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产》
文/张昆华
诵读/梦锁清秋

父亲七年前因病离开了我们,走得很突然。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们打开了父亲一直锁着的那口樟木箱,箱子里,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墨绿色盒子端端正正地摆着,十分耀眼。
父亲八十八岁高龄,多年的县处级领导。我知道,父亲没有房产,也没有存款,但他唯一锁着的盒子里究竟存着什么呢?打开盒盖那一刻,我怔住了……
父亲出生在滇池岸边的一个小村,六兄妹中的老大,半农半读读到了初中二年级。
1948年,父亲二十岁,到昆明城里的邮电局当邮差,母亲也跟着到昆明,租房安了个小家。父亲每天骑着单车走街串巷送信送报,母亲为人家缝缝补补。
昆明刚解放,勤劳朴实追求进步的父亲就入了党,被提了干。1955年,全省抽调干部支援落后地区,组织上派父亲去一个偏僻的山区县,当邮电局长。

告别了省城的繁华,告别了风光秀丽的老家,父亲和母亲揹起行囊,用箩筐挑着大哥和还在吃奶的我,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半个多月去报到。
这里是罗炳辉将军的故乡,全国有名的特困县,山高坡陡,沟壑纵横,又不通公路,邮政工作全凭两条腿,连自行车都用不上。父亲虽然是局长,但经常身体力行,带着干粮,翻山越岭,保证党和政府的指令指示尽快传达到最基层。
工作了三年,父亲接到了一个更艰难的任务。
1958年,全国大跃进,大干快上,工业干部奇缺。曾经经历过多次战火洗礼的县委书记找父亲谈话,让父亲改行,到刚开办不久的铅锌矿去当矿长。语重心长的嘱托让父亲知难而上,二话不说,只身到那抬头难见天、走路就爬坡的山沟里,带领大家艰苦创业。
火红的年代,矿山又刚刚开办,每天的工作强度和山沟里的生活条件真是不敢想象。白天本来就是重体力劳动,夜里全体员工包括炊事员出义务,打着火把沿着山路揹矿石上山送到冶炼车间,单程就有好几公里。我后来问过父亲当时怎么熬过来的,父亲说,没办法啊,大家都是在拼命,而且大家都吃不饱。
1960年,母亲领着我们几兄弟,坐马车搬到了矿山。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匹驾辕的大青马、路边那架高高的水车,还有矿部那积着泥水的半边篮球场。
父亲是个大忙人,有时几天都见不到面,见面时也感觉父亲很疲惫,但面容很慈祥,目光中透着坚毅,小小的个子好像永远也压不垮。
父亲很称心的一件事是多次找县长反映,为矿工们每月增加了二斤粮食的供应。
这个矿一步步发展成了市属企业、省属企业,现在是央企的一个原料基地,年利润几个亿。
不敢说父亲为这个矿山做过多大贡献,父亲仅仅是创业者之一,在那十分艰苦的年代,为这个矿付出了二十多年的青春年华。
时代的烙印,会刻在每个人的身上,在父亲的身上刻得很深。

“十年内乱”,这个偏僻山沟的矿山也未能幸免。父亲被打倒,到土法冶炼车间去烧炉。早上不到五点就上班,连续五个多小时顶着高温的重体力劳作,汗水湿透全身,根本就不会干。每天回到家时,汗水透湿的工作服上一层厚厚的炉灰,特别难洗。别的工人下班了,父亲又和所谓的“黑五类”一起,被押着去打扫厕所,清扫道路、垃圾。晚上被挂着黑牌接受批斗。还多次被拉到县城和乡镇去游街示众。当时十多岁的我,天天亲眼看着父亲承受那些侮辱折磨,心中,实在是很痛很痛。
我最佩服父亲在那样的折磨下,没有说违心的话,没有胡乱认罪,一天又一天咬牙坚持,苦苦熬了七年多。
被平反恢复名誉那天,从不喝酒的父亲喝了一小杯酒。父亲的脸上好像没有大的波澜,但母亲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铺着废报纸的餐桌上,多了一盘炒鸡蛋。
父亲本就是一位宽厚之人,下放车间劳动让许多朴实的工人与父亲更亲近了,包括负责监管父亲的,慢慢的给了许多方便。父亲在矿里渐渐有了一个特殊的称谓:张老当。是大家觉得这个所谓的“当权派”很亲近和善吧。父亲恢复领导职务后许多熟悉的工友也还亲切的这样叫,这个称谓一直伴随了父亲的后半生。
父亲是正好在小平同志复出工作那年恢复领导职务的,后来又书记、矿长职务一肩挑,责任更重了。白天在办公室很少能见到父亲,但经常一大晚上办公室还亮着灯光。没过多久,我发现父亲比在车间劳动时更黑更瘦了。“把十年内乱的损失夺回来”,不仅仅是当时的一句口号,更是父亲他们这辈人不约而同的自觉行动。
在父亲的主持下,1979年,矿山日处理100吨机械化浮选厂成功投产,标志着矿山建设明显上了一个新台阶。

我特别感谢父亲的,是我小学刚毕业就无处读书,父亲让我到煤矿坑口筛煤、到河里捞砂,四处打零工,虽然小小年纪就饱尝生活的酸苦,但从此自食其力,没有虚度光阴。
其实,谁家的孩子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父亲对我们的学习一直很关心,我三弟在全国恢复高考时成了山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四弟也在次年进了大学。1985年,父亲又写了一封长信鼓励已成家多年的我参加成人高考。我这个小学生后来也考上了电大去脱产读书。
我一直认为父亲性格的特征是沉着而坚毅。哪怕是在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非人折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我从没见父亲掉过一滴眼泪,让我这个当时半大的男孩一直以为:男人就不能掉泪。
直到1980年的12月,一个冷雪纷飞的日子,母亲意外受重伤,头盖骨掉了一块,在医院做大手术。父亲等晚上开完会才赶来医院,看着病床上几天昏迷不醒的母亲,握着母亲的手感觉一直没有反应,父亲缓缓的站起来把头转了过去。我清楚地看见,父亲的泪珠成串地滚了下来,我也实在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从此,我深深的理解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第二次看见父亲落泪是在十多年以后,在老家的祖屋里,爷爷临终时靠在父亲的怀中,父亲眼中的泪腾不出手来擦,一直淌满了脸颊。
自古忠孝难两全。父亲长期在外工作,对千里之外的父母和亲人十分挂念。在物资供应十分紧张那些日子里,哪怕是千方百计省出点劳保用品,省出几块高温工人特殊供应的红糖,都会往老家寄。父亲的二弟是个哑巴,终身未娶,父亲更是经常挂在心上,曾经特意给我们几兄弟打招呼,如果他在哑巴二叔之前离世,让我们一定要常去看望哑巴二叔。
多年的积劳成疾,晚年的父亲多种疾病缠身,但父亲拖着病体三十多年对因伤致残的母亲细心照料,无微不至。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学过相濡以沫这句成语,但他们一生的身体力行,就是对这句成语最好的诠释和真实写照。
父亲有一件一生最荣光的事。

1978年12月,父亲去首都北京,参加“全国冶金工业战线群英大会”,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亲自出席。这也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出省。大会发的纪念品,一个铮亮的墨绿色盒子,是父亲最珍贵的物品。
父亲一直锁着的樟木箱里,端端正正摆着的,就是这个盒子。
盒子里,一块红布垫底,一本党员证、一枚大大的毛主席像章放在上面,非常醒目。
看着打开的盒子,许久,我们一大家子谁都没有吭声。
父亲啊,这是你留给我们的珍贵遗物,说不上是遗产。
亲爱的父亲,你勤勤恳恳奋斗一生,历经磨难,虽然没有房产,也没有存款,但你始终对党的忠诚和热爱,你勤劳善良坚毅勇敢的品格,是留给我们子孙后代,最最宝贵的遗产。

作者简介:张昆华,云南人,从十三岁打工到国企负责人、公务员,现退休居昆明。

主编简介:尹相秋 (网名梦锁清秋)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人,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中国联墨双修副总编;《清秋文轩》总编;《都市头条》认证编辑;《今日头条》认证编辑。2020年中国互联网首届朗读大赛获得优秀奖。2022年10月荣获国际中文朗诵《金梅花奖》三等奖,有百余篇散文发表在网络平台。朗诵作品三千余首;配音秀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