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刚好是周末,乔省长从保姆口中得知父母官造访,连忙迎至门外,将来人带进客厅。 客厅不大,布置得十分素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泰斗费新我的左笔中堂:“水因善下能成海,山不争高自极天”。手笔外柔内刚,雍容大度,采菊东篱似的闲适中蕴含着动人的节奏感和神韵美。跃然入目,一如亲承费老謦欬。两张栗壳色的真皮沙发,呈犄角之势贴墙而放,犄角的缺口处立着海尔空调。贴着东山墙摆放的那张沙发前有一张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水果和茶具。北面墙上有一扇硕大的窗户,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窗帘,散发着《诗经》一般的古奥清香。
主客二人落座后,保姆递上两杯香气袭人的碧螺春。两人握杯在手,凭几而坐,兴致勃勃地交谈,品茗则成了交谈的文饰和点缀。
乔凤祖是临江省江圩县人,早年就读于军校,中越自卫反击战爆发后,他毅然中止了自己的学业,奔赴老山前线。那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战旗迎风,号角震天,刀光剑影,弹雨纷飞……残酷的、滴血的美感,黄钟大吕般激励着杀敌御侮、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在一次敌众我寡的遭遇战中,他沉着冷静,弹无虚发,一枪一个,一连撂倒几个鬼子兵。正当他准备再次射击时,一个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从侧后偷袭。乔凤祖敏捷地一跃,结果虽然没被击中要害,但左臂受了重伤……
刀伤愈合后,组织上安排他到地方做行政工作。起初,他在一个县里任文化局长。他觉着,既然是文化局的头儿,就得像个文人的样子。为此,每有闲暇,他不是伏案读书,就是临池练字。他主攻颜体,间以柳体。功夫不负有心人,待右手指头上的老茧可代替指甲给夫人挠痒痒时,上门求字的人比肩接踵。他的字师古不泥,雄健秀韵,气勢开张,既有颜体的遒劲郁勃,又有枊体的傲骨侠风。他最喜欢写的三个字是正、清、和。他说,老子尚正,孔子尚清,释迦尚和,这些都是人生的至境。
此后,由于为人正派,为官清廉,他沿着官阶爬楼梯似的拾级而上,先后担任过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副省长。两年前,历史之手递给他一把省长的交椅。
交谈中,乔省长得知刘天虎的老父有病,深表关切;并表示,如果刘天虎认为有必要,可让其父来西海省人民医院诊治。
刘天虎感激不尽地说,谢谢省长关心,此事待我视父亲今后的病情再定!
乔省长说,也好!也好! 保姆给刘天虎的茶杯中续水时,不慎溢岀一点儿。她自知失礼,歉然一笑,连忙一溜小跑地拿来抹布,抹去溢出来的茶水。
这个小小的插曲改变了谈话的方向。乔省长轻轻咳嗽一声,关切地问,这些年来,江圩县的面貌想必变化不小吧?
刘天虎听罢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他心知肚明,从县城到农村,江圩县看上去就像筵席上被人冷落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模样没模样,要精神没精神。可是,当着乔省长的面,作为一个父母官,如此没有脸面的话怎能说得出口呢?这么一想,刘天虎的脑瓜子滴溜溜地一转,老姑娘顿时变成了俏小姐:“最近两年,江圩县的变化可大了!多会儿得闲,望省长回去看一看!”
乔省长兴致勃勃地说,今年秋天,我要到我们临江省开会,到时候,我一定回去走一走,看一看!
刘天虎原本是说两句“客气话”,压根儿没想到乔省长真的准备回去!一时间,他像看到真龙的叶公,乱了方寸。为了掩饰紧张。他好像旧时初见夫君的新娘,微微一笑。那笑容好似三寸金莲,收敛,纤弱。
当晚,乔省长置办家宴,为刘天虎接风洗尘。家宴的菜肴丰盛但不奢华,先是四个凉拼:虾米菱白、芥末鸭掌、冻粉鸡丝、甜食青梅;接着是热菜:天麻蒸子鸡、酸辣海双味、干贝烧玉翅、清炒虾球、香菇炒腰花、锡包鳕鱼;点心是芝麻薄脆、麻油茶馓、荠菜水饺、火腿粽子;白酒为茅台,甜酒为长城干红。
席间,乔省长的女儿乔娇娇对客人恭敬有加;听说老爸要回故里,她的快乐一下子蹿到柳叶眉上,压得眉梢弯下去:“到时候,我和老爸一块儿回去!”
乔省长夫人同女儿打趣道,回去后,你就在那儿——最好是在那儿的乡下,找个人嫁了吧!
女儿撒娇道,老妈,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她说话时,甜甜的笑容能叫山茱萸在寒冬腊月里开花,声音像奶油蛋糕,一双眼睛像曼哈顿鸡尾酒中的樱桃,皮肤像新钢琴的象牙琴键那么白皙,看上去漂亮得像一种平和恬适的文化。这位19岁的姑娘,简直是绝代的尤物,美梦的闪光。
整个家宴凤头、猪肚、豹尾,恰如一篇美文。
刘天虎返回江圩县的第二天晚上,适逢“五套班子”例会。会议快要结束时,刘天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我这次回家,沿途看到好多地方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人家相比,我们江圩县可以说还是老面孔!包括我在内,我们真该排成队,挨个儿让老百姓刮鼻子——用带毛刺的竹片子刮鼻子!为了迎头赶上,我们必须束紧裤腰带,穿上“跟脚鞋”,大汗淋漓地猛跑一阵,力争彻底改变江圩县、特别是江圩县城的面貌!怎样才能达到这一目标呢?
请各位会后好好想一想,下一次开会时各抒己见……
这番言论中的“刮鼻子”一说,引得不少同僚窃笑。因为刘天虎生就一张四方脸,戈兰高地似的肉乎乎的大鼻子,乍一看,就像是漂来的一块冰川巨石兀立在平原上。噫吁嚱,危乎高哉,这样的鼻子,如果不用“带毛刺的竹片子”刮一刮,任其疯长,怎生了得!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过,又一次“例会”像育龄妇女的“例假”一样准时召开。
“五套班子”成员衣冠楚楚地坐定后,刘天虎眼风一扫,微微一笑:“今儿个,咱闲话少说!现在,请各位就如何改变江圩县的面貌问题,说说自己的想法!”
言毕,他觉着自己牙齿上方的牙龈部位有异物硌着,于是翘起上唇拉网式地向下挤压。几个回合后,一粒芝麻大小的乳白色的食物残渣,随上唇沿着齿缝向下滑落到下唇上。他抬起右手用食指一按,那东西粘在指腹上。他把它放到掌心擎在眼前看了看,凑近鼻子闻了闻,直到“验明正身”,这才若有所思地用大拇指将它剔打到地上。了解刘书记饮食习惯的人都知道,那乳白色的东西准是猪蹄上的“脆骨”。
刘书记最爱啃猪蹄,嚼“脆骨”。看罢头儿的嘴上功夫和掌上春秋,政协主席王冠玉说,自唐朝起,我们中国就一直宣称自己“地大物博”;结果呢,真的震住了不少小国,吓得那些小国寡民的国王睁着或明亮或昏花的眼睛,站在中国版图面前张口结舌……我们这些芝麻官,虽然无权扩大地盘,却可以在自己“盘踞”的范围内,把县城“做”得大一点!——要知道,县城可是一个县的窗口和名片!
由于会议伊始,与会者的感官意识正处于开放接纳的敏锐状态,恰好能够迅速地接受外界印象,他的发言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闻者争相发言。
“老王说得不错,目前我们江圩县城太小!小到什么程度?别说男性公民,就连女性公民撒泡尿也能绕城转三圈儿!”老牌的统战部长柳永春接口说。未入官场的时候,他靠着诸如此类恶俗的谈吐,在女人堆里相当走红。
“老柳啊,你也过于夸张了吧?——你老婆撒一泡尿,只要能绕江圩县城转半圈儿,我一准提名让她当体委主任!”统战部副部长赵春泰不甘落后,微笑着大大咧咧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齐声大笑,好似陷在地下的炮弹突然爆炸。
纪委书记马运典捏捏脖子上参议员似的脂肪组织,笑模悠悠地说:“妈妈的,围绕我们县城的三道围墙,就像旧时妇女用的裹脚布,把我们一层一层地包裹着!……”
“留级”多年的副县长孙廷彪接着马运典的话茬儿说:“事情明摆着,要想使县城‘上规模’,必须平掉城墙!”他说话时左顾右盼。
“依我看,平掉城墙的做法不妥!”说话的是年轻的副县长江玉军。在政府部门的副职中,他敬陪末座。
“城墙嘛,平掉有平掉的好处,留着有留着的用途……”人大副主任姜澜科说。
此人从政多年,练就了过硬的骑墙功夫,这会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雄姿英发地骑上了城墙。难怪有人把他比作穆罕默德的陵墓,受方向相反的两块磁铁的吸引,永远游移于高低之间,拱顶和地面之间,上升和下落之间,天顶和天底之间。
由于姜副主任的言论“放之四海而皆准”,刘天虎听罢哭笑不得而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而掐住江玉军这个软果子:“你说平掉城墙的做法不妥,理由何在?”
江玉军转脸一看,觉着刘天虎像一台单制空调,飕飕飕地放着冷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红着脸,声音小得像斑鸠咕哝似的回答:“理由我可说不出来……”
他像一只被猫咪抓住了的蝴蝶,想挣扎又无力挣扎,表情里面长满了狗尾巴草。
刘天虎冷着脸,用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神打量着江玉军,继而用右手的食指笃笃笃地敲着桌面,脸上带着一种西赛罗式的讥讽,那意思分明是:你瞧瞧,你瞧瞧,说不出理由的话,竟然也有人好意思说出口!
看到刘天训斥江玉军的场面,你准会想起法官。法官通常设法在心绪不佳的日子里开庭,以便以法律和正义的名义,找个冤大头发泄自己的恶气。
稍停,为了表示对会场气氛不够严肃、某些人油嘴滑舌的不满,他稍带着把两道隐含楚汉战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挨个儿过。
“我真的……”江玉军看到刘天虎脸上的风吹草动和目光里的辅助线,不由得心惊跳,不知所措,就像在森林里睡觉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旁站着一头饥肠辘辘的母狮。
刘天虎刚才的“一指禅”,明白无误地表示出他在对待“城墙”去留问题上的态度。
与会者都知道,刘天虎平日里有点像水,柔弱无骨。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他,他很快就会结成冰,线条扎眼,寒气逼人。于是,众人连忙把牛群一般东奔西闯的思绪,朝顶头上司刚刚选定的栅栏里驱赶。
冷场片刻,刘天虎问政协副主席洪鼎如:“洪老,你的看法呢?”
洪副主席是江圩县的政界耆宿,连刘天虎都敬他三分。见书记点将,他思索有顷,分肌劈理地说:“我县城墙虽存,已如中郎消亡,虎贲入座,形貌虽存,而神气弗存。依我看……”
洪副主席饱读诗书,文章山斗,胸中大有丘壑;但因官场失意,风尘劳攘之时,每怀长林丰草之思。
刘天虎闻弦歌而知雅意,对方言犹未了,他连忙接口说:“洪老,你的看法很好嘛!”这句话犹如一把水淋淋的青草,原本准备硬着脖子离群撒欢的一、两头犟牛,也被引进了栅栏。于是,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说:“干脆平掉城墙!”
他们说话时的神情,就像当年的罗马人在拯救祖国。
会后,江圩县成立了“拆城墙指挥部”。刘天虎依据官场惯例,指定县长周成平担任总指挥。其实,周成平对拆除城墙一事,并不怎么赞成,但又不便与刘书记较劲。他心
知肚明,在官场上,与顶头上司反目,好比更深夜静走水壕,随时随地都能一脚崴到水里去。眼下,唐三藏当众赏了一顶乌纱帽,我这个孙猴子哪有不戴之理!
战斗打响不久,周成平接到一封反对拆除城墙的人民来信。他不敢怠慢,连忙向刘天虎作了汇报。
刘天虎听罢汇报问,那封人民来信,有没有讲到要保留城墙的原因?
周成平说,没有。“那我们就继续干下去!”刘天虎眉毛一挑,用进行曲的雄壮语气说。
周成平明显地感觉到,刘书记在眼下这件事情上,奉行的是朱元璋的人生哲学: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一个月后,拆除城墙的战斗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天下午,有人向总指挥周成平报告说,他所在的战斗小组,在城墙深处挖到数以千计的子弹头。周成平不经心不在意地说,城墙里有子弹头,说明它遭遇过战争嘛!
事后他想,如果把挖出来的子弹头搜集起来,岂不是可以用作对青少年进行思想教育的活教材吗?
他把这一想法告知刘天虎后,后者连声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可是,要搜集子弹头,谈何容易?民工们在施工过程中,发现子弹头,纷纷据为己有。周成平面有难色地向刘天虎汇报了这一情况,并根据自己的理解说明收集子弹头的难处所在:子弹头不是文物,政府部门无权强行要求民工交出子弹头。
其实,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刘天虎的消息比耶路撒冷的警察局还要灵通。
“‘火到猪头烂,钱到事好办’,我们用高价——2毛钱一个——收购子弹头,你看如何?”刘天虎显出一丝本人特有的微笑,就像舞女有她们特有的微笑一样。
“管!管!管!”周成平用老家的方言连声说。从政多年,他还没有遇到过有了钱还办不成的事。
消息传出后,民工们拆除城墙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他们挖的挖,铲的铲,抬的抬,挑的挑,看到一窝蜂似的子弹头便一窝蜂似的哄笑,一窝蜂似的疯抢。这也难怪,那当儿,一个鸡蛋顶多也只能卖2毛钱。面对“子弹换鸡蛋”的诱惑,那些写过人民来信的人,想想都后怕:如果县太爷们叫停拆城战斗,这些“鸡蛋”岂不是永远埋在土里?
半年后,江圩县的三道总长72华里的城墙——内城、外城和夹城——被拆城大军彻底“摆平”,县财政局动用1万多元现金收购了来自城墙深处的子弹头。
为了显示江圩县城的巨大变化,县政府又斥巨资在古城墙遗址的外侧铺了一条28米宽的环城公路。环城公路与省道的交界处,新盖了几座被当地群众称为“大洋马”的高楼。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刘天虎叫上驾驶员小祁,开着小车绕城兜风。坐在缓缓行进的奥迪轿车上,刘天虎明显地感到江圩县城比原来大了,看起来比原来顺眼了。看着看着,他的思绪有如荒原驰骏,苍穹飞鹄,脸上同时具有小城市长的尊严和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或三十五岁上下的女子还会有的那种魅力。
时隔不久,刘天虎从来自省城的水利工作检查团团长李向群口中得知,乔省长正在省里开会,再过两天,会议结束后,乔省长将回江圩走一走,看一看。
李向群是乔省长的远房亲戚,两人虽说不上“过从甚密”,却也常有往来。
刘天虎得知这一消息后,连忙和周成平商定,两人以“公干”为名,驱车前往省城迎接乔省长。
两位县太爷到达省城的第二天,乔省长所参加的省部级干部会议结束了。那一天风日丽,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刘天虎打听到,乔省长下榻在锦江宾馆,连忙和周成平一道去拜访。
两人进了乔省长的房间,刚刚落座,刘天虎便开门见山地说:得知您在省城开会,我俩特意专程前来请您回家乡看一看!
乔省长听罢笑着打趣道:“当年刘先主三顾茅庐,躬请卧龙先生出山,共图霸业;藐予小子,焉敢望卧龙先生项背?两位父母官亲自来请,我要是不回去,岂不是太不识相了吗?”
刘天虎脸上的笑容相当匀称:“乔省长说话真风趣!”
乔省长转而正色道:“这回子,不用你们上门来请,我也要回家乡走一步,看一看!”
周成平谦逊地说:“乔省长,我等不才,这些年在江圩也没搞出啥名堂……”
乔省长朝周成平舒过脸来,眼里显出追怀往事的神色:“江圩县文化底蕴深厚,别的不说,单那三道城墙,就值得一看!”
刘天虎和周成平听罢一愣:什么?乔省长想看城墙?一时间,他俩的心情颇为紧张,仿佛战争年代的人,在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前来空袭的飞机已经飞临头顶。
是的,乔省长想看看城墙!多少年来,他一直把故乡城墙的倩影珍藏在心底,好似西班牙水手把圣母像一直供奉在船头一样。
乔省长兴犹未尽地接着原来的话题说,江圩县的三道城墙,在国内外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它是江圩县历史的见证者,是江圩百万人民的骄傲!说来让人痛心的是,我们西海省有那么几个蠢才,竟然找出种种借口,把好端端的城墙拆掉了!他们不知道,城墙的历史大都在千年以上,是货真价实的文物,而文物是文明的载体……城墙虽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但它在近、现代战争中依然发挥了“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巨大作用!想不到这种厚重得连敌人的子弹都无法洞穿的文明,竟然活生生地毁于一旦……
乔省长言犹未了,刘天虎突然伏在沙发上,两个间或一轮的灰白的大眼珠仿佛德国哲学家雪林的绝对观念:“老周,我的胸口闷得很……”
周成平见状,大惊失色:“不好,刘书记心脏病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