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长相守
作者:王瑞初
没有美丽的邂逅,没有有趣的奇遇,也没有传说中的一见钟情,我和我的老伴郭孟根虽然既是同乡,又是大学同班同学,但由于两个都是不擅交往的人,1963年秋季同进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6304班好久了,却还不知道谁是谁。后来,我受团支部的委托,做郭孟根的入团介绍人,这才知道他是我的同乡。我主动找他谈了一两次话,他还不太领情!
秋去冬来,必须穿棉衣了。有一天,郭主动找到我说请我帮他一个忙:补棉袄。我接过来一看,只见黑白分明:黑布棉袄,领口、袖口及下摆全都露着白棉花!拒绝不得,但接受请托之后我却犯了难:补衣服我是会的,但上哪里去找配色的布料呢?没办法,我只得拆掉自己的一件黑色短袖衬衣,把棉袄的领口、袖口和整个下摆都包了一遍。郭孟根接过补破如新的棉袄,露出了他难得的笑容,连声“谢谢”之后,对我也热情起来。
很快,他加入了团组织,我们的交往也多了起来。从交谈中知道他酷爱书法和古典文学,还说当年在浠水一中他从校办专栏“苗圃”读到过我的诗文,还以为“王瑞初”是个男生呢!他写道:“故里曾闻咏絮名,相逢客里步清尘。”我受父亲的影响,也很喜爱古典文学,因而也喜欢与之交谈。由说古论今,到嘘寒问暖,慢慢地,我们变得无话不谈了。郭在同学中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好多人,特别是与有些女同学甚至没说过话,同学们送他个外号叫“夫子”,却唯独与我像有说不完的话,课余、饭后和劳动时,两个人总有话说:说各自喜爱的诗、词、文章,说各自对人对事的看法,说各自的家常。他说到他有一位堂兄叫郭密斋,书读得好,诗也写得好,还擅书法,“回首同耕垄上时,也论作字也论诗。”我则“切磋堪羡兄和弟,恨侬生为女子身。”
有同学说:“谁说郭夫子不爱说话?那是没碰到说话的人!”有同学议论:人家谈恋爱,总是躲到树林子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这两人个人才好玩哩,就站在马路边上人来人往的地方说话!是啊,那时,在年青单纯的我的心目中,我们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交换学识方面的看法,为什么要藏藏躲躲?事无不可对人言嘛!所以,我们的关系除了同乡、同学之外,还加了一层:好朋友。
直到1967年毕业推迟一年到1968年毕业分配前夕,郭孟根才提出,我们这才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这真是:破棉袄作“红娘”,古诗词做大媒啦!
1968年夏天毕业分配,他去了天门8250部队军垦农场。我也报了名,但因此前在“四清”期间我挑谷草头被压得喀血,校医不批准,被直接分到鄂东山区英山县任教。
我们当年毕业分配时,母校一个不留,武汉、黄石等大中城市一个不留,除了到军垦农场之外,多半都被分到鄂西山区,能分到黄冈、孝感和咸宁等地,算是天大的照顾!被分到专县去的,县一中也一个不留。我被分到英山三中,在雷家店,靠近公路和河边,到英山县城、回浠水老家乘车都很方便。英山三中不太大,我来之前一个女老师也没有,男光棍倒是有的。所以,到校不久,就有老乡来帮他的朋友试探我。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一诺千金,我直统统地顶了回去:“我有男朋友啦!”
1968年的中秋节,我孤零零地在自己的宿舍里看月亮。仰头看着皎洁的中秋月,忽然发现她竟慢慢地由圆变缺,一会儿竟然没有了!哦,奇迹呀,中秋恰逢月全蚀!我不眨眼地仰首望天,硬是观察了月全蚀的全过程:由圆月一一到半边月一一到娥眉月一一到完全无月一一再见一弯娥眉一一又到半边月一一再回复到皎洁的圆月,我观察了两个多小时。想到在沉湖放鸭的他,想到在沉湖泥巴水里打滾的他,是怎么过节的呢?他,也看到月蚀了吗?第二天,我在给他的信中附上一首小诗:
底事中秋月未圆?
天公着意把人怜!
他年此日同瞻仰,
共看明镜庆团圞!
此后的几十年中,我们家不管多艰难,每逢中秋佳节都会要有一点仪式感:一家人人总要摆点水果、月饼之类的赏月,然后我俩再去月下走走,“共看明镜庆团圞”啊!
1969年春,黄冈地区教育界兴起了“侯王建议”,即是哪里的人回哪里去。我回到浠水,恰逢婆母病重,他们家没女儿,我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就代替在军垦农场的他尽孝道,从浠水白莲医院到县医院,再到黄石三医院,日夜侍奉在婆母的病床前,终于做手术拿掉了长满石头的胆囊,婆母痊愈了!此后我经常步行近50华里去他们家看望婆母一一为的是省下每一个铜子给婆母治病、调理。
一年没见面了,其间我想去沉湖看望他,可他却坚决拒绝。我还真以为是部队农场不方便接待,直到几十年过后才知道,他在农场放鸭子不仅很累,而且还特别脏,爱面子的他硬是忍受着思念之苦,不让我去农场探视!
1969年12月,他好不容易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探母,就穿着部队发的旧军袄与我完婚了。一个星期之后火速赶回农场:只有他回部队销了假,别的垦友才能请假探親,所以是一天也不能拖延的!
又一个天各一方的春节过后,1970年春,部队农场二次分配了,我们终于重聚在家乡的教坛。七十年代初,我们的两个女儿先后降生。记得在73年老二出世时,我们这批六十年代中期毕业的大学生都还没转正,两人个人的月工资总共才85块钱,孩子要吃奶粉,老人要照顾,加之郭孟根的两个弟弟在读书,后来他们订亲、结婚都要花钱,经常出现“青黄不接”的现象。怎么办?我们往往翻出家中的旧书、旧报纸来,卖个三几块钱补贴生活。
我本来就爱吃水果,怀孕时就更馋了。记得有一次怀孕期间,走在浠水大街上,闻到街边水果摊上的烟台苹果飘来阵阵果香,我不自觉地口水涌出,又一口吞下,自个儿脸都红了!嗨,这不真的是“馋得流口水”吗?记得当时好苹果得5毛6分钱一斤,我哪能买啊?
冬日严寒,郭孟根体质较差,他的脚彻夜冰凉,我就把他的脚抱在怀里暖着;盛夏,我和孩子怕热,他就拿一把蒲扇整夜整夜地扇我们。早上醒来,我见他两眼布满红血丝,责怪他怎么不睡一会儿,他笑笑说:“我的扇子一停,你和孩子就热醒了!”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当选为县人大常委,又首批评上了中学高级教师。经过努力,我们俩誉满梓里,生活也慢慢好起来。两个孩子学业优秀,老大刚上高一,就获得省高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老二参加黄冈地区初三学生三科联赛获一等奖;我在县教研室组织全县高中生参加省作文竞赛,获省团体冠军。我高兴地撰联纪念曰:
饭淡茶粗清平乐,
老慈少慧满庭芳。
80年暑期,我到华师参加高考阅卷,我们的老师赶到食堂找到我,劝我调回武汉,并说能帮我找门路。回浠水提及此事,教育局和学校都不放我们走,教育局长到家中做工作,一坐近两小时。一晃到了八十年代末,为孩子的缘故,我们不能不放弃在浠水取得的成绩和荣誉,年近半百调武汉,一切从零开始。
又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两个孩子上大学,两家的老人先后中风,工作和经济双重的压力,再加上没住房!曾记得一家三口(当时大女儿已入大学,小女儿带在身边读高三)挤在半间学生宿舍里;曾记得在炎炎夏日一个月内搬两次家;曾记得小女儿高考时三个晚上换三个地方住,像逃难似的;……相互劝慰,相互鼓励,咬紧牙关,拼命工作,在艰难困厄中,我们俩在各自的岗位上又再次取得了好成绩:我带的文科班超三倍完成了本科线的指标,不但受到了经济上的嘉奖,还让省实验中学领导转变态度,每年都让我接带高三文科班,我也多次被评为模范教师、优秀党员。
我老伴在省幼儿师专教书法课。他是省书法协会会员,教书法可谓得其所哉!除了教学成绩突出,多次被评为模范教师、优秀党员,还被评为省模范党员,上调一级工资之外,他还三次参加省中、小学写字教材的编写並担任主笔,个人还出版了《常用字字帖》(华科大出版社出版)、《怎样写好字》的v CD光牒(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还在《书法报》和杂志上发表了《李斯的小篆与汉字规范化》、《弯画刍议》等等文章。
物换星移,到九十年代中期,两个女儿先后大学毕业了,家庭经济状况彻底改观。继老伴单位分了三室两厅的福利房后,我们自己又买了一套更大的湖景房,退休后又在凉都利川买房避暑。
本世纪初,我们先后退休。单位返聘並打了几年工之后,就完全休息了,“归去南湖歇教鞭,闲云舒卷野鸥眠。”女儿不让我们带孩子,我们就大致上作了这样的安排:60岁一一70岁之间,除了居家读书、听音乐之外,还参加社区的一些活动,如小区义教、合唱团、书法比赛等,此外,每年都有计划地去国内外旅游几次,乞今为止,我们的足迹已遍及国内各省市的名山大川(包括港澳台和西藏、新疆、内蒙古),国外也游览了亚、欧、美、澳几大洲的近30个国家,老伴高兴地写道:“迎来夕照真璀璨,中外风光作美餐。”最近10年,即70岁一一80岁期间,除仍有少数旅游之外,主要是做“候鸟”:冬天去海南(或广西巴马等地),夏天到利川。
到今年,我与郭孟根相识整整60年了。我俩都很喜欢一首歌:“牵着你的手,跟着你走。……不知不觉你我白了头。看着你的脸,有相同的皱,共度这一生,任时光悠悠。……”有时他拉二胡,我就跟着哼唱。我偶尔写点小诗文,他永远是我的第一读者;他写的字幅,我也总是他的第一鑑赏人。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因为我们是同乡、同学,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也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此,就用22年前我们第一次去大女儿在瑞典的家时即兴吟成的顺口溜《好朋友》来结束我们的回忆吧:
好朋友
好朋友,手牵手,
阴晴风雨一起走。
好朋友,一起走,
一走走到雅各布斯堡。
好朋友,手牵手,
人生路上长相守。
好朋友,长相守,
一守守到九十九……
注:雅各布斯堡是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附近的一个卫星镇,大女儿郭昭当年曾在此居住。
【作者简介】
王瑞初,女,194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浠水县,1967年7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参加《古典诗歌鑑赏》(武汉出版社出版)丶《配画唐诗一百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丶《配画宋词一百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及《中学生汉语规范化读本》(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等书籍的编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