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 田
作者:王玉权
芒种,开启了仲夏时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节,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如果说,收割有芒的稻谷时,秋风萧瑟万物凋零,是肃杀、温吞之杀;那么,“芒种刀下死,老少一齐亡"则是有芒麦类的热杀、限时限刻的王霸之杀。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白香山之句,饱醮深情,形象深刻。足蒸背灼人倍忙的芒种时节,农夫日夜不分老少齐动,忙得前脚打后脚,棍子上套顶草帽也能顶个人。
我们运东地区大都为粘土层。这时节,若晴好几天,路上便扬起汤灰,赤脚烫人。阴雨时,则叮叮嗒嗒泥泞不堪,举步维艰。秋收吋割稻,可以相对从容。芒种时割麦,则要和老天爷拼命抢晴天。心拎着,纠着,时时看老天爷脸色。要是梅雨一来,耽误了麦收,一年辛苦泡了汤,哭都来不及。农人真苦哇!
前脚割完,后脚必须翻耕。见了天日的麦茬土,经了几个烈日的炙烤,板土皴裂,晒得透酥,晒得起烟,杀虫卵、增肥效,农人的脸上才现些许笑容。紧接着,便是一年一度最重大的农事一一沃(土音读如奥)田。抢收抢沃抢栽秧。一个"抢"字,诠释了芒种节令的全部内涵。
抢的是时间。时间就是粮,就是白花花的馍,金灿灿的稻。提前一天插下的秧,和延后几天插下的秧,甚至上午和下午相隔几个时辰插下的秧,一天一个颜色给你看。抢农时,关乎收成,关乎饭碗,农人能不拼命!
那时可没抽水机,自流灌。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贫苦人家只能小打小闹,抢不到天时,所以世代穷困。只有大种田户,财大气粗,雇得起工,下得起大本钱,才摆得起如下的大场面。
先看长长的龙骨水车。左、右、底三面车槽,须用云杉薄板。内瓤为龙骨,一节联一节,类似人的脊柱。每节由桑木鹤、桑木键、兜水的杨木柫片组成。一节节地连成如自行车车链般,经车头齿轮吐水。车槽伸向河中央,由深埋在水下的吊车架调节吃水的深浅。这样的长筒水车,一般有五六米长,平常的水车仅长三米左右,愈长出水量愈大。短筒水车轻便,一两人即可踩动。
田头一炷丈余高的大斗香金光灿灿,香烟缭绕,是对土地神的虔敬。长长的龙骨水车架上红绸飘飘。供人踩踏的长轴上一般四拐四人,也有六拐的。上阵的都是精壮大汉,头箍汗巾,赤身光背,脚踩木屐。车架上,一边挂着小锣,一边挂着小鼓,上面撑有篷布遮阳。
记时标志为铜香炉中点燃的数支长线香。约摸半个小时左右燃尽,换班。
主家祭过土地神,一阵鞭炮炸响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香味。鼓点一击,喝令: 起!
顿时,锣声镗镗,鼓声咚咚,八蹄翻蹬。轰隆隆,哗啦啦,龙口喷出丈把长弧形水流, 汹涌澎湃喷珠吐玉四溅开来。小把戏们天生调皮,虽被水流冲得七歪八倒,仍眯着闭着眼,朝同伴身上泼水。彼此均是光身,呼着喊着,很是热闹。人声水声和着激越的锣鼓车号子声,一人领唱,众人附和,震天动地,撼人心魄。
这种大动静,引来大姑娘小媳妇成群结队来看热闹。她们实际上是来欣赏锣鼓车号子的。阑板(方言,意为很少的机会)听到啊。
这号子可好听了,唱古人,唱四季十二花,叹苦情,唱情歌等。小媳妇是来开眼的;姑娘们是来心仪某人的;伢子们是来凑热闹的。伢子天生亲水,这班细猴子,一个个精乎若鳅的光屁股,打打闹闹地迎着水花嬉戏。
敲锣领唱的是大力士"粉脐子"王长义(甲)。此人身材奇伟,虎臂熊腰,古铜色的肌肤上肌腱突起,浑身散发着勃勃英气。力大如牛,曾和人设赌,拽着牛尾,能把牛拖出十几米。惊得众大汉圆瞪双眼,吐出长舌,无不翘起大拇指,拜服得五体投地。
擂鼓领唱的是“油嘴"顾良才(乙)。此人一表人才,诙谐幽默,是庄稼汉中少有的表演艺术家,说唱念做文武场全才。一曲"香火调"魅力无穷,能让人笑得肚子痛,也能让人不住淌眼泪擤鼻涕,勾走无数女人的芳心。
余如"大老洪"秦士衙,"八斤子"秦士桐,"铁算盘"唐金太,“小开"顾汝亭,“腊喜子“顾庆荣,"大罩子“秦士全等,均是一等一的壮汉后生。尤其是“大罩子"秦士全,男儿身,美人面,帅呆了!
顺带说下子,那辈顾庄人玩角儿真不少。"大稳子"顾承财的拉二胡,不亚瞎子阿炳。“笑星”顾顺财的逗哏,能让你裤子笑得掉下来。这个“大罩子”秦士全,在年节荡湖船、挑花担时的扮相,曾轰动整个柳南乡三垛区,年轻高挑的“花旦”角色,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
兹录几首锣鼓车号子以飨:
甲
东海龙王小敖广
虾兵蟹将快登场
速速下场瓢泼雨
不听话,老子锁你见玉皇
乙
打鼓要打鼓两头
唱唱要拿姐起头
相好要跟姐相好
风流要跟姐风流
甲
一唱唐王李世民
二唱魏征斩老龙
三唱刘海戏金蟾
再唱八仙过海显神通
乙
哪个老鼠不打洞
哪个馋猫不偷腥
唧个才郎不多情
哪个姐家不怀春
......
击鼓进军,鸣锣收兵。眼看一炷香要完,锣声猛击,一声提醒。踩车的汉子们犹如打了鸡血针,发疯似地加快了速度。耳边响着木屐撞击车拐的哒哒声,犹如急风骤雨,哗哗啦啦,轰轰隆隆,喷涌的水柱在骄阳的映照下,如白练上洒满了七色的彩虹。
只听敲锣的一声大吼:
姐姐身上山水好哎一一
车上四人合喊:
曲是曲来高是高一一
车下备班人凑趣:
嘴对嘴来香不够哎一一
车上车下一齐共鸣:
青纱帐里把魂销一一
大合唱的尾声提高了八度,原始,粗犷,狂野,壮阔,令人血脉偾张。还有许多更荤更黄的,令人耳热心跳。这类曲文,典型的农民文化。苦中作乐,寻求点感官刺激,免不了有些粗俗内容,恕略。
锣声似救火,鼓点如急雨。人声,笑声,水声,赞叹声,喝彩声,似充天塞地的大交响乐章,轰鸣,飞扬,回荡。
计时的线香将燃尽,荤段子一吼,意味着换班吋刻的到来。只听得锣鼓喧天,发威的雄狮们迅速地吊身在木杠上,任由飞转的车轴依惯性逐渐减速,停下不转了,才敢下车。
惊心动魄的一幕落下,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下了战场的勇士,一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解下头上的汗巾,抺着汗麻雨淋的古铜色胴体,吁着咻咻的长气。顺手操起水瓢,舀满黑乎乎的大麦胡子茶,咕咚咕咚,豪爽地一饮而尽。抹抺胡子,拈起黄炸炸的油糍饼,三下五除二地下了肚。拍拍肚皮,席地或坐或仰,来上一袋烟。在他们看来,饭后一袋烟,亦或小憩后的一袋烟,快活似神仙,太享受、太惬意了。热身子是不能立即下水的。歇了一气,河里便多了几个"浪里白条“,那又是一道好风景。
没有重金,主人是雇不来这班顾庄的精英的。工钱除外,光一天的吃喝开销就可观了。早上,一人一大海碗索粉下肉圆子,没斤把肉劗不出来吧?这种待遇,在我们里下河,只有对贵客、娇客(即新姑爷)才有。此外,疙瘩烫饼管够。中上,传统的丰盛的六大碗,无非鸡鸭鱼肉。晚上,七碗八碟一顿酒,以示犒劳。
主人把他们当菩萨服伺,一点不敢怠慢。这是一日三顿主餐。此外,上午腰顿子,下午晚茶。每一次换班后,均有糕饼点心供应,随意食用。这一天,人消耗的能量忒大,补充的也相应超常,一天何止十八顿啊!
日工斗米,加上花销,开支不菲。若一亩多收个三五斗,几十亩呢?不用算,这笔帐是划算的,值得的。舍得投资,才有望大的收益。资本的力量可见一斑。
合作化时,也见识过沃田大戏。不过,没了烧香磕头敬菩萨的关木山了。(方言,还有同义的郭道五,都是名堂的意思)也不用点香计时,有了戳在车轴头上的铁线圈计数,更准确公平。
沃田,虽仍是粗重活,大集体出工时,劳动强度远没过去激烈了,女劳力也时常参与的。不紧不慢地踩车时,年轻男女们不乏打情骂俏的说笑,但会唱锣鼓车号子的已极少。
再后来,有了抽水机或自流灌溉,这种纯拼人力的重农活便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至于锣鼓车号子,已成时代绝响,遗憾。我曾见过顾良才的"香火调"唱本,很想整理保存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昔日沃田,里下河很风光的一景,无缘再现,录此存照。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