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 (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二章
周思甬到家时,父母已经熄灯睡觉了。周思甬在窑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紧接着又喊了几声:“爸,妈,我回来了。”
窑洞里传出了母亲的应答声:“思甬你回来了?稍等,我马上给你开门。”随后窑洞的门缝里射出了微弱的灯光,紧接着,窑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跨出了窑门,同时看见了站在儿子身边的齐梦鹭。母亲拉住齐梦鹭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手,格外亲热,笑得合不拢嘴。她无意中手摸到了齐梦鹭的手腕上,下意识地看见她给儿子的那只手表戴在齐梦鹭的手腕上,心里一阵自喜,心想:她和我儿子的关系更密切了。便对着两个孩子说:“今天累坏了也饿坏了吧,妈给你们俩生火做饭,不过没有什么好吃的,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前天生产队刚分了几十斤新扁豆,咱们家没有石磨,还没顾上借别人家的石磨磨成面,就给你们煮点扁豆吃吧。”
齐梦鹭说:“林姨,只要能吃饱,什么都行。”
周思甬说:“今天真的太累了,幸好半路上碰见了咱们队上的何凤治去县上给大队分销店拉货,把我们两个的行李捎在架子车上,还让梦鹭坐了几十里的架子车,不然恐怕我们今晚就要在半路过夜了。”
周思甬的父亲接过儿子的话茬说:“那你们俩今天的运气好,遇上好人了,何大个可是个好人,他给咱们家也帮了不少忙。”
周思甬和齐梦鹭两人饿得肚子咕咕叫,直觉得前心贴到后背上了。
母亲终于把扁豆煮熟了,给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每人盛了一大碗,周思甬和齐梦鹭虽然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饭,但他们两个饿急了,顾不上饭的好坏,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真是饥不择食啊!周思甬的父母亲看着两个年轻人吃煮扁豆,心里感到很难受。她何尝不想给儿子做一顿好吃的呢……
他们虽然在乡下有这样一个家,但这个家没有院墙,没有大门,只有在崖面上挖的两孔窑洞。崖窑深约两丈,宽约一丈,高有八九尺。窑口上安着一扇柳木做的破门,由于风吹日晒门缝足有一指头宽,门上方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通风口。刚进门盘着一个土炕,土炕的火门和烟囱都在同一面墙上,农村人把这种烟囱叫做猴子倒关门。土炕的里面紧挨着是锅台。窑里的家具几乎是一无所有,家里只有一口水缸,两个装面装粮食的泥缸,两只水桶。锅台上一口锅,两三个瓦盆和几个黑粗碗,几双筷子。土炕上铺着一片竹席,竹席上面是一床破被子和两个荞皮枕头,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另一孔崖窑洞临进门也盘着土炕,土炕靠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这孔窑洞是周思甬的住处。周思甬家的这两孔崖窑洞,原来是生产队羊圈,他们家虽然已经住了一年多了,但还有一股浓浓的羊尿骚味。这两孔窑洞的优点是冬暖夏凉,因为崖窑依北山而挖,土层深厚,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正适合穷人居住。1967年夏天,县城的红卫兵对周思甬和齐梦鹭两个右派家庭采取了抄家行动,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周思甬母亲只有把她陪嫁的一块手表藏在屋外的墙缝里才被保存了下来。随后县革委会决定,将这两家右派分子停职,赶出县城,下放到王坪公社劳动改造。王坪公社又将周思甬家下放到王堡大队榆树湾生产队,将齐梦鹭家下放到赵坪大队杏树湾生产队,两家相距有十一二里路程。
周思甬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上午,就将齐梦鹭送回了她在赵坪大队的家里。返回来的当天下午,就去生产队队长张余粮家报了到。周思甬到张余粮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其他社员已经上工了。张余粮是一队之长,一般是不上工的,只是偶尔到田间地头转转,看看生产进度就行了。张余粮的老婆也不下地劳动,因为她是队长太太,就有这个特权,她只是在家领孙子。张余粮家大门外拴着一条大黄狗,吃得肥头大耳,像藏獒一般,当看见陌生人就“旺旺”地叫起来。
周思甬怕狗咬到自己,在离大黄狗十几步的地方就对着大门喊:“张队长在家吗?”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队长老婆便出来给周思甬堵狗。周思甬特别怕狗,心里有些胆怯,大黄狗大声一叫,他后背感觉发麻,快步走进了张余粮的家。
张余粮家的建筑可不一般,院墙足有一丈多高,庄院大二十四丈,正方形,每一面六丈。青砖砌的大门楼子,杏木门框上按着双扇榆木做的大门,门扇上钉了三排铁泡钉,吊着两个铁门环。整个庄院坐北朝南,一进门正北面是上房,南面是下房,东西两面各有一座房子,分别叫东房和西房,东南角上是一座高房。上房是马鞍架两坡水结构,其它房子的建筑样式是一坡水的“半寺”结构。房子都是松椽松檩,小青瓦,起脊瓦兽。尤其上房,前墙是砖木结构,棋盘窗子出山门,左右马头是砖雕的,雕工技术精湛,雕刻的花鸟和人物图案,栩栩如生。上房的台子足有三尺高,台下面是四尺宽的台阶,突出了主房地位。上房在起脊瓦兽上,采用的模式是五脊六兽四摆头。五脊是指房顶的五条端线。六兽,指安放在房顶屋脊两个房坡的六个小兽。四摆头即两房坡飞檐的四角,放上相应的吉祥物。整个院落按照“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中央戊己土,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些堪舆学上的基本要求和特点,完美地融合到了宅子布局中,进行了巧妙配合而成的。这是当地最流行的四合院建筑风格。进了上房,迎面的是一张大方桌,方桌后面一张八九尺长的供桌。方桌两面各有一把太师椅。上房的东头一个大通间炕,炕上铺着竹席,竹席上面铺着羊毛毡,毛毡上面铺着好几条狗皮褥子。上炕靠墙立着一只炕柜,炕柜上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好几床被子。相比之下,生产队长张余粮的家和周思甬的家简直是天壤之别,眼前的这一切给周思甬以强烈的视角冲击,他觉得自己家太寒酸了。像张余粮家这样住宅分明就是当地地主富农的院落,一般贫下中农怎么能住这样的豪宅呢?没错,这处住宅真的是一家地主的院落,原庄院的主人叫王增寿。王增寿家解放前在当地也算是富户人家,临近解放的前些年,因经营不善,家道有些衰败。解放后在定成分时,根据他家的雇工人数和占有土地的数量侥幸地被定成了上中农成分。1966年“四清”运动中,由于王增寿的儿子王继祖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他组织了一帮人捏造事实,有意整了本队的“四不清”干部。在“四清”运动后期的重新划分阶级成分时,为报复王继祖,那些重新掌权的生产队干部和工作组一起积极整理资料,将王增寿家的上中农成分上划成了地主。随即将王增寿一家被赶出了四合院,并搬迁到了其他生产队,又从别的生产队迁移来了三户贫农,加上本生产队张余粮家,一共四户贫农搬进了王增寿家的四合院。虽然搬进了地主家的高墙大院,但四家人挤在一个院子里,真有点拥挤不堪,再加上队长老婆指鸡骂狗的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这三家从外队上迁过来的人也觉得住的不太舒心。后来,由于张余粮是生产队长,手里有实权,给那三家重新修建了院子,那三家便主动搬出了四合院。这样,王增寿家的四合院,现在就成了张余粮一家的住宅了。
周思甬进了张余粮家的上房后,发现张余粮盘腿坐炕上喝罐罐茶。小茶炉是用红胶泥做的,烧的是木材。火炉旁放着小炕桌,上面是茶盅和一个碟子,碟子里放着一个糜面馍馍。看来队长家的生活真不错!因为天气热,再加小火炉的烘烤和茶水温度高,张队长大汗淋漓,用手帕不停地擦汗。周思甬和张余粮见过两次面,虽然没有说太多话,但不太陌生。周思甬刚进门便就向队长问了声好,张余粮示意让周思甬坐在太师椅上,周思甬两手放在膝盖上,恭恭敬敬地坐了下来,然后说:“张队长,我高中毕业了,昨天晚上回到家的,今天来给您报个到,从明天开始我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给您说明的是,我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各种农活不会干,我得从头学起,但吃苦我倒不怕,生产队分配让我干啥活我就干啥活。”
张余粮一边听周思甬说话,一边用烟锅装了一锅旱烟,顺手在小火炉里点燃了旱烟,美美地吸了一口,憋了一会儿气后便从嘴里和两个鼻孔里射出了三股浓烟,紧接着干咳嗽了几声,说:“你毕业回来了就好,现在是‘三夏’大忙季节,正是龙口夺食的关键时候,队上正好缺少劳力,你正是两傍有力的时候,给队上能顶个强壮劳力,不会学着干,只要能吃苦,农活一学就会。”说到这里,把烟嘴顶到脸颊上,思考了一会接着说:“是这,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何大个子用架子车从山上往打麦场里拉粮食,你出去顺便到队部里刘会计跟前领上一本工分本,干完活儿后,让计工员每天把工分记上,如果忘了没记上,一天就白干了。”
周思甬点头回应着,转身要离开时,张余粮又问:“何大个子你认识吗?他名叫何凤治。”
周思甬回答:“认识,我们见过一次面,昨天在半路上碰上他从县上调货回来,还乘了一段拉货的架子车。”
周思甬从队长家出来后,到队部里刘会计跟前领了工分本,看着手里的工分本,心里沉甸甸的,心想: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我每一天的劳动成果将一一记载到这个小小的工分本上了,这工分本相当于城里人的“工作证”,更像军人的“战功簿”。
周思甬在生产队报道后的第二天就正式参加生产队的农业生产劳动了。天蒙蒙亮,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母亲把他从梦中叫醒。他连脸都没顾上洗,就急匆匆地拿上母亲准备好的扁豆面野菜团子和一壶冷水直奔打麦场而去。因为昨晚他和何凤治已经约定好了,一大早在打麦场会面。当他赶到时,何凤治已经套好了架子车,枣红骡子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用前蹄啪啪地刨着地面,头不停地摆动着,并发出嘶哑的叫声。何凤治双手使劲拽着骡子的缰绳,他分明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周思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何大哥,你来的这么早,把车已经套好了,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
何凤治说:“不要紧,咱们动身的迟,中午缓的就迟。咱们两个今天要去雷爷山上拉扁豆,队长说了,要咱们两个全天拉四趟,上午和下午各两趟。最近天气太热了,咱们起的早一点,趁凉干活比较轻松,赶在中午之前完成两趟的任务。”何凤治说话间把骡子的缰绳交给了周思甬,他自己钻进了车辕。
周思甬接过缰绳,枣红骡子一看是陌生人在牵着它,两只耳朵向后抿着,鼻孔里发出突突声响,摇头摆尾地摆出了一副咬人的架势。周思甬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开始紧张起来。何凤治见状大声呵斥了几声,枣红骡子马上老实了下来。何凤治对周思甬说:“你别怕,这骡子认生,过几天熟悉了就好了。其实,这头骡子性情比较温顺,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尤其这是一匹骟骡子,不随便踢人或咬人,干活挺老实的。”
周思甬看着这么高大的枣红骡子,好奇地问何凤治:“这匹骡子体格这么高大,毛色怎么这么好看呢?”
何凤治回答:“这匹骡子是一匹枣红色的骒马生的,所以长得高大,毛色也很好看。马生的骡子叫马骡,驴生的骡子叫驴骡。从外观上看,马骡体格高大,食量也大,耳朵比驴骡的小,尾巴比驴骡的大,鬃毛比驴骡的长,毛色也鲜艳;驴骡体格小一些,食量也小,但耐力非常强,寿命比马骡长,毛色没有马骡好看,一般除了黑色就是土黄色。驴骡的缺点是脾气大,性情暴躁。”随着枣红骡子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两个快速向雷爷山进发。
天已经渐渐亮了,鸟儿已经飞出了巢穴,清脆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雷爷山的轮廓已清晰可见。这雷爷山太高了,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通往山顶的小路又窄又陡,崎岖不平,有些地段根本就没有路,需要拉架子车的人自己整修。在特别陡的路段,骡子的套绳绷得很紧,何凤治肩上的背绳也吃上了力。骡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个鼻孔张得圆圆的,浑身汗如水注一般,四只蹄子将地皮挖起来足有一两寸深。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俯视山下的村庄,让人头晕目眩。周思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往山下一看心里有些胆怯。一趟山路爬上去,这时骡子和人的体力都有了很大的消耗。为了让骡子尽快恢复体力,何凤治将骡子身上的套绳解开。骡子在扁豆地里疯狂地吃着野草,人也急需补充能量。何凤治早上没有带干粮,只是将水壶里的水美美地喝了一气。周思甬将自己带的两个豆面野菜团子给了何凤治一个,他推辞了几次最后还是接到了手里,他们两个几大口就将野菜团子吃完了。这时,周思甬觉得已经不太饿了,但何凤治还是像很饿的样子。周思甬便问:“何大哥,你早上为什么不拿干粮呢?干这么重的活,没有干粮撑不到中午啊!”
何凤治说:“一来,我饭量大,家里能供我吃两顿饭就不错了,哪儿还能带干粮呀?二来,我这人到每年粮食成熟之后,我的生活就改善了,起码就不会饿肚子了,哪一样粮食成熟了我就开始吃哪一样粮食。从山上往回拉粮食我是躲不了的,我就利用拉粮食的机会把粮食穗摘下来用手掌搓,然后用口吹掉外壳,我就直接生吃了。像豌豆这种颗粒比较大的粮食还可以在野外烧着吃。这样,我既能给家里省点粮食,又能吃饱肚子。过几天咱们拉豌豆时,我给你烧一次豌豆吃,可香了!”
何凤治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但周思甬听了之后心里有些酸楚。心里想:在挨饿的年份,饭量大的人真是太遭罪了。
何凤治到附近撒了一泡尿,回来时手里提着两拢扁豆,对周思甬说:“给你一拢扁豆,你可能没有吃过,刚开始生吃有点豆腥味,吃惯了就好了,而且越吃越香。”
周思甬接过了扁豆拢,学着何凤治的样子,摘了一个扁豆荚用前门牙嗑出了豆粒,用呀一咬一股浓浓的豆腥味,难以下咽,连忙吐到地上。再看何风治时,却吃得津津有味。周思甬便问:“何大哥,你是拉车的主角,我只是个拉骡子的配角,你出的力比我大得多,你一天挣多少工分?我一天能挣多少工分?”
何凤治显出一种很无奈的样子,一边吃着扁豆,一边说:“生产队讲的是同工同酬,不管男女老少,体强体弱,只要出勤一天,每个人挣的工分是一样的。哪怕你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但还是挣一个人的工分。比如咱们两个人,我掌车辕一天挣十分工,你拉骡子缰绳也挣十分工。”
周思甬不解说:“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应该多劳多得呀!”
何凤治呵呵一笑说:“生产队里不合理的事情多着呢,你以后慢慢就清楚了。”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后,就开始装车了,何凤治在车上装,周思甬在下面递扁豆拢。何凤治每年都拉运粮食,装车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何凤治装车的技术很娴熟,脚手并用,扁豆拢在他手里就像是个玩物。不一会儿车装好了,一拢拢扁豆码的整整齐齐,如同刀裁斧剁一般。为防止在路上打麻烦,他们用两根粗壮的绳麻将码好的扁豆勒紧,在车辕上打了活结,然后往山下走。虽然上山时是空车下山时是重车,但下山时却既轻松速度又快。但话说回来,这要看对谁而言了,走这么陡峭的山路,拉这么重的一车粮食,对何凤治这样拉架子车的老手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对周思甬这样的生手来说根本玩不转,可以说寸步难行。因为在高山上拉架子车本来就是个力气活,更重要的还是一门技术活,如果力气不大,技术不高,稍一疏忽就会发生翻车,每年因架子车翻造成的伤亡事故频频发生。下山的时候,骡子被盘起了缰绳,不必要套在架子车上,顺着回家的路在前面自由地奔跑。何凤治的两只胳膊在车辕下面使劲用力抬着,赤着双脚在路面上快速滑动,如同冲浪一般。周思甬的任务是站在架子车尾后面当“刹车”,尽量使架子车的重心移到后边,这样,架子车跑起来稳当,也起到了减速作用。一股浓密的尘土犹如一条巨龙,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从山顶扑向山底……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