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雕塑大师罗丹之后,折服于大师博大的灵魂的同时,里尔克开始向罗丹学习怎样“工作”,罗丹告诫他“坚持不懈,永远在自然面前工作。”巴黎的冲击和罗丹的教诲,使得里尔克的诗歌创作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变,他开始“观看”,并开始写作“物诗”(Ding Gedichr)。
所谓“物诗”,与里尔克早期的偏主观抒情的诗作相区分,指的是诗人通过“观看”,浸入客观物体之内,体验客观物体的内在本质,最终以一种“雕塑的诗”的形式,把物本身表现出来。正如里尔克所说“诗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情,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经验。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豹》就是里尔克“物诗”的代表作之一,整首诗并不长,共分三段,冯至译文较佳,全诗如下:
豹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一、 作为囚笼的现代制造物——“千条的铁栏”
读完整首诗我们发现,在诗中,诗人都是从豹的眼睛看待世界的,甚至从豹的心理去感受世界,诗人和豹达到了相融的状态,从这个角度上说,诗人不是在写一只豹,而是在写自己的所见和所感。而诗人的所见和所感,并非单纯的个人的所见和所感,他见到的和感受到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受的的深刻的现代生存体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豹在诗中是诗人的象征,也是现代人类的象征。
我们再看诗的标题——它的副题,我们看到,是“在巴黎植物园”。巴黎植物园是塞纳河左岸的一个植物园,它紧邻法国国家自然博物馆,附设有一个动物园。受到罗丹“去观看”的教诲后,里尔克常常去巴黎植物园“观看”,观看植物,也观看动物,《豹》正是里尔克反复观看巴黎植物园的一只豹所得。
在诗的第一段,里尔克写道,“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在诗中,作为现代人类象征的豹,被囚禁在一个铁笼之中,它的目光注视着铁栏,在其中来回的走动,在 不断地循环和周转中,铁栏似乎变得无穷无尽,它感到头晕目眩,疲倦不堪。豹本是一种矫捷凶猛的动物,它生活和栖居的家园是广袤的丛林,而不是狭小的铁笼。在这狭小的铁笼之中,豹失去了自由,生命力也被束缚,不能自在地驰骋,实现作为豹的本真存在。人类同样如此,人的本源是自然,人类的生命源始于自然,人的食物、饮用水等从外界获得的养料,都是来自于自然,人类栖居的环境,也离不开自然,需要花草树木提供新鲜的氧气,需要不被雾霾遮蔽的阳光。但是现代性的都市社会,人类已经越来越远离了作为本源的自然,我们生存的都市,是寄生在自然上的一只怪物,阴森恐怖,但却吞噬着巨大的食物和资源,满足其中物欲横流的人类。都市和各种现代的产物满足了我们的物欲,但也囚禁了我们,我们的本真存在被遮蔽了,我们失去了自由,整日整年地为膨胀的物欲奔波,心中迷茫而没有方向,不能真正感到快乐。
第一段出现的“宇宙”,关系到里尔克非常重要的一个哲学观念。里尔克认为,宇宙的本质是“敞开者”,它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没有界限,是无形的存在,世间万物都在走向这个本源。“敞开者”是宇宙的中心,它通过一种整体牵引,使芸芸众生互相吸引并最终被引向它,最终融入其中,兑现为一个整体。无论是作为动物的豹,还是人类自身,都是万物之一,都被“敞开者”所牵引,并走向它。
但是在诗中,作为人类象征的豹,却被“千条的铁栏”构成的铁笼所拘囿,不能实现牵引。这个铁笼的本质指的是什么?现代人类为什么会被囚禁在一个铁笼之中呢?对此,海德格尔的见解是,在原初时代,人与自然是浑融一体的,但是到了现代社会,人越来越把自然作为自我的对象物,把自身放置在自然的对立面,“动物在世界中存在;我们人则站在世界面前。”同时,人类为了满足自我不断膨胀的欲求,不断地订造自然,制造新事物,并把事物都作为商品销售,现代社会和国家,都成为了制造技术的随从,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一切存在者,都成为了人欲望的制造对象,成为可以用数字计量化的商品,被作为商品买卖,人异化了,失去了自己的本真存在,遮蔽了自我走向“敞开者”的道路,越来越走向“敞开者”的反面,“敞开者”对人的牵引力,被人类的制造物和无休止的欲望所遮蔽。在这里,铁笼是人类现代文明制造物的象征,人类制造了现代文明,但是也被现代文明的铁笼所囚禁。 在诗的第一段,一对对立性的关系被提了出来,那就是人类与人类的制造物,豹与“千条的铁栏”之间的对立。人类被自己的利欲所蒙蔽,制造了作为现代文明象征的铁笼,但也拘囿了本真的自我,在狭小的逼仄的空间中,人失去了走向无限的通道,人感受到了一种迷茫和疲倦,人类的自然本性被压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