送给了老乡。 不过, 他不光是让老百姓吃。 而要他们和开进村来的
另一支武工队共同享用。 老百姓白吃了肉, 又装了袁大头, 喜不自胜,自然都依着刘三柱的办。
刘三柱最损的一招是在村里找了两个二流子, 每个人发十个大洋,
他们的任务是想尽办法让新进村的武工队员喝好, 他们在酒里掺进了
蒙汗药, 只要能喝进一杯, 他们就成了孙二娘黑店里的肥客。 等全体
武工队员昏迷之际, 一个一个把他们捆绑起来。 再到沟口晃几晃红灯
笼, 这件事情就算完成了。
刘三柱坐在羊场棚圈的一间房子里, 土炕上放着一只肥壮发了焦
黄还嗤着油泡的烤全羊, 周围是一群武工队战士。 他今天给每个战士
发了五个袁大头, 激动得士气大涨, 个个举杯豪饮, 发誓效忠。 有的
面向明月, 跪地盟誓, 一定要跟着刘队长干到底。 一定要把刘占强的
队伍全部抓获。
刘三柱原来是阳高县一个地痞流氓。 在一个财主家当家丁。 因为
调戏财主的三姨太, 被赶杀出阳高城, 后在丰镇落了脚。 当时刘占强
正发展共产党, 看他房无一间, 地无一垅, 就把他当作无产阶级培养
起来。 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 不得人心, 统治摇摇欲坠, 所以他在共
产党内表现积极, 在使用武器、 训练队伍方面, 因为他当过家兵, 做
了不少工作, 取得了刘占强的信任。
可是, 很快, 政治形势急转直下, 蒋介石发动了 “4·12” 政变,
开始大规模残杀搜捕共产党人, 党的组织大部分遭到了破坏, 许多共
产党员被捕入狱, 还有的被枪决镇压, 全国一片白色恐怖。 刘三柱一
眼看到, 共产党的末日将近, 心中就有了叛变投敌的阴谋。 他知道,
要想取得国民党政府的信任, 就要大力 “剿共”, 这是自己能青云直
上的唯一阶梯。 所以, 他趁着这个机会, 想把刘占强发展的共产党人
一网打尽。 只要把他们送给官府, 可以从每一个人身上得到十块大洋
的赏钱, 像刘占强这个级别, 可以得到五十个大洋。 归绥国民党反动
统治还有奖赏条例, 发展一个保安团成员, 也赠赏两个大洋, 他手下
四十多人, 又可以捞一笔大钱。 不能说他的头脑简单, 为了能在国民党中占得一席之地, 竟杀死了保安团团长黑八盘, 正好给他留下一个
团长的空缺。
刘三柱喝着酒, 两只眼睛死盯着进村的沟口, 只要看到那几个二
流子把红灯笼挂在沟口, 就证明刘占强这一伙武工队员就落入他的网
中了。
诱人的炖羊肉味满村飘溢着。 乡亲们十分热情, 拉着拽着要武工
队共享, 乡亲们的这种态度, 起初是刘三柱给了银元, 假心假意的招
待, 现在却是真心实意的慰劳。
一进村, 刘占强就命令部队扫院子, 擦玻璃, 垒粪堆, 把杀羊的
粪渣子进行了掩埋, 又从河槽抬回河水, 把每家院子洒得清清爽爽。
刘占强给那个瞎眼老婆婆打扫家、 梳头发, 又把老人家的长筒袜子卷
下来灭虱子。 乡亲们心里由衷地服气。
乡亲们对这支队伍虽是真诚招待, 但刘占强和战士们说: “我们是
革命队伍, 不许吃老百姓一口粮食。” 他让大狗、 二狗进梢林里捕兔
子, 又让特木勒发挥飞刀技术, 把晚归的山狍打了一只, 在村沟口开
了野餐。
刘占强安排完这一切, 就独自进了村北的那条沟里。 这时太阳即
将从西山顶上跳下去, 已把一顶红帽子戴在了山顶上。
半山腰的羊场里, 炊烟滚滚, 刘三柱的队伍已开始炖肉晚炊。 隐
隐约约能看见些人影, 但很快被晚炊的浓烟淹没了。
他仔细观察了地形, 东山和北山是茂密的桦树林, 石崖峭壁, 插
翅难飞。 南边是通往村里的沟口, 两山之间只有一线天地, 如果沟口
把上人, 可以说是一夫把关, 万夫难开。 唯有西山坡度比较平缓, 是
一条可以突围的道路, 但刘占强已和特木勒作了布署, 到时想办法把
那群恶狼引到西山。 光是狼嚎声, 就会把刘三柱吓得拉在裤裆里。
现在, 要消灭刘三柱已毫无问题, 关键是跟随他的队伍, 都是些
穷苦的兄弟, 论本意, 他们都想革命, 都想推翻反动统治, 但由于刘三柱利用农民的自私心理, 以洋钱为武器, 迷惑了他们, 引诱了他们,
他们居然成了自己的敌人。 面对这几十个穷苦弟兄, 是消灭? 还是让
他们把自己打死?
不知为什么, 大狗肚子突然疼起来, 倒在地上来回打滚。 那天他
肚子疼时, 是皮匠的儿子给他请了郎中。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和大人
一样每天行军打仗, 吃生冷野菜, 经常喝不上水, 今天又肠干拉不下
屎了。 他把屁股蹶在特木勒眼前, 只见一棒干硬的屎堵在屁眼上。 特
木勒把一根小木棍轻轻插进屁眼, 一点一点抠起来。 其实也就是开头
那棒硬屎堵着, 特木勒一点一点抠着, “霍嗵” 一声, 大狗的屁眼就
通了, 随着响声, 一堆臭屎差些把特木勒熏死。
二狗见大狗拉出了屎, 立即扑过来, 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 开始
给大狗舔屁股。 平时, 农村娃子们拉屎后, 没有手纸擦屁股, 都是家
狗给他们舔屁股。 狗舔屁股十分认真, 舔得非常干净, 而且舒服。 二
狗舔完了大狗的屁股, 大狗抱着二狗的嘴巴就亲了一口。 这时他才想
起二狗刚舔完自己的屁股, 自己也感到可笑, 咧着豁牙说: “我的屎真
臭。”
这时, 一群村狗狂吠着向村口扑去。 沟口外进来了一对小夫妻。
女的穿着绿袄, 骑着一匹红马, 男人手牵缰绳前边行走。
八月十五了, 这是在外村生活的小俩口回来和老人团聚。
二狗也随着村狗向这两口子扑去, 大狗轻声喊了声 “回来”, 二
狗就乖乖地扭回头, 卧在大狗面前不动了。 大狗又亲了亲二狗, 把小
手指伸出来, 说: “以后没有我手指不许乱咬人!” 二狗 “尔” 了一
声, 好像说听懂了。 真的, 狗是有灵性的, 连续几个重复动作就理解
了人意。
又是该二狗表现的时候了, 刚才, 村狗子猛扑, 惊了那匹红马,
那个小媳妇从马上摔下来, 大红马挣脱了缰绳, 又向原路跑回去了。
这时大狗把小手伸了出去, 说了声 “追”, 二狗就 “嗖” 地射出去丈远, 向那匹逃跑的大红马追去。 约摸过了五分钟, 二狗慢悠悠从村
外走进村口, 口里咬着大红马的缰绳, 大红马被二狗牵着, 规规矩矩
回了村子。
本来, 这场战斗布署很简单。
按照那两个二流子的交待, 晚上月亮爬上山顶时, 举一盏红灯笼
到村北的沟口, 来回晃动三下, 西坡羊场埋伏的刘三柱就会自动下山
来收获他们的 “战利品”。 这样, 他们自然就会落进刘占强和特木勒
布下的口袋中。
战斗往往有许多意外的情况。
当刘占强到了北沟口, 将红灯笼举起来晃动后, 刘三柱的武工队
果然欢呼雀跃, 举着枪支, 迅速向沟口冲下来。 快要冲到山底, 刘三
柱突然大喊起来: “停住, 回来!”
战士们莫名其妙, 刘三柱又大喊: “我们上当了, 快回来。”
原来, 刘三柱和那个二流子约定的暗号是, 举着红灯笼在天上晃
动三次, 然后把灯笼摔在地上熄灭, 这就证明刘占强的队伍已全部被
俘虏了。 可是那几个二流子没有交代清楚, 刘占强在空中晃完灯笼,
没有熄灭, 继续在天空晃动, 引起了刘三柱的怀疑。 所以刘三柱命令
部队又返上了西山的羊场。
刘三柱认为刘占强识破了自己的阴谋, 立即命令队伍拼命向西山
上攀登。
刘占强十分着急, 看到敌人要从西山顶逃跑, 急忙命令特木勒快
速登顶, 拦住西山顶上的逃敌。 可是, 喊了半天, 没有特木勒的回应。
凡是刘占强想到的, 特木勒都想到了。 刘占强没有想到的, 特木
勒也想到了。 特木勒的埋伏地点在西山的南侧, 既可监视北沟的刘三
柱, 又可居高临下把守沟口。 当他发现刘三柱要从西山上逃走的企图。
来不及请示刘占强, 独自领着大狗和十几个战士登上了西山顶。
明亮的月色把西山顶照得白昼一般, 下午降的那层薄雪, 反射着强烈的白光。 这时, 那群恶狼的嚎叫声仍在草原上时隐时现。 下午,
特木勒就想着把这一群狼的力量调动起来。 当时就记住了地点, 距离,
谋划了路线, 并已做了一些心理准备。
根据特木勒的了解, 每个狼族的领土意识都很强, 每个狼族有十
几平方公里的地盘, 都是用自己的尿液来识别领土范围, 它们的住宅
区域也肯定在自己的领土范围之内。 特木勒下午就判断过, 它们的住
宅可能在那座土山之下。 带着队伍从狼群的北侧环绕过去, 在雪白的
月光下, 果然看到土山下有一条深壕。 他分析这就是狼群的窝穴所在。
他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学着母狼叫起来。 他会发出狼的各种声音,
呼唤儿女, 集合队伍, 进攻猎物, 它们的声音是不同的。 他现在是呼
唤狼崽出来。
果然, 几声呼唤后, 便听得 “尔———尔———” 的狼崽声从壕里传
出来, 接着有三只小崽爬出土壕, 向特木勒的声音方向奔来。 这些小
狼崽走路还摇摇晃晃, 跑起来跌跌撞撞, 很可爱。 特木勒和大家一齐
扑上去, 把它们装进了一条毛织口袋, 又飞快地向梢林沟西山顶上奔
去。
小狼崽在口袋里拼命挣扎, 不断发出了尖利的嚎叫。 狼群马上知道
了这一消息, 呼拉一下子向特木勒的队伍扑过来。 特木勒知道狼最害怕
的是火光, 他把几件破衣服用棍子挑起来, 立即点燃, 顿时, 半拉天空
被照得如白昼一般。 同时, 大狗唆使二狗也狂吠起来。 凶猛的狼群立即
停止了进攻, 都把屁股稳坐在地上, 向着特木勒不断狂嚎威胁。
此时, 刘三柱带着的队伍, 快要从羊场爬上西山顶了。 特木勒立
即解开口袋, 把三只小狼放了出来。 小狼得到了自由, 迅速地向山下
窜去。 特木勒一挥手, 队伍飞快地撤退到了安全处隐蔽。 只见狼群飞
速地向狼崽逃窜的山沟猛扑过来。
这样, 刘三柱的队伍和凶猛的狼群相遇了。
狼群为了保护它们的幼崽, 呲牙咧嘴, 见人就扑。 对刚刚爬上山顶的队伍进行了猛袭。 刘三柱的队伍有的被狼咬伤, 有的抱着脑袋滚
下山去, 他们有的爬上了大树, 但狼群围着大树不断嚎叫和围攻, 企
图把大树撼倒。 没有半个时辰, 刘三柱的队伍就被狼群赶到了沟底。
刘三柱只能从沟口冲出去。 他像一条疯狗, 不断挥着双手, 疯狂
地大喊: “弟兄们, 冲出去! 每人再给五块大洋!”
他的队伍一边放枪, 一边向沟口外的村庄冲锋。
这时, 刘占强在沟口布署的机关枪 “哒哒哒” 地响了起来。 但
是, 机关枪的子弹都飞向了高空, 因为刘占强命令, 刘三柱的部队,
都是穷苦弟兄, 都热爱共产党, 只是受了刘三柱的蒙骗, 不能伤害他
们的性命。
刘三柱却命令部队不断向沟口的刘占强队伍扫射, 几个战士都连
续倒在地上。
刘占强立在了一块巨石上, 还在不断喊话: “弟兄们, 你们不要开
枪, 放下武器, 回归部队!”
刘占强话音刚落, 惨叫了一声, 随即从巨石上栽到了石头沟中。
他中弹了。
这个关键时刻, 特木勒扑到了机枪手旁边, 夺下了机枪, 对准了
沟里向外冲锋的队伍, “哒哒哒” 地扫射起来。
刘三柱的队伍被机枪子弹压得不敢抬头, 都爬在巨石后头躲藏,
子弹在乱石上火花乱溅。
刘三柱躲在了一个土湾子里, 用手枪瞄准特木勒, 特木勒的肩上
中了一枪, 因射程远, 子弹钻进了他的肌肉。 他牙齿一咬, 把手指抠
进了流血的伤口, 用劲一抠, 子弹被抠了出来, 滑落在了地上。 他忍
着疼痛, 又搂起了机枪向沟口扫射。 刘三柱和沟口的队伍, 集中火力
向特木勒进行反击。
双方对峙地射击着, 突然, 村南的沟口枪声大作, 喊声如雷, 一
支队伍冲进了村子, 向开战的双方发起了进攻。
第二一章
月色下, 看得清清楚楚, 冲进村里的这支队伍, 一律穿黑色军装,
白色领章, 大盖帽子, 是丰镇保安团的队伍。
中午, 刘占强消灭了保安团的警卫排, 刘三柱杀了黑八盘, 惊动
了省府的国民党军政大员。 他们立即派出了一支精良部队, 配合原保
安团剩余的三个分队向梢林沟扑来。 一进村, 首先和刘占强的部队接
上了火。 刘占强和特木勒都负了伤, 他们带的部队还没有经过正规训
练, 更没有实战经验, 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 有的阵亡, 有的受伤,
有的逃跑和躲藏, 刘占强命令特木勒赶快组织撤退, 但队伍溃不成军
了。
特木勒把藏在巨石后头的大狗拉起来, 喊: “快上西山, 我一会儿
就追你。” 他说完, 又揽起机枪, 扳动扳机, 却没有了一颗子弹。
刘占强扶着巨石挣扎着站起来, 喊: “同志们, 快走, 我掩护。”
刘占强的呼喊声纯属白搭, 现在没有同志们了, 眼前只有特木勒
一个人。
特木勒也喊: “刘书记, 你快向西山撤, 我掩护你。” 他喊着, 掏
出了腰间的匕首和马掌。
刘占强一口咬定, “你先走, 我断后!”
“不行, 你先走, 快!” 特木勒求告着。
刘占强急了, 大声说: “服从命令! 马上行动!”
特木勒看着成群的敌人向刘占强围过来, 飞出了几只马掌, 几个
冲在前边的敌人应声倒下。 趁敌人愣怔之时, 他猛扑过去, 架起刘占
强, 连滚带爬出了沟口, 在村后一个拐弯处躲起来刘占强左腿肚子负了伤, 黑血从弹孔里直往外涌, 染红了整个下
身。 他掏出了手枪, 一抠板机, 只是一声空响。 他把枪丢在了一堆乱
石中, 上面又加了许多土块和石头, 看动作, 他是想在有条件时还要
回来找它。 此时, 由于流血太多, 再也支持不住了, 倒在地上, 昏晕
了过去。
“刘书记, 刘书记!” 特木勒喊叫着, 摇着他的头。
刘占强没有应答。 特木勒看见敌人像潮水一样涌进村, 猛地举起
了那挺没子弹的机枪, 砸在了巨石上, 哗啦一声, 机枪被粉碎了。 他
俯身背起刘占强, 钻进了西山的梢林, 艰难地向西山上爬行。 子弹不
断从梢林顶飞过, 打断了不少枝枝杈杈, 特木勒知道敌人是盲目放枪,
他选择能掩身的地形, 继续向山顶攀爬。
刘占强也是一个威猛高大的汉子, 特木勒肩上负了伤, 一路背上
山顶, 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放下刘占强, 喘着粗气, 用手抹了把
脸, 汗水像雨水一样洒了一滩。
他望望山下, 枪声停息了, 只看见保安团的团丁们押了一批刘三
柱的俘虏在村里抱头蹲着。 看看星辰, 大概是后半夜了, 都折腾的够
累了, 也没有再追击的动向。 但特木勒不敢大意, 只在山顶稍稍停息,
又背起刘占强, 沿着容易掩蔽的地形毫无目的地前行。
走了二里多路, 来到了一处岔路。 这儿是一大片稠密的灌木, 树
蓬也非常大, 人进去谁也不会发现。 特木勒把刘占强放在地上, 看他
腿肚子还不断流血, 撕下了自己的衣袖, 在上面尿了一泡, 衣袖就被
尿水浸透了, 然后用衣袖包住了伤口, 这个方法很奏效, 因为尿水是
消毒的, 又可以止血, 血马上就止住了。
突然, 又传来几声枪响。 在洒满月光的草原上, 十几个保安团团
丁端着枪, 边走边四处搜寻着。 刘占强被枪声惊醒, 说: “特木勒, 你
走吧, 你背不动我, 我一百七十多斤, 你也负了伤, 你快走。”
“说什么呢?” 特木勒生气了。“那你就别背我, 让我自己走。” 刘占强挣扎着要站起来。
刘占强支撑着身子, 站起来向四周张望。 忽然又一颗子弹从头顶
呼啸而过。 特木勒赶快拉他爬下, 拖着他在灌木丛中爬行。 说: “刘书
记, 你放心, 只要我活着, 就不能丢下你。”
刘占强又摸自己的腰间, 问: “我的手枪呢?”
“早没了子弹, 我把枪藏到梢林沟了。”
“把你的匕首给我一把!” 特木勒不知什么意思。
特木勒说: “刘书记, 你玩不了匕首! 我会保护你!”
“不行, 我要和敌人拼了!” 刘占强说, “我要死了, 你们就把我
埋在梢林沟!”
“生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特木勒说。
刘占强眼里闪着泪花, 说: “特木勒同志, 根据巴图同志的指示,
让我在这次战斗中考验你是否够共产党员的资格, 我现在正式批准你
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你不要为了我活着, 要为党活着, 请你服从命令,
别管我, 你赶快走吧!”
“丢下你, 我怎么能对得起党, 怎么能对得起巴图姐夫, 怎么对得
起乡亲啊!” 特木勒也眼泪汪汪。
刘占强从自己挎着的黄布包里撕出了一张纸, 掏出了像珍藏宝贝
一样的英雄钢笔, 垫着包迅速写下了如下的字迹: “共产党员特木勒。
刘占强。”
刘占强写完字, 撕开了腿上的裹布, 鲜血又涌出来, 他用指头沾
着鲜血, 在刘占强的名字上清清晰晰地压了个手印。 然后将这张纸交
给了特木勒, 说: “我是你的入党批准人, 你要保存好!”
特木勒再也忍不住了, 把头猛地扎在刘占强的怀里, 大声哭起来:
“刘书记, 我离不开你!”
刘占强伸手擦去了特木勒的眼泪, 说: “革命者, 要坚强! 你现在
是共产党员, 一切要以党和人民利益着想。 我怎么不想和你在一起呢?我们不能感情用事啊! 你陪同我一起被捕, 这对党有什么好处? 我这
个挎包里有党的秘密文件, 有共产党员的名单, 有党组织的行动计划,
有中共领导人的指示, 绝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你必须服从命令, 你
拿着包, 快撤!”
特木勒还是不走, 也没有接收刘占强的文件包。
刘占强又在内衣里摸了许久, 抖抖颤颤提出一块袁大头, 说: “特
木勒, 这是我随身带的钱, 太少了, 如果我牺牲了, 就算我的最后一
次党费。”
枪声更紧, 敌人跟着脚印和沿路的血迹追过来。 刘占强突然变得
凶狠严厉, 大声问: “你是党员, 党的组织原则是什么?”
特木勒低头无语。
“你能让敌人把党的秘密文件拿走吗? 滚开!” 刘占强怒不可遏,
忽地将特木勒腰间的小手枪抓在了手里, 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说: “你要不走, 我就开枪自杀!”
特木勒这才着了急, 一边摆手, 一边求告: “刘书记, 千万别自
杀, 我走, 我走。” 一边说, 一边倒退着向后撤退。
刘占强摆摆手: “特木勒, 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 一定要完成!”
他望着特木勒沉重的步子, 把枪紧紧抓在了手里, 此时四五个团丁已
围住了他, 他选择第一枪该放倒哪一个。
一个瘦如干柴的军官突然大叫起来: “举起手来, 放下武器!”
其他团丁都 “哗啦” “哗啦” 拉起了枪栓。
特木勒忽地返了回来, 跨到了刘占强的旁边, 他每只手里握着一
把匕首, 匕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大声喊: “苏玉龙! 你看我是谁?”
原来, 刚才特木勒听出了苏玉龙的声音, 立即返了回来。 他手里
的两把匕首, 是最会说话的东西, 也是把苏玉龙吓破胆的武器。 是这
两把匕首, 杀死了比老虎都凶恶的藏獒, 是这两把匕首, 迫使这个凶
残奸诈的家伙跪地拜师。 苏玉龙也根本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到自己所敬畏的特木勒。 他一见到了这两把匕首, 很敏锐地做出了反映, 立即
命令他的部下说: “放下枪, 全走开!”
团丁们收了武器, 你看我, 我看你。
“看什么, 回去就说什么也没看见!” 苏玉龙撵走了团丁, 走到了
特木勒面前, 施着笑脸说: “对不起, 你们受惊了。 好, 你们也没有看
见我们! 赶快走, 向北, 我们向南去了!”
第二十二章
望着苏玉龙和保安团远去, 特木勒松了口气。 他见刘占强又无力
地跌倒在地上, 赶快伏下身子背起他来。
现在虽是大半夜, 但还在危险区域。 他一步步向着西北方向挪动,
想找一个村庄求助老乡。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背上热乎乎的, 一摸, 呀,
满巴掌都是鲜血。 刘占强不仅腿部受伤, 胸口也中了子弹, 黑血不断
从弹孔中涌出。 子弹已伤到了他的内脏, 如果继续背着他不断奔波,
会更加挫损内伤。 再说自己的肩伤也疼痛难忍, 背着他跑了这么远,
现在, 也筋疲力尽了。
他把刘占强放在一个避风的沙丘之下, 半坐半靠在沙丘上。 他又
撕了自己一只袖子, 努着气力尿了一阵, 把尿水捂在伤口上, 这是目
前唯一的防止伤口流血发炎的土方法了。 可是, 他自己的伤口还不断
流血。
深秋的夜晚是多么的寒冷啊, 他用自己雄厚的身板挡住了西北的
寒风。 他也许是太累了, 抱着刘占强, 一眨眼就睡着了。
酣睡间, 特木勒忽然觉得脸上热乎乎, 而且有强烈的呼吸吹拂着
脸面。 猛睁眼, 二狗正用舌头舔着自己的脸。 细一看, 大狗也爬在自己的肩膀前, 用小手摸着他的头发。 原来, 大狗跟着二狗, 一路嗅着
特木勒的气味, 终于找见了他们。
此时已近黎明, 北风似一把刀子刮着。 大狗怕冻坏两个伤员, 就
用小手把零散的沙土掩埋在他们的身上, 二狗把屁股一蹶, 也用两只
前爪拼命刨着沙土, 两个伤员的身上厚厚地埋了一层沙土, 挡住了风
寒。
特木勒从沙土里钻出来, 刘占强还在昏迷着。 太阳从沙山上跃出
来, 整个大地一片灿烂, 但 “嗖嗖” 的冷风还在整个辽阔的草原上呼
叫。 一只秃鹰, 伸展着翅膀在头顶上盘旋。 它正鬼鬼祟祟观察着, 看
他们死了没有, 如果再不动弹, 他们可能会马上召集一群凶恶的同伙
发起猛袭。
特木勒想站起来, 但肩上的伤剧烈疼痛。 不但无力再背刘占强,
连自己也难以支持了。 他摸着大狗前额的大马鬃, 又拍拍二狗长满了
厚毛的脖子, 有了这两员大将, 他的心里略为踏实了一些。
特木勒问大狗: “你还能找到昨天大车返回去的道路吗?”
大狗摇摇头, 说: “找不着。”
特木勒说: “大狗, 叔叔告诉你, 路不太远, 向南走三四里, 会看
见车轱辘印子, 你照着车印子, 就能找到你的姐姐。”
大狗傲慢地站起来, 说: “叔叔, 还用着这么犯愁? 不就是想找到
我姐姐和宝莲姑姑吗? 有二狗怕什么?”
特木勒说: “是, 咱们必须找到咱们的大车, 你看刘书记伤这么
重, 必须用大车拉他才能脱险。 昨天你姐姐和你宝莲姑姑送香香和色
楞, 你找到她们, 赶快来接我们。”
“那你们怎么办?” 大狗像大人一样懂事, 口气中充满了关切和担
心。
“我们一边向北挪动, 一边找个村子落脚, 到时你和二狗注意看我
们的脚印。”再聪明的狗也不会听懂人话, 但二狗会以气味识别方向和路线,
可以把要找的人准确找到。 特木勒从身上掏出一块绣了花的手帕, 这
是宝莲悄悄给他绣的信物。 他把手帕捂在二狗的鼻前, 嗅了一会儿,
二狗就离开了他们, 独自执行任务去了。
二狗刚出发, 大狗又喊了声 “回来”, 二狗老老实实的返回来,
扬着头看着大狗。 大狗见特木勒和刘占强身上没有一点吃的, 就在地
下挖了个小坑, 然后把手指指向了远方。
二狗明白了意思, 嗖地射出好几丈远, 这儿嗅嗅, 那儿嗅嗅, 一
会儿就进了一条土壕。 没等十分钟, 它口里叨着一只还在不断挣扎的
土鼠跑来了, 它用爪子按住了土鼠, 照着脑袋下了口, 土鼠就蹬着蹄
子死了。
看着眼前这只肥大的土鼠, 特木勒的舌头底下直涌口水。 他着实
是饿坏了。 打从昨天中午吃了饭, 参加了消灭保安团的战斗, 就一直
在梢林沟奔跑。 昨天老乡炖羊肉, 刘占强的命令不许吃, 他用匕首捕
获了一只狍子, 没等他动手, 众士兵就抢吃一空。 他不得不跑到村子
的小河旁, 那儿清彻的河底下游动着十几只筷头粗的小鱼, 他想尽了
办法, 才捉住了两只, 随着活水吞进了肚里。 这么一点食物, 对一个
小山一般的巨人, 怎么能维持呢? 他就在草丛里跳来跳去, 捉了不少
蚂蚱, 这年头, 灾民们能吃到蚂蚱也算有了口福。 他把一大堆蚂蚱包
在了上衣, 拢了堆火, 用铁丝棍挑起来, 一只一只烤着吃。 哪知道,
其他战士跑过来抢着吃, 一包蚂蚱没吃几只也被大伙分享了。
特木勒现在好想吃这只土鼠, 嗓子眼里又干又渴, 更想喝一碗滚
烫的开水。
这时, 刚刚升高的太阳又被蒙上了一层黑云, 天顿时暗下来, 阴
风也更加寒冷。 他不知从何而来了一股力量, 用手一撑站起来。 四下
张望, 不远处有一处黑糊糊的影子, 凭经验, 这是草地上因干涸死去
了的一片红柳, 不由得暗暗高兴。 只要点着火, 干柳就会取暖, 而且可以把土鼠烤熟。 现在, 他已无力背起自己的领导, 就和昏迷的刘占
强自言自语: “刘书记, 你先休息, 等我去那边点着火, 烤熟了土鼠,
再过来背你。”
红柳周围, 长了一尺多厚的草, 像垫子一样松软, 很舒服, 不一
会儿火起了, 红红的火焰照亮了特木勒焦黑多皱的脸。 他伸开双手贪
婪地烤着火, 待全身暖和了, 才把土鼠用棍子挑起来, 在火头上烤起
来。 也许是老天爷相助, 他竟然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破瓮片, 就把昨晚
上的积雪放在瓮片上, 一会儿, 瓮片里就出现了一汪冒着水泡, 热气
腾腾的雪水。
没等得土鼠烤熟, 他就撕了一条腿。 刚张嘴便烫得他赶快放下,
不由笑道: “咋了? 想烫死我呀? 别捣乱, 你要能救了我和刘书记, 就
是为天下老百姓的解放做了贡献, 你就是死了, 阎王爷也会给你记大
功, 那时候呀, 你就会转成人生, 不用再在地底下挖洞住了。”
特木勒是一个不知忧愁的人。 十五岁就赶大车, 走南闯北, 风餐
露宿, 吃过各种苦, 见过各种世面, 这种自言自语的表白, 常常把自
己逗得非常快乐。
特木勒对这只土鼠的分配, 心中有数。 自己吃一半, 给刘书记留
一半。 等自己吃了这一半, 有了点力气, 再去背他过来享用这一半。
他爬在地上, 把脸贴在那块热气腾腾的瓮片上大大喝了几口热水,
浑身一下就来了许多力量。 他又在瓮片里加了雪, 是给刘占强备用的。
他正要向刘占强走去时, 又听到两声凄厉的狼嚎。 他判断, 自己虽然
从梢林沟走了很远, 实际上还在狼群的势力范围。 他有些紧张, 因为
狼的嗅觉比狗还灵敏, 昨天自己抓了它们的崽子, 又在它们的管制区
域活动那么久, 它们会跟着自己的气味追过来。 他赶快跑到刘占强躺
着的沙丘旁, 背起他来就大步向火堆处奔来。
刘占强醒了, 轻声呻吟着, 说: “特木勒, 放下我吧, 你只管自己
走, 把文件保管好, 你就完成任务了。”“刘书记, 我们很快就有救了, 大狗二狗已经去寻找马车, 你坚持
住啊!” 特木勒把他背到了火堆旁, 并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来回扭着身
体让他取暖。
刘占强又喃喃地说: “特木勒, 你已是党员, 你还没有宣誓呢, 你
现在要对着我宣誓: 共产党员要下级服从上级, 个人服从组织!”
特木勒知道他又要让自己把他留下, 就说: “刘书记, 你先吃东
西, 再喝点水, 咱们一定会平安转移。”
特木勒把烤熟的土鼠肉一块一块剥下来, 放在了刘宏雄嘴里, 又
把热乎乎的瓮片端起来, 帮着他饮了许多雪水。 然后说: “刘书记, 你
路上不是和我说, 现在我们虽然吃苦, 但明天却是美好的, 我们要打
倒蒋介石, 解放全中国, 到那时, 我们还要建设社会主义、 共产主义,
咱们一起等胜利的明天!”
火焰在特木勒眉飞色舞的脸上一闪一闪, 他把刘占强也带到了一
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他点点头, 没有再说什么。
此时, 狼嚎声又不绝于耳。 特木勒背起了刘占强, 一直向西北方
向走去。 他没有什么目标, 只知西北是自己的家乡。
他们走一会儿, 歇一会儿, 居然走到了特木勒去八号滩时路过的
那棵老榆树下。 特木勒用匕首刮了老榆树皮, 使劲嚼着, 嚼成了粘物,
一团一团喂给了刘占强。 这就是他们的又一顿晚餐。
这时, 天空布满了星星, 明月又悬挂在了当空, 冷空气仍象刀子
一样割着皮肤, 这儿却找不到一点干柴, 特木勒只好把活着的树枝砍
下来, 想点着取暖, 可是只见冒烟不见火焰, 只好作罢。 到了半夜,
又飘飘洒洒下起了雪花, 整个草原白茫茫一片。 西北风怒吼着, 像一
头发了疯的骆驼, 嗷嗷地叫, 雪花像撕破了的棉花套子, 又开始漫天
飞舞。
特木勒和刘占强还穿着出发时的单衣, 狂风像浑身带刺的猪豪,
卷着雪粒, 割得人身阵阵疼痛。“特木勒, 今天晚上, 我们恐怕要被冻死了!” 刘占强说。
“不要紧, 咱俩抱得紧一点, 体温会取暖。” 俩个人脸贴脸, 紧紧
抱在了一起。
人急生智, 特木勒突然想起, 刚才寻找干柴时发现前边有道土埂,
可以避风。 他急忙掺着刘占强向那里挪去。
土埂有两人多高, 虽然比刚才那地方避风, 但风雪还是怒吼着,
人站在土埂下, 仍抵挡不住风雪的袭击。 他俩又紧紧地抱在一起, 躺
在土埂上, 滚过来滚过去取暖。
忽然, 特木勒发现了一个洞, 洞身有半人高, 可惜洞口太小, 只
能容纳一个人。 特木勒掏出了匕首, 在洞口四周扩展, 洞口扩大了不
少。 他高兴地说: “刘书记, 这可有避风的地方了!”
刘占强让特木勒先下去, 特木勒没搭理, 抱起刘占强就往里边塞,
接着, 自己挤进了半个身子。
刘占强钻进了洞, 暖和多了。
“还冷吗?” 特木勒问。
“谢谢你, 可是你在洞外露着身体!” 刘占强心疼地说。
“别管我, 我是铁打的! 我从小挨惯了冻, 没事!”
刘占强不知是昏迷, 还是睡着了, 一会儿就没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 他醒了过来, 睁开眼, 洞口里射进的阳光证明已
是第二天了。 他看见了一尊神一样的雪人坐在洞口, 一动不动, 特木
勒长出了一把雪白的大胡子。
“特木勒, 特木勒!” 刘占强大声喊着。 特木勒没有回应, 仍纹丝
不动。 他挣扎着扳倒了他, 用手摸着他的脸, 想把他摇醒, 谁想, 刚
摸到他的手, 就像摸着了一块冰砖, 寒气立即导遍全身。 他明白发生
了什么, 便发疯似地喊着: “特木勒! 特木勒!” 两手激烈地摇晃着
他, 特木勒却像一位严守岗位的战士, 稳稳地守卫着洞口。
刘占强使尽全身力气爬出了洞口, 他看清了, 特木勒面朝洞里,是想把自己的呼吸变成一股暖流, 给刘书记温暖。 他背朝洞外, 是想
把寒风挡在洞外让刘书记避寒。 啊, 特木勒, 你为了保护战友, 不惜
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风刀雪剑。
刘占强噙着满眼热泪, 拍打去特木勒身上的积雪, 伸手一摸, 特
木勒心口还有一丝热气, 便立即把自己的嘴巴捂在了他的嘴巴上, 进
行人工呼吸。 并用自己的胸口温暖着他的胸口……
刘占强正在紧张地抢救特木勒。 忽然间听得一声尖叫, 一个农村
老妇人立在不远的地方。
她发现了刘占强和特木勒, 马上向远处奔跑。 她是那种三寸金莲
的小脚, 杨柳风摆, 身肢像枯树一样干瘦, 好像奔跑时会发出 “吱
吱” 的响声。 使人担心它会折断。
“大妈, 你别怕, 我们是好人!” 刘占强喊住了她。
她慢慢回过头来, 揉了揉眼睛, 半信半疑地望着这两个高大陌生
的人, 然后慢慢挪着小脚走回来。
“大妈, 我们真是好人, 我们负伤了。” 刘占强凄楚地说。
老妇人几步近前, 扒在刘占强和特木勒的脸上细瞅。 她若有所思
地问: “后生, 你们是不是官兵要抓的那几个人?”
刘占强很惊异, 但他觉得这老妇人骨瘦如柴, 衣衫褴褛, 肯定是
可怜的穷苦人。 没有隐瞒地问: “大妈, 您真有眼力, 你怎么知道
的?”
老妇人也很敏锐地感到, 眼前的这两个人, 肯定不是坏人。 坏人
都抢劫横行, 欺男霸女, 怎么会半夜五更在野外受罪? 她看见特木勒
处于半昏迷状态, 就问: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和国民党军队作战, 负了重伤, 昨晚没找到人家, 就在这个
坑里过夜, 这位兄弟被冻坏了。” 刘占强说。
老妇人着急地在原地转圈: “这可咋办? 这可咋办?”
“大妈, 你的家在哪儿, 只要暖过身子, 就会好的。” 刘占强指着特木勒说。
“我哪有家? 现在我住在前边那条土壕里, 有半里路, 快到我的破
土窑里暖暖吧。”
刘占强挪了挪身子想站起来, 但失败了。 特木勒还在昏迷, 就算
前边有了房子, 老妇人的身板怎么能把这两座小山搬过去? 老太太忽
然急中生智说: “别着急, 你们睡觉的洞, 正是我女儿的坟墓, 这儿只
是一层浮土, 挖一挖坑子就大了, 你们先在里边躲避一下风寒。”
原来, 三个月前, 她女儿让土匪头子抢去做了压寨夫人, 她不甘
忍受欺凌污辱, 用剪子捅了土匪被枪杀了。 埋葬她的时候, 土匪又来
了, 人们急里慌忙, 赶紧跑了。 所以, 上面只埋了一层浮土, 没几天
就陷下去了, 这个墓坑倒成了他们昨天晚上的 “宾馆
第二十三章
这老妇人猛扑到坟前, 伸出了两只干瘦枯萎的手爪去挖坑口的土
层。 这两只手爪竟然像两只铁钗, 几下就拨开了土层的硬皮, 现出了
虚松的土壤, 然后她跪在坟墓的边沿, 像狗刨一样把松土从两腿间飞
扬到土埂下。 一会儿, 她女儿的墓坑就变得十分阔大。 刘占强抱着特
木勒, 一起钻进了坟坑。
老妇人说: “你们就先和我女儿作伴儿吧, 我一会儿给你们送几床
被褥。 我想了, 你们也只能在这儿了, 就算我把你们领回土壕, 这几
天国民党检查的好凶啊!”
刘占强不断感谢着老大妈。
一会儿太阳升高了, 阳光从头顶上照下来, 身上觉得暖和多了。
又等了一会儿, 老大妈真的送来了一块牛毛毡子, 还有一张汗泥浸得油光灿烂的老棉花被子, 他们身上更加暖和了。
特木勒也慢慢苏醒了。 他们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只有经历了
生与死才能体会到他们之间的亲密感情。 他们共同庆幸现在还活着,
同时享受着太阳晒进来的温暖。
快到中午, 洞里又伸进了一双血淋淋的手。 这双长满了老茧、 又
裂了血口的干枯的手, 正是刚才不断挖掘墓坑的那双老人的手。 这双
血手, 抖抖颤颤捧着一个带盖的土瓷罐子, 从罐子的缝隙中, 一股喷
香的鸡汤味道飘逸出来。 接着听见老妇人的声音: “现在, 一拨一拨官
兵还在抓你们。 喝了汤, 你们就把被褥顶在头顶, 我在上面埋层土,
他们就看不见了。” 话音落后, 一阵悉悉索索声, 老妇人就离去了。
老妇人离开土埂, 就上了横穿南北的土路。
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 一个骑马的官儿, 后头跟着六七个扛枪的
士兵。 他们一边走, 一边用眼光四处横扫, 搜寻着目标。 她知道这又
是一批抓捕刘占强和特木勒的人马。 那几个扛枪的士兵, 可能是发现
了田野里乱七八糟的脚印, 就跳进了田地, 开始沿着土埂前行。
老妇人心跳得 “咚咚咚”, 生怕他们发现了墓坑里藏着的秘密。
为了引开敌人的视线, 她急中生智, 忽然加快速度向自己居住的壕沟
跑去, 还不断大声喊: “救命啊! 救命!”
这伙官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掉头向老妇人追去, 一边追一边向
天空鸣枪呐喊: “站住! 站住!”
官兵尾随老妇人跑到土壕里, 老妇人扑嗵倒在地上, 上气不接下
气, 指着壕沟深处说: “那儿有条大狼, 好怕人, 求求你们, 救救
我!”
士兵们望着那条又深又长的壕沟, 什么也没发现, 十几只大皮靴
就开始在老妇人身上乱踢。 老妇人不断惨叫, 抱头哭喊, 他们才停了
手。 愤愤地骂着 “嚎丧” 之类的话, 又走上了土路。
由于老妇人转移了视线, 那些士兵们没再注意地里的脚印, 直端端沿着大道向前去了。 只有一个大胖墩无事生非, 又从路基上下了田
地, 顺着那些杂乱的脚印走到了刘占强和特木勒躲藏的地埂上。 他边
走边哼着个小曲, 很是心不在焉。 他刚走到墓穴处, 忽然两只铁钳似
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他 “扑嗵” 一声被拽进了墓坑。 此时特木勒
已彻底恢复了体力, 他很风趣, 说: “这可是你自己要进来的!”
他用钢铁一般的巨臂, 夹住了这个大胖子的脑袋, 腾出另一只手
来, 从腰间掏出了匕首, 正要举起来捅向他的胸口, 这大胖子奋力一
挣, 喊了一声: “特木勒!”
特木勒吃了一惊, 赶快松开手, 惊奇地喊: “啊? 巴特尔, 是
你?”
巴特尔被特木勒这一夹, 差些被夹断了脖子, 喘着粗气说: “哥
哥, 你怎么躲在了这里, 让我找的你好苦啊!”
特木勒说: “兄弟, 你不喊这一声, 我的刀子可就进了你的胸
膛。” 随后和刘占强说: “刘书记, 这就是我常说的莫逆之交巴特尔,
也是我的表弟。”
“你怎么来了这儿?” 刘占强问。
“省军督府下了命令, 要不惜一切代价抓捕你们。 我们奉命执行任
务。 这几天挨家逐户搜查, 特别是梢林沟方圆二十里是搜查的重点区
域。 我非常着急, 生怕你们落入魔掌, 所以到处寻找哥哥的这双大脚
印子。 我看见这地埂上的脚印很大, 心有疑惑, 没想到当了你们的俘
虏。” 巴特尔陈述着事情的始末。
特木勒也简略地叙述了自己的这一段经历。 对目前的处境面呈难
色。 最大的问题是两个人都负了伤, 没有一个落脚地方。 巴特尔安慰
说: “哥哥别急, 我想办法!”
这个时候, 那个老妇人又七拐八趔地爬涉过来, 看巴特尔和特木
勒很熟, 问: “你们认识?”
“大娘, 这是我的弟弟!” 特木勒说。“噢, 是这样。 我也正说这是个好后生, 刚才那么多当兵的打我,
他没动手还一直拉劝。” 老妇人说。
巴特尔看看太阳, 说: “一会儿还有一批人马, 你们暂时还躲在这
里, 我给你们再扩大一下洞口, 这样才好藏身。” 说着, 他扑倒了身
体, 用刺刀揭起了土层的硬皮, 又用粗壮的双手刨着墓坑的松土。 一
会儿, 就扩成了一个又深又宽的大坑。
巴特尔挖着土, 忽然惊叫起来: “棺材!”
那老妇人 “哇” 一声嚎起来, 要跳下坑去看她的女儿, 她边哭边
诉: “我的凤英呀, 妈妈看看你哇, 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啦? ……”
那老妇人跳进了坑里, 揭开了棺木, 棺材里冲出了一股恶臭。 一
件浅蓝色的上衣露出来, 衣服还没有沤, 但尸体已腐烂发臭。 老妇人
把手伸进了棺材, 乱抓女儿的尸体, 结果, 那布衣已沤成酥渣, 手里
还抓出了女儿一条带着腐肉的胳膊, 那老妇人一声大哭, 晕了过去。
巴特尔赶快从坟坑跳出来, 说: “这怎么能住人啊, 这……这可不
行!”
这儿的确不能再藏身了。 众人把老妇人扶出坑, 切人中的, 捶胸
脯的, 老人总算苏醒过来。 老人哭喊: “我活灵灵的女儿啊, 现在变成
了白骨! 我的凤英呀, 妈妈怎么活下去呀?”
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使几个人的眼圈都红了。
“老妈妈, 您别哭了, 凤英死了, 我们都是你的儿女, 而且一定给
您报仇。” 特木勒说。
老妇人扑过来, 抱住了特木勒的头, 扳过来扳过去地看, “真的?
你说的是真话? 你做我的儿子呀? 儿子呀, 你就叫凤英吧!” 老妇人抱
着特木勒的头又哭起来。
特木勒从小也没体验过父母的疼爱, 现在, 这个老妇人的眼泪热
辣辣的, 像把他的心融化了, 也哭泣着说: “好, 妈妈, 我就做您的儿
子! 我以后就叫凤英!”这个时候, 刘占强也激动起来, 他说: “特木勒, 你这个特木勒的
名字也该改改了, 现在, 敌人已经盯上了我们, 我们都不能以真实姓
名出现了。 我也正在考虑该改个什么名字。”
特木勒点点头, 赞同了。 老妇人得到了安慰。 并把特木勒的脖子
抱住, 吻了吻他的眉额和脸颊, 真把他当儿子了。 特木勒也抱着老妇
人的头, 脸贴脸, 一个失去母爱的穷汉子, 现在得到了一次补偿, 感
到非常幸福。 大家一齐动手, 把凤英的墓坑填平, 为了不让塌陷, 三
四个人用脚使劲踏实了一番。 这时, 大家才互相用眼光寻问: “现在,
要去哪里藏身呢?”
巴特尔眨巴了一会儿眼, 又用手挠挠后脑勺, 说: “咱们还是去八
号滩北头的红格尔寺吧。 我舅舅在那里当活佛。 官府也不敢随便去打
扰。 我舅舅不但会念经, 还会看病。 省府里的高官也常求他看病, 所
以他和官府的人也有交道。 我舅舅很善良, 对穷苦人更关照。 那里有
吃有喝, 大殿底下还有藏洞, 我们小时候还在藏洞里捉迷藏。 你们去
了那里, 一边养伤看病, 一边躲避官府追捕, 等你们伤好了, 我再去
接你们。”
巴特尔描绘的有声有色, 津津有味, 轻松无比。 可是这几个残兵
怎么能去得了? 又问巴特尔距离, 巴特尔说有七八十里, 惹得刘占强
生气了, 说: “尽说废话, 你想得现实一点。”
巴特尔满有把握地说: “刘书记, 你别急, 有我, 怕什么?” 他又
抬头看看太阳, 说: “我赶快追赶部队, 部队里有我几个铁杆朋友, 我
拉他们一起出来, 弄辆马车来接你们。 估摸太阳落山时就能返回来,
我保证把你们送到那座寺庙。”
老妇人听了巴特尔的话, 说: “走, 先去我的破窑洞里躲躲, 等太
阳落山, 你们再走。”
正说着, 忽然北面烟尘滚滚, 又有一支队伍向南边奔来。 大家一
片惊慌。巴特尔十分沉静地说: “大家不要慌, 我来对付他们。 这是今天最
后一支搜捕队伍, 他们过去就不会再有官兵查问。”
说话间, 这支队伍就冲到了眼前。 前边几个骑马的, 后边跟着十
几个步兵。 一个骑马的副官, 手提马鞭, 奔到了刘占强和特木勒面前,
跳下马便喝问道: “什么人? 是刘占强特木勒吗?”
巴特尔马上迎上前, 说: “长官, 我是一大队二中队的, 我们刚才
查过了, 他们是埋死人的!”
“埋死人的?” 那个副官瞅了瞅巴特尔, “你们一大队二中队就你
一个人?”
“他们刚刚过去, 我刚拉完肚子, 正要走, 你们来了。”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埋死人的?” 那副官还在审查。
巴特尔指了指土埂上的墓坑说: “你看, 刚埋了, 还是现土呢!”
副官瞅了瞅特木勒, 歪着脑袋问: “你叫什么?”
“李凤英。” 特木勒说。
“李凤英? 不对! 你是特木勒, 站起来我看看。” 副官说。
副官又看看刘占强, 大声喊道: “你是刘占强! 别装相!”
特木勒慢慢扭过头, 把手伸进中腰, 只要他把手拉出来的一瞬间,
副官的脑袋肯定会被削掉。 不过, 那麻烦事就大了, 他的队伍就会一
齐扑过来。 这时老妇人拉住了特木勒的手, “凤英, 别惹他们, 咱们回
家吧!”
副官哪里肯罢休。 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了一块纸, 一边念一边对照
着刘占强和特木勒看。 他念道: “刘占强, 一米八, 长脸, 胖型, 穿蓝
中山服。 特木勒, 身高两米, 体重 100 公斤, 力大无穷。” 念完后, 他
立即冲刘占强喊道: “你老实说, 不说, 我可要动武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忽然一把闪亮的刺刀横在了副官的胸前, 一
个沉重威严凶狠的声音响起来, 巴特尔说: “副官先生, 你要不给点面
子, 继续在这里胡搅, 我的刺刀立即会割断你的喉咙。 你打闹个副官很不容易, 何苦要把命搭进去? 你赶快给我滚, 而且不许你声张, 如
果你再嚎叫, 我立即要你狗命!”
那副官身体颤抖着, 看见他的同伙们坐在上边的土路上抽烟, 谁
也没有发现他受到了如此严重的威胁。 他失去了嚣张, 不再敢嚎叫,
慢慢向土路那边退缩。 巴特尔说: “走, 你在前头走, 我就在你的身
后, 如果你胆敢出卖我们, 我的子弹马上会打碎你的脑壳。”
巴特尔手端着汉阳造, 明晃晃的刺刀在副官身后晃荡。 副官走上
土路。 老远就向坐在地上的官兵们喊: “弟兄们, 赶路吧, 是几个埋死
人的家伙! 走吧, 别让鬼气冲了。”
众士兵都站起来, 拍拍屁股上的土, 上马的, 步行的, 一齐向南
边走去了。
第二十四章
巴特尔一直在人群后边威胁着副官。
刘占强、 特木勒和老妇人互相扶携着离开了凤英的坟墓, 进了一
条土沟。 沟两边是壁立的黄土和沙石, 从沟口到沟的深处, 是一眼望
不到边的破旧窑洞, 黑洞洞的, 一眼挨着一眼, 像魔鬼的嘴巴张着,
令人恐怖。
老妇人讲述了这条沟的历史。
这条沟叫冤魂沟。 在她的记忆里, 附近村庄凡是无儿无女, 无依
无靠的老人, 都会搬到这条沟里。 他们在沟壁上掏个窑洞, 给自己做
个薄木棺材, 每天夜晚就睡进棺材里, 如果第二天还不死, 就从棺材
里爬出来, 打点野食, 挖点野菜, 像原始人一样地生活。 夏天还好,
冬天十有八九都会被冻死, 因为他们死以前自己进了棺材, 用不着人入殓和掩埋。
这样死去的老人, 也有儿女双全的, 但由于时代黑暗, 生活逼拷,
无法赡养, 特别是患病后无钱治疗, 实际是送到这儿 ‘活葬’。
也有四处逃难没有归宿的, 这道沟更成了他们的葬身之地。 每个
洞里都有不知多少人的尸骨和冤魂。
老妇人说, 她们是从山西那边逃来的。 他的男人姓李, 婚后第二
年就生了一个小女儿叫凤英。 那时老妇人才十七岁, 新婚的味道还没
尝足, 男人就离开了家。 那是因为日子太苦了, 如果稍微有点办法能
活下去, 谁能忍心离开新婚之妻和一岁的女儿呢? 她丈夫说要去蒙古
拉骆驼, 发了财就回来接她们。 可是, 一年又一年, 年轻的妻子遥望
着尘土飘浮的路途, 等待而又等待, 可是丈夫一直没有回来。 听人说,
他死在了遥远的戈壁沙漠。 于是, 凤英就随着满目泪痕的母亲到处流
浪。 她们来到了内蒙古大青山南麓一个村子落了脚。
村子里的孩子经常欺负小凤英, 骂她是外来的野种。 因此, 在她
孤独的童年中, 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欢乐的记忆。 虽然逐年长大, 但不
知道什么是高兴, 到了十五六岁, 当人们穿着好衣服串门聚会的时候,
她也要稍微打扮一下, 把常年裸露的手臂洗一洗, 把身上唯一一件兰
花花小袄打理打理, 然后弄一朵小野花插在头上, 在晃荡的水桶中照
一照, 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和乐趣。
就是今年的春天, 当她肩挑水桶又去担水时, 一只粗野有力的大
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然后几个人捆上了她的手脚, 把他抬到了一辆车
上, 她被拉到了深山老林。
这里住着一股土匪, 实际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附佣军。 政府当局给
他们发放官饷, 他们为国民党抢夺老百姓粮食, 同时疯狂捕杀共产党
员, 还帮国民党抓兵补员。
土匪头子是当局警察署署长的内弟。 这个家伙外号叫干碗豆, 是
个凶残暴逆的魔鬼。 他把凤英抓到山里, 可想而知会怎样对待。 凤英这个在愤怒中长大的人虽然极力反抗, 但是, 她的反抗没有用, 他无
法忍受污辱折磨, 咬破了干碗豆的嘴唇, 掐住了他的喉咙, 又用剪刀
刺入他胸膛, 干碗豆的护兵开了枪, 把她当场打死了。
女儿的尸体拉到村子, 不管村人怎么劝说, 妈妈把自己的头毅然
决然套进了绳环, 吊在了树上。 村人抱住了她的脚, 不断呼喊。 她不
再留恋人间的生活, 拼命要挣脱人们的相救。
就在这时, 她恍惚听见了女儿的凄厉呼喊: “妈妈, 你不能死, 你
要为凤英报仇啊!” 这声音这么真切, 这么令人心碎! 这声音, 强烈震
颤了母亲的心, 她的每个细胞里都澎胀着两个字: 报仇。
后来, 她成了一个神志混乱的疯婆。 她点火烧掉了女儿亲手搂割
的柴火堆, 用镐头刨掉自家的锅台, 四处疯跑, 受尽了人间苦难。 一
个不到四十岁的少妇几天之内, 已变成了一个佝偻干瘦的老妇人, 以
至在特木勒和刘占强眼里成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
过了一段时间, 老妇人才清醒了一些。 仇恨浸透了她的骨髓, 愤
怒填满了她的胸膛, 她忘了一切, 只想咬下那个干碗豆的肉来, 一片
片嚼碎。 起初她每天在泪水之中, 后来, 愤怒好像在她的泪腺安装了
一只阀门, 以惊人的力量堵住了泪水。 她不再用泪水来计算自己的不
幸, 她的心已经枯萎僵硬, 再也流不出泪水来了。
老妇人像无数无路可走的人一样, 走进了这条壕沟。 她选择了沟
口的一间窑洞, 里边堆满了无主的白骨和可怕的骷髅。 她不感到恐惧,
因为她知道, 可能过不了多久, 自己也会变成一堆白骨。 眼前的白骨,
很快要成为自己的伙伴, 所以她伴着骷髅睡觉, 搂着白骨作伴。
寒窑里没有窗户, 她可以在晚上的时候观观天象, 企盼从天空中
伸下一只神仙的巨手来搭救自己。 只要她第二天睁开眼, 发现自己没
有死, 就想在大路上能遇到一个贵人, 会为自己的女儿报仇。 今天居
然碰上了刘占强和特木勒。 既然坏人抓捕他们, 他们一定是能为女儿
报仇的好人。老妇人窑洞的西侧, 有两块牛皮大的土台子, 一个土台上种着十
六株玉米, 因为女儿死时整整十六岁。 这十六棵玉米, 代表着女儿的
年龄, 如果自己明年不死, 她会种第十七棵。 这十六棵玉米棒子, 长
的居然很不错, 粒大饱满, 这也成了老妇人的生存粮食。 五六棵玉米
棒子已被老妇人啃光了。 她又拣肥胖的扳了两个, 剥了皮, 对特木勒
和刘占强说: “给, 吃了, 嫩呢, 养人呢! 用不着煮了, 我平时就是生
吃。”
两个饥汉也没有推让, 差点连棒子也吞进了肚里。
老妇人又指着窑洞右侧的那个土台, 这个土台上也种着十六棵洋
烟花, 这洋烟花又红又大, 非常漂亮, 也是凤英在世时最喜欢的花朵。
此时的洋烟花朵已经凋谢, 花枝上结满了烟圪都。 老妇人从后脑的发
髻上摘下了一支银光闪闪的簪子, 用力一划, 烟圪都裂开了一条口子,
乳白色的烟浆就流了出来。 她说: “后生们, 你们用力吸吧, 这东西吸
了后, 力气就大了。 一会儿你们赶快走吧, 这儿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官兵们一天两三趟来巡查, 连深沟处的每一间破窑都不放过。”
老妇人说完, 又将洋烟花圪都摘了五六个, 强硬揣在了特木勒的
口袋里, 说: “你们都有伤, 这东西是止疼的, 管用。”
刘占强和特木勒吃了玉米棒子, 又吸了几口洋烟乳汁, 真是灵验
管用, 顿时觉得精神抖擞, 而且伤口也不疼了。 一起躬身感谢了老人。
窑洞里传出了 “吱吱吱” 的耗子声, 把刘占强和特木勒引进了老
妇人住的破窑洞里。 窑洞里除了一堆碜人的白骨和骷髅, 当地铺着一
堆麦秸, 秸子上放着一堆肮脏不堪的铺盖, 两只肥大的老鼠正在破铺
盖卷里捉迷藏, 不断发出 “吱吱吱” 的叫声, 看来玩得十分快乐。 特
木勒正要掏出匕首来, 老妇人拦住了, 说: “凤英, 可不许伤害它们,
这都是我的伙伴, 没有它们, 我还好孤单呢。 还有, 地下那么多长虫、
长毛的, 光不溜的, 在地上爬来爬去都陪我一起生活。 它们都比那些
国民党匪兵强的多, 从来不伤害我!”看了老人的处境, 特木勒和刘占强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特木勒
说: “妈妈, 这地方怎么能久居? 走, 咱们一起走吧!”
老妇人摇摇头, “不, 我还每天去看凤英呢!”
“妈妈, 我不是你的凤英吗? 你儿子每天在你眼前, 多好啊!” 特
木勒耐心劝解着。
你们快走吧! 好好养伤, 以后能为凤英报仇, 我就死也能闭眼
了。” 老妇人说着, 拉起了跪倒在地的特木勒, 强把他们推出了窑洞。
桃花的妈妈病入膏肓, 虽然天下第一郎中想尽了办法, 终是不几
日后就一命呜呼了。 桃花出于感恩和无奈, 已同这个郎中睡在了一条
炕上。
宝莲和梅花没费功夫, 就找到了桃花落脚的那个村子。 村子没有
变化, 只是原来郎中门前挂着的 “幌子”, 被一个特大的 “喜” 字占
领了。 这个诊所的玻璃窗户上也贴上了鲜红的剪纸和窗花, 俨然是一
派新婚的气氛。 桃花看见了几位姐妹, 十分高兴。 她就大呼小叫, 命
令式地要天下第一郎中赶快动手治疗。
这位已秃顶了的郎中的确有几把刷子, 他把香香和色楞的眼睛扒
开看了看, 又很随意摸了把脉博就满有把握地说: “没大事, 过几天就
好了!” 接着他便开始熬煎中药, 并在伤口处按摩涂药。 果真过了一
晚, 两个病人就睁开了眼睛, 眼光里充满了精气神, 大家好不欢乐。
香香睁开眼, 第一句话就是 “刘三柱不是好人。” 大家围着她,
听她讲述了刘三柱怎样两面三刀地欺骗共产党组织, 又和黑八盘勾结
的所有罪恶, 大家就更为刘占强和特木勒捏了一把汗。
晚上, 二狗忽然 “汪汪汪” 地进了院子, 见着宝莲和梅花就围着
她俩转起来, 边转边 “尔尔尔” 地叫着, 好像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告诉
她们。 说话期间, 大狗也筋疲力尽地进了院, 一进院, 说了几句话就
把身体软软地依在了姐姐的身上, 有气无力地介绍了刘占强和特木勒受了重伤的消息。
大家个个急得火烧眉毛。 宝莲哭着和梅花说: “快套车马, 咱们得
赶紧去营救啊!”
可是眼前这两个伤员怎么办? 扔在这里谁来照管? 刘占强和特木
勒急需尽快抢救, 郎中是顾这两个伤员, 还是顾刘占强他们那边?
桃花主张全体人马尽快出发去抢救刘占强和特木勒, 把眼前这两
个伤员也一起拉在车上, 让郎中在路上治疗。
郎中坚决反对。 他说马车颠簸, 怎么能治好病人? 路上到处是国
民党军警, 查住怎么办? 再说, 一辆马车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伤员?
更主要的是, 他和桃花刚刚成婚, 未过新鲜, 一旦出去, 兵荒马乱,
不但不能过日子, 还不定会招来什么风险。
这对新婚夫妇, 争得面红耳赤, 互不相让。 梅花和宝莲觉得郎中
有道理, 就决定把香香和色楞留下由郎中医治并由桃花陪伴。 可桃花
死活要跟着走。 如果桃花走了, 即使把这两个伤员留下, 郎中会不会
给精心治疗?
宝莲悄悄把桃花拉到墙角规劝, 要她顾全大局, 也要顾全新成立
的家庭。 这时桃花才说: “二位姐妹你们不知, 他那东西不行, 我后悔
了!”
宝莲和梅花为难了。 她们认为, 如果桃花执意离开, 郎中决不会
给香香和色楞认真看病。 所以她们决定让色楞和香香也一齐走。 可是,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 郎中却坚决拒绝了。 他说: “任何一个有品德的郎
中, 决不会把病人推出门送死!” 他看出了梅花和宝莲的心思, 说:
“你们放心去吧, 伤员给我留下, 等治好了他们的病, 我会把他们亲自
交给你们。” 他说完, 从身上掏出了带着体温的三块大洋, 在手里惦了
惦, 递给了宝莲说: “把这个给桃花带上, 不管咋, 她做过我几天老
婆, 我能理解她, 你们一起走吧!”
几句低沉的话, 说得宝莲和桃花眼泪汪汪。 桃花也低下了头, 爽快地对郎中说: “你也治治你的病, 我们还会见面的。”
刻不容缓, 马车飞一样地驶出了村庄, 拐上了横七竖八的阡陌小
道。 二狗摇动着尾巴, 在前头领路。 一边领路, 一边低着头, 四处嗅
着气味。 大狗有了马车, 就不想动了, 一会儿就依在姐姐怀里睡着了。
宝莲挥着大鞭子, 不断用鞭梢抽着马匹。 她心急如火, 想尽快找
到特木勒和刘占强。 车跑得很快, 不一会儿, 几十里路就跑出去了。
冷不丁, 从前方的树林里闯出了三个当兵的人。 一个家伙, 其貌
不扬, 但气派十足, 尖尖的下额上长着一颗黑痣, 黑痣上长着一撮黑
毛。 他冲天放了一枪, 拉车的套马被枪声吓得腾起了前蹄, 扭个急弯
拐向了路旁, 辕马也随套马冲出了路基, 大车被一棵粗壮的榆树卡住
了。
车上的三个女人和大狗一起跳下来, 被几支枪逼到了停车的大树
下。
“干什么的?”
“我们回老家。”
“老家哪里?”
“大青山以北!” 宝莲勇敢地走到了两个当兵人面前, 说: “你们
大白天开枪拦道, 可是合法?”
“合法? 有个球法?” 那个一撮毛回答。
“你们想干什么?” 宝莲问, “这可是光天化日!”
“走开, 走开, 把车放下, 我们用了!” 一撮毛用三八大盖逼着宝
莲几人走进了树林。 这时, 一个健壮的象是当官的军人说: “一撮毛,
给她们两个大洋, 让她们快些走开!”
一撮毛从身上捏出两块大洋, 冲宝莲扔去, 接着, 他们把车掉过
了头, 稀哩哗啦向北边飞驰而去。
三个女人, 一个孩子还有一条狗, 望着滚滚烟尘慢慢远去, 不得
不步着后尘紧紧追赶。宝莲和梅花说: “梅花, 我怎么看那个兵眼熟呢?”
梅花也惊讶地说: “对对对, 让一撮毛给钱的那个兵, 像是哪见
过。”
桃花突然想起来了, 说: “这个人就是咱们离开八号滩时, 背我妈
妈到寺庙里的那个。”
宝莲也顿开茅塞, 说: “对, 就是他到麦地里给咱们送情报, 让咱
们赶快逃跑。 他和特木勒还是从小的好朋友, 他叫……什么来, 对,
叫巴特尔, 咱们是一家人, 快追!”
几个人撒开脚丫子就跑起来, 一会儿, 个个气喘吁吁, 腰酸腿困,
就跑不动了。
草原上的路, 阡陌纵横, 东西南北, 四通八达, 她们竟然失去了
方向, 不知该走哪一条道路
请看留意第二十五章 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