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阳历史上曾有个名叫李灌的人物,盖西河民间传说的戏谑故事,大多“挂”在此人的名讳之下,经明清越民国,历久不衰。以至于当地土著提到这个人,都争着相认是他们村上李某某的祖上。
其实许多的民间故事,仅仅是张冠李戴的传说而已,而且跨越民族间不同人物的相同故事亦屡见不鲜。南有徐文长,北有阿凡提,湘西还有个叫雀宝的,大都是此类人物。
然此等机智人物却代有传人。穷乡滋生,僻壤不绝,市井熙熙,在野攘攘,漫流的故事也个赛个的邪性。因之,他们多被土著称之村庄“怪物”。一般说来,村子大,出此类怪物的几率就大些。
可是,牛爷居住的小村不过区区数百人口,上个世纪居然也蹦出了个十分稀罕的鸿名怪物。而且,此兄还不是一般的“怪”。他做出的事情时而让人唏嘘,时而让人捧腹,不由你不笑。由于此人还活着,他儿子和我又是发小,对于他老人家我们还得避长者讳,故在讲以下这个故事时隐去真名,以“黑脸叔”代之。
话说,某年伏天的一个午后,等不着秋庄稼成熟的农人已经没啥可下锅了。黑脸叔饥腹难捱,趁着护秋之便,偷偷“阉”了生产队地里还没长大的几窝小红薯。
何为阉?当地人一般将这个字读作“骟”。一般是指为公畜去势的整个过程。操作这类营生的人被称之为骟匠,其生意担子(后来换了自行车)最醒目的幌子,都栓着一绺红布条和一串风干的牲口卵子。
不过,自古到今,有骟猪骟驴骟骡子的,还真的没听说过有“骟红薯”的。
其实,这是公社化时代当地社员人人都掌握了的一门小手艺。就是趁着生产队的红苕开始扯蔓,根下已经长出了小红苕,偷偷挖开地面、不动薯秧,摘去一个不大点的“红苕儿子”拿回家充饥的事情。只是,此操作需胆大心细、不损伤薯苗,还得慢慢揪下猪卵子般大小的红苕,其过程十分类似于阉割小猪的动作而已。
那天,已近黄昏,黑脸叔蹲在生产队红苕地里拉了一泡屎,周边有几窝红薯就被人骟了。结果,其现场很快被下地干活的社员们撞了个正着。
那个时候,生产队出了此类盗窃集体财产案件一般都交由民兵连长审理。可是,这事如果出在别人身上,民兵连长倒不打怵。他当然知道黑脸叔的事由多,便不愿意为这个屁大事情出面惹人。再说,他也惹不起这个人。最后推辞说,算了,说不定还不是人家干的呐,谁偷吃让其全家噎死去!
可是,那阵正在批林批孔风头上,村上住了个“工作组”。被社员们习惯称呼为“工作组”的驻队干部,有时候其实也就是一个人,但还是称其为“组”。
话说,住在村上的这个山东人是个南下干部,大字不识几个,但衣服口袋时常还是挂着一杆英雄牌金笔的。一听生产队的红薯被人平白无故骟了几窝,他坚决不干,非得深挖细找。结果,派民兵从黑脸叔家里搜出了还没顾上下锅的那几个红薯儿子。可谓人赃俱在,铁证如山。
可以肯定,这玩意儿来路肯定不是正道来的。当时,别说村里没有眼下这么多超市,就是县城在这个季节也不会有人摆着几个小红薯出售。而且,黑脸家自留地也没栽种这个庄稼;再说,就是种了,这个季节谁舍得挖自家的红苕儿子吃?
不过,大伙这阵子已经不再为集体财产丢失的事儿而义愤填膺,倒是想看看黑脸这回咋给人家公社的人圆这个场。
且说,黑脸叔被带到了大队部,“工作组”老蓝见了普通社员并不开口招呼,只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几个不大的小红苕,突然大声喝问:“你说,这红苕是哪儿来的?”
黑脸木讷了半天并不吭气。
老蓝又大喝一声:“问你呢!”
黑脸装作如梦初醒,看了看现场只有他们俩人,断然不会有第三者顶包。看起来,人家这是在审问自己呢!
尽管他依然裝做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却突然对摆放着的小红薯替工作组大声帮腔道:“喂,伙计,蓝干部问你事儿呢,咋不吭一声气呢!”
老蓝知道这个老贫农是村上个怪物,口气马上缓和了一点,走过去拿起桌子上那几个实在是小得可怜的红苕儿子,顺水推舟地补了一句:“咦?那好,你给咱问问,看它会吭气不?”
黑脸看老蓝把皮球趁着他的话势踢过来了,于是,便继续拿捏出架势开始对着几个红苕儿子开始审问。
只见他走近前去,像戏上那些县官审贼一般大声对着自己挖来的红苕儿子活像二花脸念白似地问道:“呔,大胆刁民,尔等不在窝里乖乖呆着,跑到我家灶膛作甚?唵,今日老爷问一句,你得答一句,不彻底交代清楚这个问题,大老爷这一关你小子就过不去!咋啦,得是要本县动拶子呀?”
只见他自问自答地在那儿吆喝了半天,红苕当然是不会吭气的。老蓝也不急,自顾点了一支烟,过了一阵子这才问黑脸:“它怎么还不吭气呢?”
黑脸叔却没理他那茬,正儿八经地将耳朵贴近红薯,摆了摆手制止地说:“嘘,它们正在考虑咋交代自己的问题哩,你急慌得咋?”
又过了一阵子,老蓝嘴巴上那纸烟眼见已经烧到嘴了,黑脸叔这才煞有介事地走近红苕,侧下身子又倾听了一阵,自己在那儿一边不住地“嗯嗯啊啊”做出赞许对方观点的样子点着头,最后这才转过身来对老蓝郑重其事地说:“红苕开始交代了!大概的意思说,它们到我家来是避难来的,顺便还有自己一点个人观点让我转达给工作组!”
老蓝不屑一顾地说:“放屁,一个烂红苕它能有个毬观点!”
黑脸却很生气的样子对他说:“好赖也是个观点嘛,你对待革命群众咋是这号狗毬态度?”
老蓝只好说:“好好,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你说,它是咋说的?”
黑脸这才煞有介事地告诉他说:“红苕刚才说了,最近村上让批林彪这件事情,它们倒也没啥意见。这货仗着开国元勋的身份,说话做事确实有点过。至于那个孔老二呢,人家老汉首先就不认你这个卯!他说他不愿意和林彪这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受这份窝囊,咋说,他们两人原本就不是一个辈份喀!”
老蓝虽然穿着制服,其实是个大老粗,肚子里根本没多少文墨。平日在社员大会上讲话,也常常是驴头不对马嘴地乱讲一气。
一听这个村的“红苕”都对他组织的批斗大会有意见,立即生气地说:“孔老二他算个槌子!这事情是县革委会定下的调子,让他老怂上个大会是瞧得起他老小子,还挑三拣四地不愿一起挨斗!再说了,能把他提到和林彪一个纲上,说明他历史上绝对有问题哩!要不,他们村的柳下跎骂他为啥来着?你说,这难道都是我老蓝冤枉他啦?话又说回来,就算这个孔老二莫问题,人家上级让批谁,我就组织大家狠批!管他的问题是历史还是现行,组织认定了的人事,总归肯定是有问题的。好了,好了,咱不管他俩人的破事了!我问你,真的是红苕替这些人喊冤、还是你老小子趁机要给这些人翻案?你把这件事情都给老子说清楚!这么一说,偷俩红苕倒不要紧了,我看你老小子阶级立场肯定有问题!不说清楚,你小子今日脱不了干系!”
尽管老蓝说得那么严重,黑脸却不慌不忙地调侃说:“哎,蓝工作组,你先甭躁些。红苕说话,固然稀罕,可偏偏让我这个老贫农社员听到了喀!再说了,有理不在声高,你扯着叫驴嗓子是吓谁哩?告诉你,我这还是给你个大干部留了面子的,它们还说了些更难听的哩!”
老蓝一听,忙问,“有多难听?你说说看!”
黑脸叔很不买账地告诉他说:“红苕说,你们那个烂工作组,一进村就带着社员整天批这批那,咋不说把板结的红苕地松一下土?”
老蓝紧着问:“咦,这些话究竟是红苕说的还是你这个老捣怂说的?”
黑脸居然笑了笑说:“好我的领导哩,我一个斗大的字识不哈三升的老贫农,咋能说出人家这文明的话嘛!那天,我在红苕地里蹲着,这几个小红苕突然蹦出来,死活不愿再在地里边呆了,嚷嚷说下边挤夹得很,我只好把它们带回去在我家避了一阵难。谁想到屁大个事情,还闹得你这个大工作组把我喊到大队来咧!我好心好意给你传达一下群众意见,你还这么不虚心接受,你看要不要我亲自去公社一趟,把这些事专门反映反映?!”
老蓝立时无语。
他好赖也是农家出身,当然知道生产也得抓一抓了。再者,和这号捣怂社员说到底也闹不出个清爽,就让他把红苕先放下人立马滚蛋!
第二天,老蓝在狠抓革命的间隙,通知各队队长组织社员“促”了一阵生产,让给红苕地赶紧松土翻蔓子。至于,黑脸叔那阉红苕的事便不再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