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四寻新青年社旧址不遇
地图中轴上醒目的字样,
作伴着财政厅与南越王宫。
文学改良,一阵急促的查封脚步,
即便从现在看也显得惊世骇俗:
在竖版繁体字的洪流之下,
将标点嵌入拗口的中古读音,
将人们低头的服从扭转为左右的平视。
人流拥挤中我反复来回穿行,
沿着北京路荫凉的屋檐探寻旧址。
我猜它是少于当局修葺的,或者
门庭若市一如生前。它的衰亡
如同此刻的隐没,我抬头看招牌
恢复了繁体的雍容华贵,那或许
为它的消失提供了一种答案。
但有过它曾经存在的直接证据,
这忧伤的节日,人们停止劳作,
选择在故纸堆中找一些破旧名字,
一群百年前逃脱缉捕的青年——
躲避在印刷车间,吸一口纸烟,
翻几页因辗转而失去墨色的德译本
那像是福音书,为这个未受洗的民族。
我们曾经跪拜的基因里被注入
不安,深入骨髓的痒使人站立,
开始思考温饱之上的奢侈。
那永恒的自由引领我们上升:
在千年的奴役后,它时髦的口号,
席卷了街头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他说那狂热如同昨夜新熬的糖浆……
不遇的旧址,失落如废弃的航线,
我把近在咫尺的错过视为谶言:
“可以寄希望的年轻人几乎被杀光了”*
我们残喘于防火墙之后的阴影,
如同此刻为了不经受酷暑炙热,
彷徨徘徊在历史的暗门之外。忐忑于
伸手后,触目所及的光阴会多么沉重?
*:朱朱,《伤感的提问》
2022年,在丽江酒吧或台海危机
飞机落地的时刻。被一种
喧闹的秩序裹挟,将工作日
抛之脑后,置身于城市纷杂的
酒吧卡座,任凭一打动力火车
将我们带到生活的分岔轨道。
这也许是丽江夜市的真实视角,
“人们从五湖四海来,为了一个
共同的目标”——暂时获得解放,
摆脱崭新的三座大山;或者一人
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流放往事。
每一个人都摇动刺耳的节拍器,
随着主持人自矜的语调畅饮,
在他的叙述中,人们有缘才能
相聚在远方,古城因此承担了
一种自由且幸福的精神符号。
而我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分神:
关心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她
如何降落在我故乡对岸的岛屿;
她的视角中大陆已是独裁的废墟,
此刻起舞的人们,正演绎亡国的曲。
一颗冰块搅动起杯中酒的漩涡,
在今夜无尽的争辩声中,爱国的
美德被再一次撕裂,抚慰了年轻人
未经世事而脆弱的心灵。或许
今夜买醉的酒水会卖出往年新高。
一切都在被流放。我们互相
成为对方眼中值得怜悯的囚徒,
过着一种无法被容忍的生活:
这远不是一片海峡所带来的,
人们心中偏见的海,互不流通。
散场之后,人群显露出真实的面容,
神情在纵欲或争辩后愈发疲惫。
但我们会共同记住这样一个夜晚:
有一个女人像只自由的鸟儿飞来了,
又消失在夜幕。令我们辗转反侧,无眠。
古老的生活
——致瓮安县城
车过桥*了。地平线下的后浪,
难以逾越这垂直数百米的高差。
滚动的车载音乐,给乘客催眠,
但司机健谈的引擎永不熄火:
桥对岸是四线以后的城市,
略带方言的叙述缓缓从他舌尖展开。
清明雨水落在临近放学的校园,
被一种躁动弹起,迅速蒸发。
人们用形色不一的老油伞
认领红领巾后面容相似的孩子,
同时认领一段稍长的假期,
获得长足的休憩,还有对来路的回忆。
卖弄炸食的街贩为生活撑起遮蔽
风雪的帐篷,试图隔绝一种注视,
那窥视旧钱盒,不确定的训诫书。
油花飞溅,但难以透过坚韧的茧,
手掌有灵活的特质,握手或恳求,
他们总是秉持略显软弱的交往之道。
揽客声中隐藏着上世纪的中国,
最后三天清仓的甩卖,从一座城市
到下一座,无处退守时就在这常住。
过时的老气音乐,曲调里混杂着
青春、爱与被爱,那些早不新鲜,
但在这仍然是刚刚萌芽的小城故事。
非常奇异,就像又经历了一次
童年:你从雨水中的学校里走出,
这么多年流浪异乡,旅行使人
克制,常常远离故土。但在小县城,
你却因熟悉的场景流下九零年代的眼泪——
这古老的图卷,你最早经历的生活。
*:清水河大桥,位于贵州瓮安,世界第二高桥。
千户苗寨
夜晚旅程终点的灯被点亮了,
你,自上而下倒退回九十年代。
我购买超出限制的观光车票,
盘旋于山道,取你每帧视角的景。
观景台上的人群陷入迷惘,
对于异常慷慨的美难以相信承诺,
嘈杂中有一种同频的静默:注视
吊脚楼发光,建筑群像悬浮的热气球
漫延山峰,夹缝里流过的涧溪
晃动倒影提示着此刻并非静止画面。
下山的路变得很快,痴迷
忽略了细雨和风侵入单薄的衣服。
探出扶手,未名的树叶
会为我送来一只春虫的问候:
你星星点点的斑驳,是一只变异
色彩,以木屋作为巢穴的萤火虫。
登山的人不断从身边流逝,
路过原住民的医院、学校还有
更深处的棺椁,那儿没有光亮,
半山腰的你是座停航的船渡码头。
游方街上的路牌通往四面八方,
贴近山下人世的意味。夜,
至少为商业这个灼热的词,降温
回到少为人所见的从前。你爱自己
曾经被贫瘠煤油打亮的青丝,
会在风雨桥下摘下沉重的头饰,
以熟稔的气息浣洗溪水。回到黑夜,
你回到一种闺中待嫁的宁静——
我只遇见过,但难以久留,
我懂得生活就是遗憾的别名。
在西江夜雨酒吧
古典、贴切天气的名字,
躲进它的招牌,就能获得
民谣和摇滚音响的庇护。
我走在人群之外,观景台
略微下方的风景。那歌声
已传出了方孔的竹门,歌词
如此熟悉,似乎从乌镇和
凤凰古城传来:令人疲倦的
言辞,由不同的驻唱歌手,
再一次发表说教,“生活不止眼前
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年轻时我常听这首歌,直到
把一首诗嚼成一块苦涩的口香糖,
成为进退两难的小镇青年。
徘徊在故土和异乡之间,
旅行使我们获得了什么?
一次次的告别于机场,
建筑风格不同的高铁车站。
在那么多航程中放逐了自我,
才能在一个雨夜的酒吧前确认——
我没有在远方劳作的天分,
当我在长街,被酒吧温柔地拒绝。
治愈
——致泉州
直到完全成年你才回到祖地。
第一次坐上南下的高速列车,
你看见河流从桥梁下入海,
不知疲倦,为了回到最终的归宿。
临到站忐忑的时刻,忧虑方言
是否已被经年的迁移磨损。
保留着腔调间迷人的港台尾音,
你注视城市像一座炽热的发声建筑。
杏黄的房子,曾经流动过红壤,
凝结成不透风的音墙。开元寺的双塔,
是广播的信号天线,播报你来
走过繁闹的西街,它跳动的心脏。
提前进入夏天使你脱下外套,
卸下在故乡,熟稔的沉重包袱。
有一种轻盈伴随着观光车,
行驶在分辨不出年代的街头。
你漫雨的昨日,露出疏漏的间隙,
经历过梅雨季洗礼再被暑气烘干——
钟楼的阴影被黄昏斜映得很长,给你
天空的安慰,还有土地的藕断丝连。
在合唱队伍之间
——记一次假唱经历
杂音消失了。走进这合唱的行列,
被指挥家下达休音指令的人
注视到了这奇异的音障:
为什么人群都歌颂得比我卖力?
以持续的高音取悦女教师的唇角,
期冀她划出那道美妙的休止符。
人们的脸上被嘱咐投以微笑,
缓慢偏转四十五度角的目光,
注视权力的舞台:个体消失了,
只剩下集体逐渐契合的音浪,
即使是对上口型也惧怕被浪潮席卷。
一致的神色,一致的追随,
似乎下一秒要伸出右手,高喊“Heil Hitler!”*
但每个人的音弦的确被发条绷紧,好像那
即将来到的,不是一场庆祝的盛宴,
而是一枚即将燃尽引线的爆竹——
他沉默,但有话语都已说尽的疲倦。
*:德文,意为“你好,希特勒”
那曲一夜
——在死亡的边缘
海拔临近五千米的城市。洗浴城
的华灯初上,吸引大巴从一条
广阔但令人喘气困难的天路驶来。
像遮蔽了念青唐古拉山的一小段,
远处曾经有过低矮的黑色建筑,
一阵入城的滑行使它们变得高大。
氧气,每分每秒都随雪线升高流逝,
头疼的症状持续一整夜,失眠,无梦,
即使是疲倦也不能抵御这缓慢的谋杀。
你,一个苦痛的幽灵,游荡在夜
和死亡的边缘,搭讪面容粗糙的前台:
她为爱情嫁到这危险、荒凉的小城。
经过多年和呼噜与磨牙声的吻合,
终于明白了爱是忍耐,习惯,获得
长足的睡意——那永不落空的身。侧
你察觉到自己与人世的间隔,因此
才被流放到这片毫无安息可言的土地,
在此刻猜测入眠或死亡,会在下一秒,
还是下一个峰顶积雪重新闪耀的天明。
送别的一天
我回老家,为刚刚去世的祖母布置灵堂,
堂屋昏暗,扬起的尘灰困住我的眼睑。
只剩一盏钨丝灯还在辛勤的劳作,
家具都腐朽了,被我搬到庭前的院子。
这些物件曾经见证过我的诞生,
即使被弃置,也幸免于收破烂的小贩。
有时你会拄着拐杖,跨过泛着青苔的门槛,
对着堂屋回忆,那些孩子是怎样长大成人?
越老越想不起来了,记忆只剩可怜的零星,
你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连带往事
也一同被遗忘。辗转被送过好几家养老院,
执拗不过你的自言自语,“明天就带我回家”。
你是多爱干净的人,为我爬屋后的枇杷树,
装满一大袋的童年,托人送到我隔海的新家。
我疲倦地想着,靠在窗前看绝籽的枯枝,
它已十年不生果子了,我的祖母也终于死去。
开到村里的车送来了搭建雨棚的工具,
我们为亲人搭棚,拉开深青色四角的幕布,
在初秋微弱的凉风中,我扶住升降杆,
像扶住一面新升起的国旗,那亡者的国度。
天色渐渐暗了,而灵车总还不来,
你好像从没等过城乡之间往返的客车,
命运所提前赠予你的丰裕晚年,
都在这一天为你延后永恒沉睡的时刻。
那些神秘的仪式真的出现了,
我小时候,坐在院子里听你
说过的幽玄传说,都在神婆的指引下,
为我重现了你渺远的回音——
“送别亲人时要点亮祭祀的火烛,
穿上最粗粝的麻布制作的丧衣,
向井口扔下两枚硬币,向龙王爷买水。”
祖母,我终于听到了那井水清越的回声。
群星已经占领了中天的夜空,
我走在去往你法事的乡间夜路,
那些照亮我的星子中,会有一颗
是你吗?是否是那最明亮的一颗?
那些被神婆重复吟诵的经文,
回荡在拂晓,你瘦弱的棺木。
多么乏味,从前被你用来哄我入睡:
死亡与睡眠同样需要一道安魂符咒。
那么你真正获得安息了吗?
送别之后,我一遍遍这样询问自己,
或许要用一生来反复确认,为了那些
我早已忘记,被你安抚再次沉睡的黎明。
迎恩门水街
向后退一步,那些路名格外熟悉,
闪耀的反光里甚至能照见自己,
骑着电瓶车,游荡过路牌的影子。
旧城已经翻新,我越过城墙,
探访这座城市陌生的大陆。
再暗一些,城门楼就会回到南宋,
不断南迁,烽火传递的范围愈发缩小:
酒旗摇曳的已是千年后的秋风。
景观灯下拍照的女人,被宋制汉服
凸显身量,依稀犹存几分阿青*的剑舞。
昏黄的灯芯透露出精致的灯盏,
越到现代,物件仿古的痕迹就越重。
如果在白天,阳光会让建筑,
统一成江南徽派的气蕴。这样的景象
早已令人疲倦,我渴望人群刺耳的喧嚣。
海底捞已占据了长街最好的位置,
清吧的驻唱,刮刮乐的废票流落街头。
拱桥的弧度拼接成一轮古典的月亮。
我变幻在人群和无人的舞台中央,
同时收纳潮汐和一座休眠的火山。
年轻时我一遍遍骑着电瓶车,
西北东南探寻这座城市的古桥。
常常像现在站在桥上看运河两岸,
风暴般亮起霓虹灯闪。失落的原住民,
用一纸合约交换古老贫瘠的命运。
月亮照见南边也照见北边,
照亮前朝的废墟也照亮此刻——
一年又一年,我活在回忆的复调中,
往返水乡如湿漉漉的幽灵,我是
缠绕木剑的水草,等候刻舟的旅人。
*:阿青,金庸小说《越女剑》主人公。

谢健健,1997年生于浙江温州,游学各地。著有诗集《梅雨潮信》《年历考证》。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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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乃琦|当代诗歌困境现象之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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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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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六月目录
姚辉:落日在黄昏被悬空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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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诗学”:楼河|历史主义诗学是必要的还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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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诗学”: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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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铎瀚:举着火把切近语言的某条大路
“细读”:侯乃琦|诗的侠骨与柔肠
“未来诗学”: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