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一章
在县城通往王坪公社的公路上,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疲惫不堪的徒步行走着。
他们脚下的这条路虽被称作是公路,其实是一条黄土便道。路面不宽,勉强能行走一辆汽车或一辆大型拖拉机。坡度大,弯子急,路面被雨水冲刷的像一条条千足虫,支离破碎,到处坑坑洼洼。
这两个青年,男的名叫周思甬,女的名叫齐梦鹭。这条山间公路,他们已经步行过好几趟了。
一年前,他们两人的父母都从县城下放到王坪公社的农村。父母在哪里,家就在那里。于是,这条路便成了他们两个人回家的路。以往,不论是从县城往家走还是家里往县城走,每次都是轻装上路,一百多里的山路行走起来虽然相当辛苦,倒也能坚持下来。可这次却与往常不同,除了随身带的干粮和水,还带了铺盖书籍以及其他生活用品,每个人的行李足有五六十斤。他们高中毕业了,他们也将要在山村安家落户了,该带的东西尽可能都要带上。
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到家,两人天蒙蒙亮就从县城出发了。已是中午时候,一百里的山路走了一半,就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背上的行李感到越来越沉,行走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齐梦鹭更是步履蹒跚,她每往前迈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恨不得将背上的行李全部扔掉。为了赶路,周思甬不得不将齐梦鹭的行李往他身上加了许多,他毕竟是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力气要比她大得多。这样齐梦鹭背上感到减轻了许多,步伐也稍加快了。
俗话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时令已进入头伏,正是这里的夏收季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了。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太阳像挂在天空的一面火镜,射出的光芒毒辣辣的热,大地被太阳不停地烘烤着,地皮似乎被烧焦了。公路两旁的野草被晒的卷曲了,野花耷拉着脑袋,失去原来的粉彩。各种小虫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见它们的踪迹。鸟儿也到哪儿乘凉去了,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在焦灼的土地上,唯有漫山遍野的狼毒草在旺盛地生长着。虽然花朵已将凋谢,但叶子还是那样鲜嫩,碧绿的茎秆还是那样挺拔,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眺望着远方。狼毒草之所以这样鲜活,是因为它的根系非常发达,根能扎到土里一米多深,可以吸收到土层深处的水分。这里地处黄土高原西北边缘,丘陵起伏,沟壑纵横,粱峁交错,地形复杂,年降雨量少,旱灾频繁,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今年又是一个大旱之年,从春到现在就没落过一场透雨。地里的庄稼半死不活地立着,像体弱多病的人一样随风摇摆。看来,豌豆、扁豆、小麦、莜麦、燕麦这些夏粮作物业已减产了;玉米、谷子、糜子、荞麦、洋芋这些秋粮作物也奄奄一息。
这里山大沟深,土地瘠薄,干旱少雨,水土流失严重,正应了当地老百姓的顺口溜:山是和尚头,水往沟里流,山上不长草,风吹尘土跑。而他们两人,从此将要在这穷山恶水,苦甲天下的地方安家落户,长期生活了,也许一辈子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命运,已经把他们两个捆绑在了一起。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些特殊,他俩即是同学,又是发小,后来又成了情侣,更巧的是他们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国庆节也就是他们的生日。
他们两个原本不是本地人,周思甬是浙江宁波市人,齐梦鹭是福建厦门市人。在他们两个九岁的时候,随父母从沿海城市来到地处大西北的萧原地区萧西县。周思甬的父母亲是大学同班同学。父亲周文录上海复旦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后在福建厦门市财政局工作;母亲林颜茹,在一家银行工作。1957年夫妇二人都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又分配到这里,安排到萧西县中学教书。齐梦鹭的父亲叫齐少白,母亲叫金怡静,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在厦门市一所中学教书,1957年夫妇两人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又被分配到萧西县中学教书。他们两家基本上是同时从沿海城市到萧西县的。周思甬一家三口来到萧西县不到一个月,齐梦鹭家也来到了萧西县。由于他们两家都来自南方的沿海城市,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特别是政治上的遭遇相同,都是被打成右派后分配到大西北的,而且来到了同一个县,又同在一所中学教书,同住在一排教师宿舍,所以两家人感到比较亲近。大人之间的亲近关系自然感染了孩子,两个孩子也情同手足。两个孩子是同一天出生的,但周思甬是早晨生的,而齐梦鹭是下午生的,所以,两家大人就让齐梦鹭把周思甬叫哥哥。他们两个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在同一个班,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他们两个真是形影不离,如同亲兄妹一般。上了高中之后,班上的同学对他们两个这种不寻常的亲密关系感到不解,在背后谈论的版本有好几种,有的同学说他们两个是表兄妹,有的同学说他们两个是结拜兄妹,有的同学说他们两个已经订了亲。这些议论他们两个当然也听到过,但他们将这些话当了成耳旁风,一切仍然依旧。在萧西中学教书的外地人倒也不少,但来自南方的就他们两家。是由于来自地域的大致相同,还是生活习惯有很多相同,还是因为政治遭遇的相似,他们两家人大人和孩子都觉得越来越亲近了,谁家也离不开谁家了。生活中有困难相互帮助,工作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相互做思想工作,相互给予鼓励。尤其两个孩子形影不离的亲密表现更加拉近了两家大人之间的关系。久而久之,两家大人不约而同地便产生了两家以后做儿女亲家的想法。两家大人的言行举止自然而然地给两个孩子传递了信息,两个孩子之间也是心照不宣,各自心里喜欢着对方。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双方大人将孩子的婚事提上了议事日程。在两个孩子上高三以后的某一天,周思甬的父母向齐梦鹭的父母提出,要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确定下来,有必要举行个订婚仪式。但齐梦鹭的父母却说,只要两家大人都情愿,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等到结婚年龄直接办理结婚登记并举行结婚仪式就行了,订婚只是个形式而已,没必要搞订婚仪式。这样,周思甬和齐梦鹭两个虽然没有举行订婚仪式,但这关系到周思甬和齐梦鹭两人一辈子的终身婚姻大事,在双方大人和孩子心里已经明确了。周思甬的父母已经把齐梦鹭当成了未过门的媳妇,齐梦鹭的父母也已经把周思甬当成了女儿的未婚夫。由于从小称呼习惯了的缘故,周思甬仍然管齐梦鹭叫梦鹭妹,齐梦鹭仍然管周思甬教思甬哥。这对亲兄妹搬的情侣,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但相互深深地爱着对方,互相关心,互相呵护。周思甬更是将齐梦鹭当亲妹妹一样处处关心。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时,从县城出发一路步行到延安,再从延安出发步行到北京,一路上周思甬精心照顾齐梦鹭。白天走路时帮齐梦鹭背行李,晚上住店时给齐梦鹭打洗脚水,给她做按摩,帮她打饭打水。他们两个在学校时,每天形影不离,一块到校,一块离校。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在学校也成了公开的秘密。
太阳还在火辣辣地烘烤着,天气闷热闷热的,偶尔吹来一股轻风也是热的,没有一点凉意。地皮被烤的发烫,双脚踏到地皮上好像是踩到火堆里一样,两只黄球鞋就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他们俩挥汗如雨,行走的步伐越来越慢了。周思甬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但离家还有三十几里路程。
齐梦鹭拖着疲惫的身体有气无力地说:“思甬哥:咱们缓缓再走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周思甬说:“离家还远着啦,再坚持走一段吧,不然今晚就要在野外过夜了。”说话间周思甬顺手将齐梦鹭手里提的东西又接了过来,以尽量减轻她的负担。
他们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棵大柳树,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大柳树下乘凉。齐梦鹭连人带背包一同倒在了地上,身子完全成了一滩泥,再也起不来了。她拿着水壶晃动了几下,然后拧开壶盖对着嘴等了好一会,结果连一点水也没有滴下来。周思甬慢慢放下背包,取下水壶,把他忍着渴特意留给齐梦鹭的大约一杯水递给了齐梦鹭,齐梦鹭毫无顾忌地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这树阴凉实在是太舒服了,躺在大树下乘凉好像比躺在高级宾馆的床上还要舒服,呼吸也不粗了,汗也不流了。不一会儿,齐梦鹭枕着周思甬的大腿睡着了,她真得太累了。周思甬轻轻地用手捋着齐梦鹭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她留有汗水痕迹而且被太阳晒得紫红紫红的脸庞,心里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心想:我们都是苦树上结的苦果子,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好。以后的路肯定要比现在走的这段路坎坷得多。我是一个男人,以后的生活不管有多苦,道路不管有多艰难,我也会去抗争,而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今后的艰苦生活她怎么克服和面对呢?周思甬心里暗暗发誓:不管今后的道路有多么坎坷,不管是万丈深渊还是惊涛骇浪,都要和齐梦鹭一起并肩战斗,克服重重艰难险阻,勇往直前,当好她的靠山,做她的保护神,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她的一切!齐梦鹭醒了,她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睡了一觉后她变得精神了许多。她打开背包,取出来了一个红布包。她解开红布包,里面露出了三样东西: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支钢笔,一本塑料皮笔记本。她把这三样东西连同红布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周思甬,而后说:“等会到了村上,咱们两个就要分路了,就要各自回家了,我给你买了三样东西,请你收下,咱们两个的婚事一直没有真正订下来,这三样东西就算是咱们两个的订婚礼物吧。从此,我把我的一生就交给你了,你就是我唯一的靠山。‘红宝书’是咱们俩政治生活的指路明灯,钢笔和笔记本用来书写和记录你我今后的生活。”
周思甬被齐梦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一时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也没有提前计划买一些东西送给齐梦鹭。这一刻,周思甬内心无比激动,他颤抖着双手接过了红布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三样东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回过神来后,看见附近的山坡上生长着鲜艳的狼毒草,他跑去拔了好几簇狼毒花,精心编了一个花冠,然后郑重其事地单膝跪地,把花冠戴到了齐梦鹭的头上。接着,又把母亲结婚时陪嫁的白浪多手表亲自戴到齐梦鹭的左手腕上。
周思甬对齐梦鹭说:“亲爱的梦鹭,我没有任何准备,我就用这个狼毒花花冠和这只手表作为咱们两个的订婚礼物吧。我对天发誓:你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虽然是一只用野草花编制的花冠和一块已经戴了二十多年的手表,但齐梦鹭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顿时,她流下了幸福的热泪。她一下子扑到了周思甬的怀里,一边轻轻抚摸着他胸脯,一边说:“思甬哥,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靠山,也是我避风的港湾,我这一辈子做你的终身伴侣。”此时此刻,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1968年这个炎热的夏天,也不会忘记这个幸福时刻。
这棵大柳树,从头到尾见证了这对情侣山盟海誓搬的订婚仪式。一群麻雀躲在树叶下欢快地叫着,这是在为他们的订婚仪式歌唱,一对喜鹊落在树枝上嘎嘎地鸣着,这是为他们的订婚仪式表示祝贺……
就在他们俩准备背起背包继续赶路时,不远处来了一辆架子车,等走近一看,这辆架子车由一匹枣红色的骡子拉着,车箱板上坐着一个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赶着车。车上装着竹席、扫帚、背篓、筛子、簸箕、木掀等山货。
周思甬急切地走到架子车跟前,很热情地向赶车人打了声招呼,而后问:“老哥,你是去哪儿?能不能把我们两个的行李带到车上,我们俩实在走不动了。”
赶车人伸手拽了一把缰绳,接着“吁吁”两声喝住了骡子。随后问周思甬:“你们两个要去哪儿?”
周思甬回答道:“我们要去王坪公社王堡大队。”
赶车人说:“咱们都是一路的,我也要到王堡大队,看来你们两个的行李也真不少,快把东西拿过来吧。”赶车人把架子车上的货物重新整理了一下,腾出了一点地方,把行李搁在山货上面,顺手用绳子捆绑了一下,然后跳下了车。赶车人看到齐梦鹭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对她说:“这女子脚上磨起泡了吧,上去坐到车上,我和这男娃步行。”
齐梦鹭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脚实在太疼了,只好上了车。她虽然是第一次坐架子车,但觉得比汽车还舒服。
赶车人问周思甬:“你们两个喝水吗?我带的水还有大半壶,但馍馍早已吃完了。”
周思甬说:“那实在太好了,我们带的馒头还剩两个,但水已经喝完了,渴得实在不行了。我们两个喝大哥的水,你就吃我们的馍馍吧。”
赶车人先礼貌地推辞了几句,最后拿起馍馍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一副饿急了的样子,不一会儿两个馒头吃了个精光,连掉在手心里的馍馍渣儿都吸进了嘴里。
他们边走边聊,通过交谈得知,赶车人名叫何凤治,他家和周思甬父母同在榆树湾一个生产队,而且是邻居。因为周思甬家落户到这里时间不长,加上周思甬正在上学,与队上的人基本上没有接触过,所以他们没有见过面。周思甬打量着这位何大哥的身高,感觉他太高大了,心想:我是一米八五的身高,这位大哥还比自己高出半头来。他便好奇地问:“何大哥,你的身高是多少?我是一米八五的个头,已经够高的了,但我和你一比还矮了一大节呢。”
何凤治淡淡一笑说:“我比你高五公分。我的这个子把我害了,让我多受了不少罪。个子高就饭量大,在眼下这缺吃少穿的日子,挨的饿受的冻比人多,一点好处都没有。”何凤治显然对他的身高心里不太满意,而且有一种很自卑的感觉,周思甬再没有好意思聊身高方面的事。
何凤治父亲因病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他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姊妹三个已经出嫁了,但何凤治因为个子高,饭量大,一个人能吃几个人的口粮。家境本来就不宽裕,硬让他吃得越来越穷了,所以,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老婆还没有娶上。原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没有出嫁时,家里的情况还算凑合,他母亲和三个姐妹饭量小,家里的粮食都匀给他吃。自从三姐妹出嫁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就三天两头断顿。正因为何凤治饭量大,力气多,能吃苦,生产队的一些重活累活几乎让他承包了,这匹骟骡子就成了他的老搭档。今天是为“三夏”做准备,从县上给大队分销店调货,返程时碰见了周思甬和齐梦鹭他们两个。
得知周思甬和何凤治是一个生产队上人,两个人顿时感到亲近起来。两个男人手扶着车辕步伐轻快地走着,齐梦鹭一会儿迷迷糊糊,一会儿东张西望地在车上摇摇晃晃的坐着,骡蹄发出嘎达嘎达很有节奏的声音。
太阳已经擦山皮了,天边射出一片淡淡的晚霞,山顶被照的通红。喜鹊、乌鸦、麻雀、燕子、鸽子各种鸟儿加快了飞行速度飞回巢穴,蝙蝠在空中飞舞,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已经拉开了扑捉飞虫的架势,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遇到一段下坡路,骡子在车子下坡推力的惯性下自动加快了步伐,咯哒咯哒的骡蹄声变的急促了,两个男人也健步如飞。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快速步行,在天黑之前他们赶到王堡大队分销店,何凤治按照调货单卸完货后,又赶着车往榆树湾走。这时天色已晚,大多数农民已经熄灯了,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整个村庄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因为是空车,他们三个人都坐在了车上,何凤治坐在前面赶着车,用缰绳抽打了几下骡子,同时又喊了几声:“嘚嘚嘚”,骡子不知疲倦地开始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到了家。
天已经黑了,齐梦鹭家在另一个大队,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当晚就住在了周思甬家。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