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反抗与反抗的失败——“力之舞”与“昏眩”
里尔克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具有诗人特有的敏感,在海德格尔之前,他已经觉察到了时代的变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他说:“对于我们的祖辈,一个‘房子’、一口‘井’、一座熟悉的钟塔、甚至他们自己的衣裳、他们的外套还是无限充盈,无限亲切;几乎每个物都是一个容器,他们在其中发现人性的东西,并将自己积攒的这类东西添加进去。如今,空洞的无足轻重的事物从美国涌来,虚假的事物,生活的赝品……被赋予生命的、被经历的、同样熟悉我们的事物即将耗蚀一空,再也不能被置换。”
里尔克认为,在工业化之前的时代,人与物的关系是一种和谐的共在,物不仅仅是人的欲望的工具,更承载了人的情感和记忆,是和人一同存在于世界的,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但是在现代社会,古老时代的默默温情慢慢消逝了,新的时代,人与万物之间,只剩下了冷冰冰的工具关系,只有赤裸裸的利欲。我们的欲望让我们不断地制造事物,而事物也只是不断地作为消费品供我们消费,它们被快速地制造,又被快速地消耗和替代,它们不再是人情感和记忆的容器,而只是人欲望的对象。在这样一个时代,人和自然,人和世界之间充满了隔膜和对立。
为什么现代社会会产生这种隔膜和对立呢?海德格尔认为,这主要是因为现代人遗忘了自己本真的存在,失去了和神的联结。失去了和神的联结之后,人类也失去了神性光辉的照耀,人和自然的世界堕入了“黑暗时代”,世界处于深渊之中。
那么怎么才能从这现代的深渊之中超脱呢?海德格尔认为,正是诗人,通过诗,通过本质意义上的语言,重新开启神性的光芒,重新找到人类存在的本质——自然,进入“敞开者”的存在领域之中,人类才可以走出黑暗的深渊。
在《豹》的第二段,正是描述了一种外在强力机制下的反抗和超脱的企图,豹在狭小的铁栏之内,以一种“柔软的步容”,迈开了“强韧的脚步”, 以一种充满张力的方式,跳起了“力之舞”,这是人类反抗的一种方式,而反抗的缘起,正是因为“一个中心”或者说“伟大的意志”仍然在牵引着人类,人类虽然因为自己的“制造自然”,把自己放置在自然和存在的对立面,因而遮蔽了通向“敞开者”的道路,但是这“伟大的意志”——里尔克对“敞开者”的另一种命名方式——始终存在,始终吸引着人去向它靠近。人只是暂时忘却了它,但又时刻在感受到它,那感受到吸引的人就重新开始去寻找道路,而要寻找道路,首先要做的,是反抗人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囚笼。
在里尔克的心中,“敞开者”是无处不在的,即使在人类制造物的囚笼之中,也弥漫着它的气息。纵然它暂时被遮蔽了,但是万物仍然隐隐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又一个的分裂和阻隔,把我们原初的世界遮蔽了,走向“敞开者”的通道变得幽微难寻。但是,时不时的,我们的内心,会感受到一种空虚,这种空虚,在一个个茫然独处的时刻,让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它、听到它。敏感的诗人,正在感受这种痛苦,同时他告诉我们:敞开者没有离去,它就在每个人的中心,一直试图牵引着我们。
豹在“伟大的意志”的牵引之下,作出了绝望的反抗,“力之舞”是美的,但也是无力的,它还不能使我们超脱,因为人类自我的意欲始终在朝着相反的方向拉扯。黑夜过于浓重,深渊过于幽暗,人终究不能通过外在强力摆脱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