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什么时候,我停止了自己擦鞋。人是记不住一些小习惯是怎么弄丢的。因为它像长在生活皮囊上的纤毛,小得无意义,小得庶几于无,不值得记忆。但鞋还得擦,于是,我把热情抱着我脚的鞋交给了擦鞋摊。
这座县城有很多擦鞋摊,我只到包bai子饭馆对面的那家鞋摊擦鞋。擦鞋摊大都藉籍无名,地名缀个擦鞋摊就成了它的名,就像这家擦鞋摊,就叫包bai子擦鞋摊。顺便说下,那个bai字是四川方言,打不出来,就是瘸的意思。
擦鞋摊像是怕惹事,又像是觉得自己很卑微,就很委屈地蜷缩在一栋居民楼的墙根下。它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人行道,对面大约三米远就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过了马路就是包bui子饭馆。
那条马路是这片生活区人流最密集的马路,密到你觉得人流从未断过,而且大多数都是步行。也就是说,这里天然适合摆擦鞋摊。没人统计平均每天有多少人经过鞋摊,这个数据泯然于喧嚣的生活。当路人经过时,他们大多会有意或无意地斜睨一眼鞋摊,鞋摊也盯着他们,仿佛在说:来擦鞋哟。之所以来这擦鞋,是因为离家很近,而且我常经过这里,方便得就像穿衣脱鞋,另外,这里擦出的鞋明亮得晃眼,仿佛在打广告:服务一流,品质卓越。
鞋摊有时三人,有时四人,二男一女或三男一女,也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不得不说,他们生意大多时候都很好,常常客满。每次到这里,我都揣着担心客满的忐忑。如果没座位了,我会权衡一下,要等多久。等得久,不管鞋子愿不愿意,我就拔腿离开,等不久,我就和鞋子等一会。这个时间判断的标准,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有位置了,我就被鞋摊按进了座位里,把己经等不及的鞋很舒服地放到那个脚掌形的铁掌架上,等着灰尘蒙面的鞋焕发本来的荣光。铁掌架很牢固地站在一个小小的木质擦鞋箱上。以前,是三元钱一擦,现在涨到了五元钱。收钱时,擦鞋匠把小木箱掀开,把收到的钱放入箱内,随着钱的增多,这个小木箱就有了钱箱的意味了。有时,我会无聊地猜想,那个木箱里躺着多少钱。那个铁掌架被无数的鞋蹭得发亮,亮影里拥挤着各式各样的无数只鞋,拥挤着无数张相似而又不同的面孔,只是我看不见。
擦鞋时,时光仿佛走得慢了些。我有时毫无意义地看着对方埋首擦鞋;有时捡起一张报纸看看(现在没报纸了);有时紧紧地靠住椅背,眯上睁了很久的眼晴;有时东看看西瞅瞅,看鞋摊头顶上的树叶青了还是黄了,看天空阴了些还是晴了些,看身边顾客有没有认识的,看看右边不远处那个卖白酒的女人穿着什么衣服。但大多数时候,都在玩手机。当我给朋友发信息时,朋友一定不知道我安坐在鞋摊上。有时,也忘了自己在擦鞋,想些又远又近的事。
擦鞋时,我是背对马路而坐的。我能感觉到不时有人从我背后走过,有的匆匆,有的慢悠。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但能感觉到他们离我很近很近,近到影子擦着了我的背。其中,一定有我认识的人,也有认出了我的人,他们或想和我打声招呼,但转念一想,没必要吧,又没看见我,就离开了。也常遇到这样的事,旁边突然坐上了一个新客,一看,竟是熟人,即便平时和这熟人不怎么说话,但现在却相谈甚欢起来,好像不谈谈,就对不起这次巧遇。我曾在鞋摊上,遇到过同事、同学、朋友,甚至我弟弟。大多数时候,先擦完鞋的人,都会把遇到熟人的单买了。
以前这里有个驼背,严格地说,是驼背加矮子,因为它驼得委实厉害,就忽略了他是矮子。不知道,他背上为什么凸起了那么高一座峰,说峰不夸张,对他而言那就是他每天驭着的一座山峰。他可能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选择当了一名擦鞋匠。别人需要弯腰,他不需要。一坐下,整个身子天然地俯到了鞋上,加上人矮重心低,很容易就把力量放到了鞋上。毫不夸张地说,看他擦鞋是种享受,他认真仔细得就像打磨一件玉器,全神贯注,孜孜砭砭,仿佛他的世界就剩下眼前这双鞋了。我怀疑,擦鞋成了他的信仰,每一只鞋都是他侍奉的上帝。他的每一次用力和松劲,每一次擦试,专注得有些痴的目光,都会通过脚传递给你,让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陌生人在虔诚地敬待套在你脚上的一只灰头土脸的鞋。此刻,心里多少会涌出一些温暖。他或许以为,他活着的目的,就是只干擦鞋这一件事。他擦出的鞋不是一般的亮,是那种没法再亮的亮,亮得好像能把灰尘逼退。他在擦亮鞋的同时,也擦亮了自己。很多人到这里,都是冲着驼背来的,坐上了他的位置,会觉得幸运,没坐上,就觉得遗憾。所以,他一天到黑没停歇过,这会不会让他的驼背更驼。感觉他还懂点营销,他会边擦鞋,边与人聊天,好像彼此是熟极了的故人,当然他聊得最多的是家乡的麦子灌浆了,稗子疯张了,鸡鸭多了一只或少了一只,鱼塘里的水浅了些或是深了些。听起来,对我们这些城里人来说,也挺有趣的。他的声音很大,大得像是他在演讲,引得旁人侧目。有时,我觉得他确实在演讲,不是用话而是用姿势,讲他怎么扛住一座山峰。
大约一年前,鞋摊上不见他影子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离开了这里。也许他去别处擦鞋了,也许生活有了变故,也许生病了。
驼背不在了,但我还是常去包bai子擦鞋摊擦鞋。
作者简介:黄东速,江油作协会员,就职地方国企,从事办公室工作。工作之余,自娱自乐,写些有用没用的字,文章散见于刊物、网媒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