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峰寺
1
你是我们正在等的那一个。
你奔波的脸为我们运来崭新的目光，
你的疲倦，是我们短暂的迷雾。
我们一起做这清洁工作。
你说：你备好了内心的晶莹与惊奇。
辗转反侧，那快要到的正是你。
2
镶嵌我的目光和视角，
我把这一瞬的我，献给山浪的翻新。
此刻，我的心地幽远曲折，
适合做这山巅薄雾的夹心。
折翘的山岩，展开你的石喙
品尝这一瞬的我。
3
我们这嵯峨的山，将到你幽深的心田
游艺、调查。你是我们美育的一部分。
我们将把你词化，本地的浪卷，
做你清凉的后缀。赠我们：你的眺望。
月亮的音箱，在天心，在我们喜爱的
鹅黄之夜，将复播这一切。
4
山径缠绕着我在山上，浪花娉婷。
我太渺小了。对于这峰头，我又太大了。
草木山石都在我眼里，它们构成一截曲折，
在刺探我的心，我研习明暗的心。
浪花娉婷，又谦虚地沙化、消失，
我是你挽留的那一个。
树林
这里是一片槐树。树干还很细，
向上两米多高时，分出更遒细的枝杈。
伸往不同方向的黑纹，长出相似的绿冠又并拢。
光芒在叶隙坠落，一会儿，就滑到树干。
几群狭长尾巴的黑鸟，起落中晃动枝叶。分辨不出
它们以哪种方式聚在一起，两只先后落下。
黄卷的小叶覆盖地面，草尖冒出来。
上课铃声从步道另一侧传来，沿着我刚才行走的路线。
可辨认出的野生构树苗，在林木底部向远处延伸，
那边，黄色、绿色和白色构成了三道渐远的地平线。
往前，构树苗越来越稀疏，裸露出更大片的松软土壤。
另一种大树叶拳着，张开着，在地面上，
二十几棵鹅掌楸，纹理细腻的青色树皮和枝干。
拳落的叶子已变黄，构成黄色地平线，
给这片树林镶边。邻近一块狭长的平地，一半是空白，
一半丛生石竹。两个人踏过丛中空隙走过来，
他们要穿过树林，走过去。我想转身，拐回，
却感到返回树林的颈口已经合上。
远望回去，光线像血脉在林间缓缓循环，
我感受得已经足够多，以至于从树林的边隙滑出，
像瓜熟蒂落，无法重返腹地。
卫河
我们沿着它，
生活中可靠之物的一种，
在东岸往前走。
不时地，有桥隔断它，
它们频繁地弯着，
临时连接其他事物。
芦苇分散在河道的五处，
它们还不连贯。
在同一片滩涂，芦苇也有近有远，
我们的思路不时转移。
我曾在建设桥往下看。
蓝船载着三个工人，
进入它的河心，绳子和钩锁探入，
清理滞涩和淤堵。
此刻，这条环形的路，
也让我们从河岸走近河心。
一只尖嘴鸭探出水面，喙在吐着。
我们骚动，仿佛它游动的是我们的心。
我们走上桥，街道时刻的变化，
我还辨认不清。我感受着新起的风
刮出嘴唇一层新皮。
当我们面对自然
面对自然，你比我纯洁
你坚持着，大地哺乳我们
它挺着花的乳房，伸出乳头的果实
在枝头，任凭我们张嘴去啜吸
在你眼里，大地仍然是母亲的形象
我们考量着：那个老人从远处
铲来了土，他的花盆装起这些土
土壤服从了他，专志地长出米米蒿
他恳请几根竹签围起来保护它们
在田野，它是一种害草
你觉得这冒犯了土壤的力量
相对于花盆，你更擅长田野
在那里，土是最常见的，像亲戚
在多年的翻掘中，你知晓它的习性
它也了解你，伸出的枝头
捧着你想要的，等你采撷
栽了花椒树之后，你思忖着
土壤剩余的地力，你安排出秩序
你肩膀、手臂和脚趾的力气
挥发在土地里。土壤也在使唤你
在不同的气象里，你回应它的请求
不知何时，在我眼中
大地以姐姐的形象出现
我在她那里求美，求亲昵
我希望她引领我，那引我入境的
不是她丰产的形象
她有过多的枝蔓，她的力量分散在
全身，在自由的叶片、卷须中
她的果实像原始的，没有培育，小而
不起眼。她不是生育者被照料
关于高淀粉红薯，你珍爱而赞叹：
它澄出的粉，多而白。你那么坚定，你最爱小麦。
在春天的河边，万物为小麦服务。
一棵槐树，结出稠密的槐穗。
槐花是麦眼，你说今年麦子要丰收了。
山水
1
我苦涩，不是甜美的。
我叹气，同冷峻的东西亲近。
我想象我和山水画的人一样低矮。
我忘了如何爬上山岭，
不记得如何重返。
2
我想大胆做苦闷的人，我不爱笑。
我母亲我女儿，看着我忧愁。
我小时候学鸟语逗她们笑，
她们都忘了。
3
幼时画的山
那山里人是不是我？
我还没有重叠
还只是我自己
4
山尽头是失眠。
随我侧卧，是鼓荡
破旧的心房。
我听不了我的心声。
访旧
上次来这儿，是三年前，对，印象中
那时你刚结婚，可已有寺庙想法。
我劝你更锐气，为此我们去登山，学习峥嵘。
你也像现在，苦笑。你来了三天，含着苦衷。
你脸上的酒窝割了几年？哦，七年，
你一笑它还那么圆。
你的双眼皮窄了些，被你眼部的肌肉
牵扯锻炼，看不出技艺的痕迹。
你是村里的金花，但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吧。
我，是吗？你的脸红了，又黯淡了，埋进杯子。
别人，嗯，是林兵，让我给你递纸条，就在岭上。
我们在那儿看火烧云，那云彩铺得真阔气。
那时候的傍晚怎么那么绵长，能干很多事。
放学，放牛，看云彩，打乒乓球。为什么现在，
一会儿就八点了。天黑得真快，试了办法，
你看这老房子，门框生了蚂蚁，且随它爬。
毕业时我们的合影我还保存着。
噢，我记得，当时学校推来两辆摩托，
在松树下，我们三两坐上，拍合照。
这跟谁学的，不知道。有一次，凌晨看错表，
迎着月亮到学校，大门还没开，
我们就在这松树下睡了一觉。
那时你手巧，编风铃、画画，土墙贴着贺年卡。
对了，你当时哪儿弄钱买颜料？我笑了。
偷家里的，你也笑了，可惜我那时的胆量。
你对美一直尽力，只是换了研究对象。
我跟着你爬高丘割荩草，意外摘了桃。
唉，怎么停电，不妨，抽屉有蜡烛可点。
来，你来持灯，我还是你的跟随者。
小野莓
它匍匐在一片羽状叶丛中，
在它那一枝的顶端，六片掌形叶基撑开，
其上是同样的六片萼叶，合拢住一颗小野莓。
我不会踩到它，正琢磨你的“中间最黑暗的部分”，
我仍然看见它。我为何蹲下来看它，手摸到它。
这种希冀肢体末端接触的行为是，我也想拉住你。
我们一起来看这颗小野莓。在它面前拉着手，
让它做一次见证：被一种思想充满，
以至于，忽然之间什么都能再次看见，
从黑暗中脱萼而出。让红色通过，而后又虚空。
结果，是看见了这颗小野莓。就像此刻，
就像叶片直接开出了果实。
这些难捱的日子
让一行诗的蝴蝶拉花解开你的真身。
你瘦，不是因为某种枝条，而是因那笔直的禅杖。
你像是某次雕塑，忽然在这个时代醒来。
你是金属，或者是金刚的，是古老而坚固。
你走动，但光芒还在原处。
你是地方神，以便人们找到你。
你柔软，但绝不会被渗透，你是真身自身，是不变。
一首诗的题目试着靠近你，但它无法靠近。
那些诚恳地想起你的人，隔着虚空，被拥抱。
对谈
1
局部的安静竖立在我的右边。
靠近孩子的卧室，我的左耳
过分地发达。倾听他，成为
我的新本能。随时地我醒来。
我的臂力随着他体重而增长，
他的胃口调整着我的泌乳器。
我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身体率先接受了这一切。
2
在撕掉的清醒中，我飘零在
我的残存中。我鲜明的左侧，
历经孩子的新磨练。墙上的
钟表，以你鼓起的圆我起誓，
我认你作我的义母。自你的
11点，自你的时针与分针间
请降生我。让我的眼皮睁开，
我的双眼齿轮咬合了后半夜。
3
我的身体率先接受了这一切。
新的孕育自体完成。我新的
感觉器官，分娩在我的脸庞。
我比你的啼声更早听到。比
你的饥饿更早产出。第一次
以声音、气味和形象，我与
众人强烈区别。隆起的胸膛
不再客观，在我把握不到的
意志中，她涌泻自己的感情。
4
我的双眼齿轮咬合了后半夜。
剩余的我，靠着言语的意志
保持了笔挺。白天的弱残留，
挥发在夜啼与电脑间。摊开
这书页，字行如衣架撑开我。
我独坐成花纹，内视的赛手
在身体的赛道，我的田径场。
5
她们愿意喷涌时，我不制止。
我是食品厂、脚手架。我是
气息，是形象。是极强烈的
毛发特征。我是凝视的对象。
我是声音的来源。是被召唤。
是眼睛和乳房的成双的充沛
神采。我是预备，也是库存。
我是为你的年幼再造的一个。
生病的孩子
没有胃口，你离开饭桌远远的。
一团痰液让你不停咳嗽，你咽不下去。
你也没有技巧，把它们吐出来。
我说“擤”，你在吸。
你的睡眠变多，呼吸道杂音让我聆听
你的气管和肺，难以入睡。
我说“你咳得妈妈的心都碎了”。
搂着你，抱着你，在你咳嗽时，
我只能听，丝毫不能减少它们的次数。
我拍抚你，说“明天就好起来了”。
这无法减少你的难受，在拍抚和
注视中，你仍然咳嗽，但不再哭泣。
最终，是那深沉恒久的自然规律抚慰了我：
你病着，但一切都没有妨碍你在长大。当几声
喷嚏让我望向你，你说“没事没事”，
这是你刚学的，用的恰当。你的手掌，
这几天总是热热的，不倦的心灵，请记录下，
一天下来，这两只晒黑的小手，触摸玩耍了多少东西。
你的如常，让我不断克服紧张和猜疑。
从诊所回家，我们各自想着心事，以至于
什么也不再看见。唯有你开放着心灵，
看到街角的花，一直朝它扭回头，说：
妈妈，我要那个花，橙色的花。直到我
听懂你的话，才第一次意识到那棵石榴树。
我返回去：它在五月开着花，像小佛手抓住橙红色。
它被你看见并认出：你喜欢的红色，和红色的石榴花。
你看见它们时，你发着烧，但你不知道。
这是你的质地，你的天真？你还能天然地忘我，
我羡慕、想象：你能看到大街上的一切。
而我，仅仅想着你发烧这一件事情。它一路占据我的所思。
这该命名为责任，还是原初力量的丧失？
我不将此命名为母爱。我的孩子，如果它是母爱，
它也不是那种榜样般的母爱。
母亲引领孩子走向存在时，应该像你那样，
像你指着那棵石榴树，引领我重新看见。
梁小静，1988年生，河南洛阳人，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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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岩峣｜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对应的生活
吴虑｜“绝境”，或曰一次换轨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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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