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评虚杜诗歌
虚杜的诗歌充斥着一系列细腻而微小的孤寂感,这些细密的孤寂感轻柔而绵密,将诗人内心中的柔软与无奈展露无疑。质朴的思想情感、自然的语言表达是虚杜诗歌典型特征与向度。
关于诗歌表达的自然属性的重要性,华兹华斯曾经提出“权衡诗歌价值的最重要的标准是‘自然’”。他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曾经给过极富启迪意义的解释,他问“诗歌必须使什么人快乐呢?我的回答是,人性。过去的和将来的人性。可是,我们从何处去找寻最佳做法呢?我的回答是,从心中;坦露出我们的心,越过自身去观察那些过着最简朴的、最合于自然的生活的人”。虚杜的这组诗,无论是意象选择还是情感表达,无疑都是偏向自然的。
乡村意象的自如与松弛
在虚杜的这组诗中,大量使用了乡村元素的意象,诸如“只有夜风徘徊,徘徊,徘徊/顺便摄下这静谧之美”(《给,夜》),神秘、静谧、诗人孤独而享受地流连在诗歌的宁静夜色中;“一大块海蓝和两条天际的黑云/今日黄昏,与往日不同/又何其相似。”(《晚蓝》),细腻的细节描写,沉静、空旷而婉约,天地很大,天地与自我有着双重的关联:把自己融入天幕,很孤独,把自己脱离黄昏,更孤独;“绣川河睡了,天空睡了/河岸的草木睡了/晚风从西边徐徐吹来/轻轻拂过河面、芦苇”熟悉的草木都已沉沉睡去,就连头顶的天空也合上了睡眼,只有诗人还在空旷中行走,漫无边际地行走。
这些随处可见的乡村元素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地出现在诗歌中,营造出熟悉而疏离的氛围,熟悉在于诗人对草木的熟悉,疏离在于没有办法共情的陌生。通过环境变化的层层推动,挤压,空间变换,个体心灵的怅惘与大环境形成空间对比与细节烘托。
舒缓而沉醉的细节烘托,内心的柔软与孤寂也一步一步跟随诗人笔下的镜头委婉地展现出来。在熟悉的夜色中,诗人向草木、河流、天空、云彩坦露自我,释放内心的精灵,天地为伴,且歌且行。中国人历来崇尚天然,这宁静的田园氛围也是历代文人抒发内心的共通之处。
感官体验上的精神呈现
借着夜色中的晚风,晚风中的田野,借着田野里的小河流,借着这些眼前的美好,诗人开始表达隐藏着的自己,心灵的自由缓缓打开:“想象吧,想象旭日就要从湖上升起/假设,假设,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个夜晚/你就得转身,从容而果决”(《给夜》),在舒缓的诗歌图景后,语速加快,节奏变得跳跃起来,诗人的灵魂开始自由腾空,飞翔到苍穹的高度,一切的不可言说都可以在灵魂自由的状态下发出对神的耳语;“不攀上顶层/你无法取下一片纯粹的晚蓝”(《晚蓝》),简短,明快,隐喻,从屡次的生活经验中产生出富有哲学意味的诗歌语言;“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也还在/只是,每想一次就卑微一次/就落叶纷飞一次/唯有望过的天空,依然浩阔、高远/俯看着我,充满深深的怜悯”(《个人简史》),内心的独白由远及近,仿佛是鸿雁,一声一声地发出呜咽的悲鸣,其鸣也悲,其声也哀;“相片里的年轻人/仿佛不是我/是我一个浅表的梦/其实,现在的我/也不是我/我在沉睡中并没醒来”(《那些相片替我醒着》),很多年以后,看着曾经做梦的“自己”,再看看戴上重重面具的“自己”,不仅是时间的对立,也是哲学意义的“我是谁”的追问。
诗人用表意的环境抒写来实现内心的细节捕捉,并不刻意的若有若无表明用以呈现内心的种种愁绪、苦涩、孤独、敏感、困惑、隐忍、失望以及偶尔的小确幸。不难看出,虚杜的这组诗歌语言纹理非常细密,文字的肌底柔和,从而使他的诗歌充满了一种带有风度的温和感染力以及自我克制的情感张力。相较于很多现代诗的大空间架构,虚杜独辟蹊径,选择了小视野的局部旅程延伸,深挖内心,进行心灵的内部图像捕捉,这些细节组成的画面细腻而纯粹,敏感之外带着相当的理性。
回归诗歌自然主义的纯粹
虚杜在尝试一种沉吟浅唱的诗歌路线,这条路线最大的路标就是回归诗歌的自然。偏于冷色调的意象,没有太多的修辞,没有过重的抒情,也没有优美的词语弧度与情感起伏,诗人仿佛一个走在擦黑乡村公路边的诗歌独行客,自说自话,自言自语,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清冷姿态来呈现内心中那些闪着光的那种诗性的、带着哲理的东西:“时光之锯,已将我截为三段/过去的下沉,现在悬浮,未来的空洞/下沉的蜷伏,悬浮的左右摇摆/而空洞,正是我张开双臂的理由”在诗歌中走向空洞,在空洞中回到现实,在现实中返回自己,这样的路虽然孤独且悲凉了些,但可以令诗人保持自己的纯粹。
或许是受制于环境的约束,还是很期待虚杜的诗歌步子能够跨得更大一些,思想的脚印踩得更深一些,但瑕不掩瑜,婉约的情感外释,自然的环境烘托,从感官体验中呈现精神痛苦,以及质朴而细腻的表达方式一起形成了虚杜诗歌的表达特点。我欣赏这种不急不缓与影影绰绰,像绣川河边的一棵树,孑然独立,在一片混沌的夜幕中始终保持自己高度的清醒。
附:虚杜的诗
给,夜
初冬,晴夜,还不太冷
霓虹也正好
照着主动被照亮的一切
站在自己落下的一片阴影中
看不远处,凤凰湖安睡
打盹的冬青树已抱紧双臂
路面偶尔有汽车呼啸着遁入夜色远去
此时,剧情和夜仿佛都停顿了
只有夜风徘徊,徘徊,徘徊
顺便摄下这静谧之美
深呼吸,吸入一天的底部浓香
想象吧,想象旭日就要从湖上升起
假设,假设,这是最初的
也是,最后的一个夜晚
你就得转身,从容而果决
晚蓝
一大块海蓝和两条天际的黑云
今日黄昏,与往日不同
又何其相似。半月早早地
在宽蓝中筑亮一团朦胧巢穴
这让我想起了旧日历、母亲
和一些新生的事物……
沿着黄昏熟悉的路线,此时
晚风的力度正好,慌乱的是
路边灌木伸出的细枝
大路上干净得沉闷,无一片纸屑风飞
路灯和高楼的窗眼,一如往常
俯瞰着地面。不攀上顶层
你无法取下一片纯粹的晚蓝
个人简史
说过的话,余音已被拽走
走过的路,已覆满其他的脚印
吹过自己的风,早已吹向别处
写过的文字,也已被修改得面目全非
那些未完成的诗,静静地站在某个角落
像老屋后坡上的几棵槡,长满待剪的乱枝
更像,我孤独难看的一些旧影子
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也还在
只是,每想一次就卑微一次
就落叶纷飞一次
唯有望过的天空,依然浩阔、高远
俯看着我,充满深深的怜悯
晚风吹过陆港绿道
绣川河睡了,天空睡了
河岸的草木睡了
晚风从西边徐徐吹来
轻轻拂过河面、芦苇
跨过石阶
遇见夜跑的人
跟随,拥抱,远去
遇见呢喃的人
环绕,聆听
绣川河是楼宇怀抱中熟睡的婴儿
天空混沌如初
没有星月,没有星月
此时,天地,甜密如初
楠木溪之夜
今夜,明月高挂树梢之上
草木都醉了、睡了
兄弟们仍醒着聊着,索性
沿溪道向山里走去
溪水潺潺,蛐蛐清脆
朦胧,舒爽,午夜的轮盘
在计划中转动,即便
萤火虫闪烁的图景以及它代表的
童年,也在来途中早早浮现
意外,依然击中了某位沉稳之人
汹涌月色,潮水般席卷了他
多年筑就的堡垒,其他的人
或目瞪口呆,或哈哈大笑
或默然行走。所有表情皆被照彻
皓月下白的是白,暗的是暗
只是这一刻与上一刻
悄然发生着位移。溪中石头
一直低头忙碌着将流水切成薄片
今夜,大山宁静而喧嚣,今夜
一定有许多事发生,却又依然如故
人间的那一小部分
放眼望去,那么多欢喜的事物
或近或远,或急或缓,轮流经过你
象这秋天的江湾,你只是偶尔被移栽
在它上游、中游或下游的一棵树
守望它银色的水面
也象这沿江的璀璨灯火,与你互相映照
却被各自的夜色紧紧包裹
祼露的依然是托着不同重量的江边小径
你偶尔来到这里:过去,现在,或将来
并不得不承认,你挑捡出的人间那一小部分
在江中都有自己的倒影
那些相片替我醒着
相片里的年轻人
仿佛不是我
是我一个浅表的梦
其实,现在的我
也不是我
我在沉睡中并没醒来
是那些相片替我醒着
替我走过青年、中年
我只是偶尔梦见他们的瞬间
有一天我也会亲自醒来
看见那些瞬间
拥在一起,点亮一场告别
守在时间的底部
一次次,我们聊起
对时间的分配
聊起面包、风雨和田野
伤口,痛痒与麻木
聊起身边的人和事
浑然不觉日出与日坠
星辰的闪烁与熄灭
仿佛
我们已触及时间的底部
等待一份裁决
等待续命的令牌掷过来
弯腰捡起
兴奋地走出去
走向另一枚太阳和月亮
开始新的温暖与凉意
只是这等待太长太长
仿若死亡与新生之间的
漫漫长夜,仿若
春天在琥珀里缓慢地生长
全部与局部
你说全部、所有,但我只拥有局部
母亲在家乡,守着我幼小的部分
松花江的涛声,呼唤我青年的虚影
另有百分之一,在黄河壶口浴瀑忘归
现在我从政府北路走向凤凰大道
走着的我,也是不完整的
叶片站上树尖,贪婪瞭望
脚下的几条根须,已顺土层远伸
一些残缺的年份,已被四季分割
忽视冷暖,漠视花开
通过春天那巨大的缺口
冬天回溯,无休无止,雪覆夏秋
时光之锯,已将我截为三段
过去的下沉,现在悬浮,未来的空洞
下沉的蜷伏,悬浮的左右摇摆
而空洞,正是我张开双臂的理由
在嘉陵江畔
把一片土地随身携带
不影响其在故地风吹、雨淋
播种、收获,完成季节更替
把一个人随身携带
不影响其困守在自己的生活中
寂寞、热闹,快乐或忧伤
把一段时光随身携带
不影响其秉持羞涩、甜蜜、苦恼
的既有质地,布满尘埃
把一个事件随身携带,细睢
不影响其在原地发酵、膨胀
爆炸、扩散,引各地深思
这诸多的携带,紧密的联系
中间跳动着深默、留念、愤怒
绝望、希望,或心如止水
其实也可以什么也不带,一个人
独立江边,看江水静静绿着两岸
看云白天蓝,任身边草木,轻吐幽香
虚杜,诗人,本名李堂顺,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青白江区作协会员,诗作发表于《星星》、《草堂》等。

辛夷,本名李春苹,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秦风诗简》主编。获第八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
附:近期重点关注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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