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答诗人崖丽娟十问
崖丽娟:海鹏,你是我诗歌系列访谈迄今为止唯一一位90后诗人,我们访谈就由这个话题切入吧。为了把脉90后诗歌特征,我集中研读了赵卫峰 赵学成主编的《中国90后诗选》,有选择阅读了一些优秀的90后诗人诗集,并关注一些诗歌刊物所编发的90后诗人集萃等。陆续可见的批评文章越来越认可90后诗人这一群体日趋走向成熟。在你身上确实体现出同龄诗人不少优秀特质,作为同龄诗人,个人感受如何?
李海鹏:崖丽娟老师好,首先谢谢您的邀请。作为目前访谈中唯一一位90后诗人,我很荣幸,也感觉压力山大。正因如此,我在访谈开始前特别想申明的是,虽然我是受邀参与访谈的唯一一位90后,但我的言论无疑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哪句话不慎说出了一点代际性的心声,也只是纯属巧合而已。
如果放眼新诗史的话,那么我们现在所称的“90后诗歌”这一概念无论在诗学层面还是史学层面实际上都尚不成立。这一点我们只要想想诸如“朦胧诗”“第三代诗”“九十年代诗歌”等诗学概念便会明晰。粗看起来它们似乎都是以时间或代际而划分的概念,但是这三个概念实际上具有着清晰的诗学内涵,隶属于这一概念范畴中的诗人们整体上共享着某些可以通约的诗学追求与观念。相比之下,“90后诗歌”这一概念并不具有这样的状态,至少时至当下,它仍旧面目相当模糊、驳杂,并未被梳理出相对成立的、可供辨认的共性诗学内涵。我看到过一些试图完成这项工作的文章,包括我自己也写过一篇论90后诗歌的万字长文,但坦率地讲,这些工作所抵达之处,距离让这个概念成立都还相去甚远,我想这是目前的基本情况。
其实无论从诗人还是诗歌研究者的视角观之,我都觉得90后诗人们的写作无疑是向度驳杂、分岔歧出的,但是这驳杂与分歧中又隐含着某些可被归纳和提炼的诗学共性,我们所经历的或许是诗歌写作前提的一次深刻转变,只是目前研究界的工作还不够(当然,诗人也有必要参与进来)。如果这一工作日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或许“90后诗歌”可以生成为一个真正成立的概念,尽管我觉得在这归纳与生成的过程中,很可能有一些同样优秀的写作会被遮蔽与过滤掉,就像“九十年代诗歌”并不能涵盖所有优秀的90年代诗歌文本一样。但这一归纳与生成的工作仍然有必要也有意义。
如果把思路再往前推进一步,我想造成90后诗歌写作如此驳杂分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网络时代海量阅读资源的唾手可得使我们不必再像长辈们那样辛辛苦苦去找书甚至抄书,我们畅游其中各自啜饮一瓢,就能启发彼此差异巨大的诗歌;比如对于当下语境的认知以及未来路径的选择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与立场(重要的是它们都各有道理且难以兼容);再比如日常生活前所未有的多样性与多层次性甚至多次元性、后人类性,等等。如果杞人忧天一点,透过上述原因,我会对90后诗歌的驳杂面貌表示一点结构性的担忧。我担心这驳杂、热闹的表象背后,是否意味着某些时代共识的达成变得越发艰难与不可能,其代价是否指向某种匮乏,某种新诗史上曾经多次或强或弱地出现过的文化合力的丧失?文本内部的热闹与活力,是否对应的反倒是一代人精神性与社会性维度的碎片与乏力?暂且不说更广泛的读者群体(或许这只是一种虚构),当90后诗人们读到彼此差异明显的文本时,所感受到的更多是知音式的新奇,还是隔绝式的陌生?我们彼此不同的写作向度是否已陷入平行宇宙式的关系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讲,90后诗人确实比我们的诗歌长辈与兄长们都要更深地陷入这些问题之中。相形于此,“90后诗歌”这个概念成立与否,倒显得次要了。当然我说了这么多,可能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崖丽娟:90后作为“网生一代“,伴随着移动互联网终端普及而成长。媒体报道,人工智能软件ChatGPT可以模仿人类写论文、写方案,写代码,编程序,乃至聊天、写诗……。这让人联想到早在几年之前,机器人小冰横空出世,唱歌、主持、写诗,并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引起一阵轰动。ChatGPT真能写诗吗?写的是诗吗?
李海鹏:据我所知,小冰的出现似乎并未在歌唱界和主持界引发什么恐慌,那么我觉得真正的诗人也会保持信心的。记得前一阵ChatGPT刚出现的时候,诗人张小榛在朋友圈晒过她和ChatGPT的对话,让我印象深刻,至少在这段对话里,它的诗写得确实还不行,我想这也代表了AI目前的水平。那么,“写得还不行的诗”是诗吗?这个问题见仁见智,因为好多人类写的诗其实也是“还不行的诗”,那这些人类写的诗是诗吗?也就是说界定一首诗是不是诗的标准,究竟是文本的艺术水准还是作者的创作伦理?我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也时有摇摆,并不稳定,但在比较苛刻的状态下,我会比较认同学院里的一位长辈有一次说的话,他说一个诗人、作家、艺术家,如果你的创作不是一流的,那你就不是个诗人、作家、艺术家。如果按这个标准,我觉得AI目前写的还不是诗,每个时代真正配得上这些身份认定的人类也只是极少数,并不是说你写过几首诗就是个诗人,诗歌爱好者和诗人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所以说,AI写诗这件事我觉得目前给诗人们提供的启示之一应该是某种自省。
AI的工作是建立在数据基础上的。正如王敖所说,相比于很多早就开始不进步的人类,AI招人喜欢的地方是它一直在进步。所以,如果哪天它真写出我认可的好诗,我个人在情感上是会开心的,并且愿意去和它多聊聊关于诗的一切话题,把它当成一个值得尊敬的、可以平等对话的诗友,尽管在AI获得需要写诗这类自由意志之前,诗歌还只能是属于人类的精神活动,但这不妨碍和它聊聊。而且就算哪天AI既获得了写诗的能力又获得了写诗的意志,我也不认为这是人类诗歌的终结,只是多了个诗歌的同伴而已。因为说到底,写诗不是竞技,AI诗歌意志的获得并不意味着人类诗歌动机的毁灭,一起写就行了。如果未来某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是某个AI,虽然听起来比较科幻,也不是不可接受,至少能刺激我们更加努力。千万年来,人类的语言只能用于人类内部交流,其实也挺无聊的,多个可以深入对话的对象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这肯定会增加人类世界的不确定性,但人类世界的不确定性因素古往今来原本就层出不穷。
崖丽娟:前面我们聊到面对人类细微复杂的情感,机器人、人工智能软件其实还是无能为力。诗歌一直都是人类表达丰富情感的一个重要载体,古今中外诗人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情诗。情诗研究也是中国新诗史中一个学术问题,作为年轻诗人、评论者,请你就此谈谈你的见解。
李海鹏:谈及这个问题,我头脑中首先反应的是爱尔兰诗人希尼的那个关于情书和情诗的著名表述,大意是:一封好的情书可以是私密的,它只属于恋爱的双方;但是一首好的情诗是要具有公共性的,它能被恋爱双方之外的读者们所共享。也就是说,情书可以全然是对恋爱双方私密经验的复刻和呈现,它的活动范围划定在双方的括弧之内即可,但是情诗需要从私密经验中升华出来,乱用个德勒兹的理论,它需要对这被划定的括弧完成一次“去疆界化”,由此才能成立。我很大程度上认同希尼的看法,我觉得古今中外好的情诗基本上都符合这一公共性的要求。比如但丁写给贝阿特丽采的情诗便上升到了神学的高度,这样的书写机制恰好呼应着当时中世纪神学统治下的知识型(其实《马可·波罗行记》也是这样的书,我前一段读了约翰·拉纳的《马可·波罗与世界的发现》一书,里面讲到马可·波罗在这本行记中使用了大量当时欧洲社会上流行的小说笔法,因此当时的读者一度是将这本书当成虚构作品来看,这样的书写方式也是对当时社会的公共性的呼应。福柯所说的“知识型”实际上就是对不同时代不同的公共性形态的一种描述),这正是这些情诗公共性之所在。也正因为但丁这些情诗所符合的是中世纪的公共性,因此被神学化的贝阿特丽采在诗中的地位远远高于但丁,二者并不对等。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了以平等为基础的现代意义上的恋爱观念的人来说,如果不深入研究,确实很难正确理解这些情诗中的爱情模式。
也就是说,“公共性”并非变动不居,不同时代的公共性之间往往存在着显著的差别,这会让我想到中国新诗史中的某些东西。在中国新诗史上,围绕情诗问题而展开的最著名论争,或许非因汪静之发表《蕙的风》而引发的一系列论争莫属。《蕙的风》中多是情诗(“蕙”字的使用,其实投射的便是汪静之的女友傅慧贞,二人相恋,但不为家里所容,由此分手),胡梦华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文章批评这些情诗中的很多都“不道德”,鲁迅由此专门写文章回击胡梦华,还在小说《补天》中专门在女娲的两腿之间放置了一个著名的“古衣冠的小丈夫”来讽刺他,这便成了“油滑”的开始(有趣的是,最近有学者爬梳史料发现,汪、胡两位安徽绩溪同乡的论战很可能也是一场双簧)。这一围绕情诗的论争,所关涉的自然是作为五四时代新道德中核心内容的恋爱观念。五四时代是一个“立人”时代,如何将青年塑造为具有独立人格的现代主体,则构成当时的公共性之一义。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私人性恰好构成了公共性的重要内容。郁达夫出版《日记九种》,将自己与王映霞私密的恋爱过程公之于众,由此开启中国文学出版日记的先河,也内在于这一语境之中(不过作为女主角的王映霞对此并不高兴)。当时另一位明确反对汪静之情诗的诗人是闻一多,并且认为新诗先不宜写情诗,不过据陈子善先生考证,后来他1930年《奇迹》一诗的写作,却恰好与其在青岛大学时期经历了一场“古井生波”又无疾而终的恋情有关,这倒也颇为有趣。时至今日,中国新诗中的情诗应该说是数量可观了,如卞之琳《无题》、舒婷《致橡树》、海子《日记》等。但如果要我选一首最好的,我肯定会选穆旦的《诗八首》,我认为这既是中国新诗中情诗的巅峰,也是中国新诗的一个巅峰之作。这组诗以八首诗的篇幅构建了现代意义上的恋爱的全过程,它是关于恋爱的一个理式,每一个具有恋爱经历的现代人都会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正是其公共性的证明。这组诗中特别吸引我的是频频出现并且喜欢捉弄人的“上帝”形象,它颇有些唯名论上帝的意味,也勾连着1940年代战争的历史语境。
总之,要把情诗写出公共性的高度,着实不易。在个人趣味上,我不喜欢只写两个人在一起岁月静好、你侬我侬的情诗,我期待读到的是探讨爱情在各种各样的语境中如何被挤压、形塑、生长与期许的情诗(2021年暑假我写过一首诗叫《八月,南京城》,跟当时南京机场的疫情相关,算是在这个方向上的一次努力吧)。因为在这样的作品中,爱情不是自私的,而是自觉的,它对于读者的心智构成一种开启与滋养,而非封闭与流失。不好的情诗则往往会如此,就像不好的爱情关系一样。
崖丽娟:参加第34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转运汉传奇》,在各大报刊发表很多诗文,获得很多诗歌奖……,成为诗人是你从小的愿望吗?哪些人或哪些事对你写诗产生影响?参加“青春诗会”最大收获是什么?文学研修班、改稿会等学习交流活动对诗人成长关系大不大?
李海鹏:谢谢您的肯定,我只是刚刚摸到点门槛,其实有好多的写作计划都还远远没有完成。我会继续努力,随着时间带来的智慧与教训慢慢前行。对于我这种大学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学术论文的人,成为诗人肯定不是我从小的愿望,不过据我妈回忆,我挺早就会背唐诗了,上学以后对语文英语的兴趣也一直远大于数学,或许是有点文科思维吧。中学以后开始喜欢瞎写点不合格律的古诗词还有流行歌词什么的,那时候也读过一点新诗,读不懂不说吧,觉得新诗不怎么押韵,挺不好的(插一句,其实我高中时候是历史课代表,高考最想学的是历史,但是被历史老师劝退了,说我成绩挺好,还是选个赚钱的专业)。真正对新诗着迷是到了大二以后,其实相比于很多诗友来说,起步算是晚的了。开始喜欢写诗的原因,当然是和我就读的中央民族大学的老师以及朱贝骨诗社关系密切,我在一些其他的访谈和回忆文章里谈到过更多相关的细节,这里不赘述太多,只说一点。从我个人的阅读史来讲,大概在2010年我读到了李双志先生翻译的胡戈·弗里德里希的《现代诗歌的结构》,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自己当时刚开始认真尝试写新诗不久,对中国新诗的认识也还相当有限和肤浅,经由这本书倒是首先比较直接地领会到了西方现代诗歌的艺术魅力,相当触及灵魂,就特别想写出书里说的那种诗。这么多年过去,我的想法肯定发生过很多变化了,自认为也早已超越了以这本书里之所讲为诗歌准绳的阶段,但还是会时不时地拿出来重新翻翻,工作以后,也推荐给了很多对现代诗感兴趣的学生们。
很荣幸能参加“青春诗会”以及一些其它的官方、非官方组织的诗歌改稿会、交流会之类的活动。首先这些活动在各地举办,能趁机去不同的地方看看,本身就是一种挺好的生命体验。此外,参加这些活动有时候会遇到聊得来的同行,而且这种“聊得来”不一定体现在诗歌层面,比如生活态度、工作伦理甚至单纯的脾气相投都可能,这或许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功夫在诗外”吧。我觉得这些活动议程中安排的诗歌讨论,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很难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是有些言谈确实偶尔会有不同程度的启发,前提是我们自己平时的阅读思考与写作已经为此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惟其如此,启发才可能发生。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个人倒是不太建议自己赶太多这类“场子”(当然这么说也是大言不惭,得有人邀请才行),自己在家多读多写多想最重要,稳定真实的生活状态其实是写作最好的滋养。遇到召开于风景形胜之处、内容和人员也比较有趣的,偶尔去去倒是挺好。颜炼军师兄给我讲过一个张枣说过的传神比喻:一个诗人如果太过热衷于参加各地各类的诗歌活动,那他的状态会特别像一个移动的废墟。我深以为然。尤其是如果活动的晚宴上喝多了酒,第二天还得一早起来开会,这种废墟感就更加强烈。
崖丽娟:你写诗是反复修改还是一蹴而就?写出来是放一段时间还是马上发表?你更重视技巧还是语言,语言是技巧的一部分吗?
李海鹏:我写诗的过程非常谨慎缓慢,或许也正因如此,完成以后就很少修改了,更不会反复修改。我比较信任马雁说过的一句话:“每写下一个字都是冒着生命危险”,所以写作的过程对我而言不是心智的游戏,而是生命的冒险。生命只有一次,没人会拿生命开玩笑,所以写作时候自然就不会草率。当然了,尽管如此,也并不意味着每次的探险都会成功,失败的作品往往是反复修改也难以让自己满意,我的处理方式一般是放弃,不会拿出来示人了。有的时候,一首诗刚刚完成,自己就有信心确认它的好坏,这样的作品往往会比较快地拿出来发表;与此相对,对有些诗的确认不会这么直接,那么一般会先放一段,沉淀一下再做判断。
在完成一首诗的过程中,诗人要负责的东西有很多,它们也并不是非此即彼、或者说更重视哪一个的问题,而是都得重视,有一项处理不好,整首诗可能就会出问题甚至彻底失败。所以说,我觉得技巧、语言、形式、内容等都需要处理得当,而且它们之间也并不是分析性的关系,我用这几个词分别概括,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对蔌弦的《静安寺》印象很深,这首诗写的是上海静安寺的商业景观,好玩的是他是用佛经的语气和节奏来写的,用高度宗教化的形式来写高度散文化的内容,又和“静安寺”这个地名很好地匹配,颇具匠心。新诗不同于旧诗,新诗没有一定的形式,每一首都需要诗人赋予一个恰当的形式,所以才更考验诗人“形式的自觉”,这是诗歌创造力的一个重要考量标准。
崖丽娟:你更看重自己哪个身份?写诗的兴趣大,还是研究诗歌兴趣更大?同时还做与诗歌相关的翻译工作,这些志趣大概对你构成相互促进相互提升的作用和影响,是吗?
李海鹏:我对这几样的兴趣都挺大的,倒没有明显的拉踩。而且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我同意您的判断,这些志趣在我这里并未构成对我的肢解,而是拧成了一股合力,在我身上构成了互相促进与提升的作用和影响。举个例子吧,因为和友人一起翻译但丁的《新生》,所以注意到了王独清的译本,对相关史料、文献深入进去以后,还发现了点好玩的问题,于是写了篇王独清译《新生》的学术论文,写完这篇论文以后,对王独清的身世、对1920至1940年代语境的更迭、对人的生命与历史的关系产生了很多具体的感触,于是去年花了不少心血完成了《王独清》这组诗。这组诗的写作过程中,我自己觉得特别好玩的一个地方是,我借鉴了王独清诗里的很多句法和形式,并在自己的诗里进行了新的转化和编排,这种感觉有点像从一首老歌已有的元素出发,进行重新编曲,最后完成一个新的作品。我自己倒也没更看重哪个身份吧,一定要说的话,诗人略重于研究者,最后是译者。只是自我看重没有意义,但愿自己在这三个方面都能保持进步,多做出些真正有效的成绩。说起翻译,我计划每年都能翻译一篇自己认为有价值的诗学文章,并且希望以后攒多了能够结集出版。这方面王敖那本译著《读诗的艺术》一直是我的榜样,这本书对我一度产生过很多影响,它在很大程度上符合我理想中的诗学译文结集的样子。
崖丽娟: 2022年,新媒体大众流量逐渐从微信公众号平台转移到抖音、快手、小红书、B站等平台,网络让诗歌出圈成为一种现象。诗歌和诗人的尊严在大众传媒时代该如何体现?现在网络上针对诗坛、诗歌、诗人的批评可谓众声喧哗,你做诗歌批评坚持什么原则?
李海鹏:我觉得不管什么行业,如果特别在意如何去体现自身的尊严,那才是真的没什么尊严可言,实心用事就好。如果你是真的体会到了诗歌的吸引力,我相信即使社会对你乱石加身也不会让你轻易改变,更何况当下时代里诗歌只是边缘而已,并不是不允许存在。其实如果一个人精力和才能都足够的话,一辈子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实现很多价值,诗歌和它们之间并不是矛盾的关系。诗人是一种古老的身份,但它并不特别。当所有诗人都不再执着于自己的诗人尊严,诗歌会发生一些好的变化。
我的诗歌批评兴趣大致分为这么几个方面吧:其一是在艺术探索或者观念探索上有新意的作品,其实很多年轻诗人在这方面可能性更多,所以我这些年陆续写过不少关于年轻诗人的评论;其二是对既有的新诗史认知能构成某种矫正或者观照的文本;其三是和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意识能够契合的文本,比如我未来几年特别想关注的是当代新诗中的地域书写问题,希望能在这方面多做出一些有效的搜集整理与深度研究工作。
崖丽娟:2023年春节看到一篇你对中央民族大学朱贝骨诗社充满感情的回忆文章。的确,中央民族大学大学有很好的诗教氛围。不少大学开设有“创意写作”,写诗是天赋别才,还是后天训练更重要?你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大学教育背景对你写诗产生的影响大还是童年经历对你的影响大?
李海鹏:我觉得这两个东西跟写作的关系并不在一个维度上,没法放在一起比较。从诗歌写作技能的养成看,肯定是大学的教育背景对我影响更大,而且这种教育背景的影响并不一定体现在专业学习上。我是恰好学了中文相关专业,影响较为直接一些,但对于好些学习其他专业但诗写得非常优秀的诗人来说,教育背景对于诗歌写作的影响可能更多来自其他方面。我觉得童年经历对我写诗没什么影响,只是我后来诗歌写作的一方面题材和内容而已,它构成我历史意识的一部分。
对于写诗来说,天赋别才和后天努力都很重要,缺一不可,其实很多行业也都是一样的,天赋只是个好的起点,齐达内说过,没有人生下来就会做马赛回旋。有天赋、天赋高更可能让你在后天的正确努力中进步神速、成为真正的诗人,但如果只是学会写诗,或者说写出合格的、还不错的诗,我觉得倒也不需要什么天赋,多花点心思琢磨琢磨都差不多可以。这一点各行各业也还是一样的,要求创造性的行业会更明显一点,比如音乐人,比如球星,比如厨师,比如理发师。我认识一个教吉他的老师,他当年学吉他时候问过自己老师一个问题,自己手指头太短,能不能弹吉他?老师回答他,手指头短肯定会影响你成为吉他大师,但是不会影响你弹吉他。
崖丽娟:这个问题直接一点吧,平时喜欢读什么书,阅读重要还是老师的指导更重要?请用简短几句话表述你的诗观。
李海鹏:我平时读书比较杂,文史哲类的都挺喜欢,也包括一些偏门好玩的书,我对理论性的和经验性的文字都感兴趣,有一些诗歌写作的灵感确实是从这些拉杂的阅读中得来的。因为在大学里从事学术研究工作,一些非常专门的书肯定要精深研读的;如果作为平时休闲的阅读,我更喜欢一些历史类或者小说戏剧之类的书。我觉得在一个诗人写作的学徒期,得到好老师真正正确的点拨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会根据你的趣味和可能性来推荐可能对你有帮助的书,并且告诉你这些书正确的读法,根据这些建议回去用功,往往大有裨益。因此,我觉得在写作的学徒期,老师的指导非常重要,当然,这里所说的老师不是职业意义上的,而是教育意义上的。学徒期过了以后,自己的一些问题意识、形式自觉、诗歌追求大体上建立了,其实好多问题就可以自己慢慢体会与解决了,老师指导的重要性相应会下降一些(但不是说没有,只是偶尔你实在想不通的时候帮你参谋参谋)。不仅写诗,做学术研究情况也差不多,因此好多导师与学生之间都有这样的关系意识:学生跟自己求学时,是师生关系;学生毕业以后,就是同行或者同事了。这一点,各行各业也还是一样的,所谓出徒是也:出了徒,凡事就得自己努力去解决了,总回来麻烦师傅肯定不好。
我的诗观,如果简单来说的话主要有三点,一是我希望自己的诗里站立的是一个积极的主体,以此来矫正长期以来在当代新诗中弥散性的“消极主体”所带来的问题与弊端。我希望能写出一种说“是”的诗,我不想诗的深刻只能是围绕着说“不”展开;二是在与中国文学传统的关系上,我希望自己从中选取、由此激活的部分是传奇小说,尤其是明代的传奇小说,比如《三言二拍》里的一些故事,在去年接受“中国作家网”的一个访谈里,我也谈到这个写作的追求,大意是这些传奇故事的“叙事形态和传奇色彩,以及回应明代社会语境的方式,对于我自己的写作极富启示意义”,如果说我的写作抱负中有汉语性这个维度的话,那么它可能就来自这些东西,“我更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写作与当下语境之间的对话关系”。三是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赓续和发扬中外文学中与海洋相关的意识与书写,这并非局限于自然意义上的海洋,而是希望能够勾连于古典的航海时代、近现代的海权意识、海商意识等,总之是古往今来以海洋而串联起的人类历史、生存的图像与思辨,以及由此可以演绎的文学风格与美学。我的诗观的养成,与我2013年5月完成的《转运汉传奇》关系密切,当时是无意识的,但是这首诗完成以后,逐渐启发了自己这些观念的自觉。所以有的时候文本和观念之间的关系挺有趣的,并不一定是一个诗人在观念层面想得特别清晰了才会诞生相应的文本,有时候实际上正相反,在写诗的过程中,一些观念得以珠胎暗结,后来逐渐厘清、澄明,最终导向了观念上的自觉。
崖丽娟:你如何界定“诗人”身份?现实生活中,介意别人称呼你为“诗人”吗?当有人不断质疑诗歌是不是已经很边缘化,诗歌何用,诗人何为时,你做何所思何所感?你对诗歌的前景有何预判?抱歉,最后这个问题有点大又有点严肃了哈。
李海鹏:经过这几年在大学里的诗歌教学,我的体会是人的审美感受力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这方面似乎也不需要太多的训练。我的学生们对诗歌的了解并不足够深厚,但是他们对好诗的品味非常健康。我由此觉得诗教的侧重点可能更多地应该在其他方面。所以,好的诗歌其实挺容易被辨认的,只要不是受困于文学的权力或者别有用心,写作者之间挺容易达成关于好诗的共识的,我对此抱有信心。我生活中的朋友还挺多的,大家各行各业,聚在一起时善意地开开玩笑,我不会介意,主要是别人打趣我为诗人时,我也可以打趣他们别的,其实好多职业、身份如果用来打趣的话,都挺有喜感的。我刚才说了,诗人是个古老的身份,但是它并不特别,所以在面对现实中各行各业的朋友时,诗人真的不用这么敏感,要有自信,我认为真诗人在社会上并不是个小丑,所以要做就做真诗人。
对诗歌的前景如何预判,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不过这让我想起个好玩的事:六七年前在美国访学,正好西川来我待的大学参加活动,和他一起玩了几天。我当时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让我颇为震惊。他说,写到哪算哪呗,你操心这事干嘛。这么多年过去,再次想到他的话,觉得也挺有道理的。人世上的事如果预判有用,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诗,写到哪算哪也挺好的,我们的新诗历程并不是在预判中走过的。
(2023年6月4日定稿)
附:李海鹏诗选
转运汉传奇
一
多少次了,你似乎已习惯于被陆地玩弄,
譬如交夏喜雨,消隐在花果间,却霉湿
你手中扇面上虚构的风景:“这不真实”,
你说,模糊的水彩中照不出未来的面容。
就像柑橘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你嬉笑
打闹,一次次戏谑过后沉吟友人的幸运。
“上船去吧”,你说,让自己内心汹涌——
你渴望着财富,像大海渴望久违的风暴。
燃烧的甲板引来海鸟惊悸,绷紧的船帆
踅进风的赞美。海水被甘甜灼得滚烫:
水深处,有一只巨大的味蕾在急速旋转。
这瞬间,你从火光中照出一张虚构的脸,
你害怕它,像害怕你的名字,像信天翁
蜷缩于甲板,羞见海水中自己焦灼的倒影。
二
你把手伸进背囊,掂掂由甘甜兑换的
银币,并认定那重量正是神迹的显现。
你感到手指被压得发疼,而指缝间
却有某种命中注定的轻盈腾空而起——
但你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像你不知道
那笨重的龟壳中竟隐藏着龙的占卜。
它兴风作浪,盘踞在桅杆上搅乱航路:
被命运灌满的帆颠簸着如惊慌的飞鸟。
龟裂的海面平息,像遭遇又一个卜辞;
你挥挥湿透的衣袖,却发现某种重量
坠在袖口:你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银币还在,阳光洗净它们表面的潮湿。
你闷得厉害,随手取出一枚照了照
自己的脸,就远远抛向前方匿名的荒岛。
三
望着那一纸契约像望着一道不解的谜,
虽然你知道你的名字就是谜底。你摇摇
扇子, 想想昨日在港口盘桓的飞鸟,
才醒悟那情形中竟隐藏着偌大的秘密。
稀世珍宝早存在了,它随你飘洋过海:
鸟群低飞,低声赞美灌满海风的甲板,
浪花细小,应和着谜样的低语。可叹
肉眼凡胎,如何看得到它绝妙的光彩?
是谁借这胡人之眼,将秘密轻轻破解?
剥开那龟壳像剥开曾让你惊叹的柑橘——
你瞪大了眼睛思考命运,但不得其解。
落笔前,你想照照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望着那一纸契约像望着一道不解的谜——
你真不敢相信你的名字竟是唯一的谜底。
注:明代凌蒙初在《初刻拍案惊奇》第一回《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中讲到商人文实(字若虚)屡次商场失意,人称“倒运汉”。一次应友人之邀一同出海解闷,因无本钱,只花银一两买了一筐柑橘,名曰“洞庭红”,不想到南洋竟颇有俏市,获利甚多。其后文实被海风吹至一荒岛,在岛上寻到大龟壳一个带回船上。后由闽中一波斯商人点破迷津:此龟是龙生九子之一,因寿数已到,褪壳化龙而去,壳内有夜明珠十颗,皆无价至宝。文实就此成闽中一巨富,正应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朝发迹、时来运转之数。
2013-5-1 于北京 民族大学
早春
三月,天气热了起来,人们换上
薄衫,去海棠树下看海豹。
看海豹:人住水里,风住花团。
花团,有花瓣下落,纺锤形躯体里
喷出一大簇泡沫:三月,海兽在低吼。
泅渡人循回声,追踪自己的身体。
循回声,触到花粉过敏症患者们
哭泣的暗礁,皮肤上有绽放的章鱼。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他始终感到痒——
三月,欲望的距离是海底两万里。
下一个登陆点:捕鲸船和图书馆。
每一次起锚都是开始冒险。水中腾跃的
金属,朗读者的低音从泥土里掘出葬花人。
三月,捕鲸手的眼泪是一间心爱的花店,
抹香鲸低吼的腹中,卖花女正修剪花卉的声息。
2016-3-19 于北京 人民大学
观琴
The low sound continuing
after his hand left the strings,
And the sound went up like smoke, under the leaves
——The Cantos of Ezra Pound
独坐高楼六层,霾更浓
夜晚,三环桥不胜灯火之繁。
推开门,入阳台,凛冽——
借冷风的形体,瑟缩一座草庐。
凭栏不似幽篁里,却更偏爱
冬日之寒;月满,登高楼可得深涧。
望,玉宫流转,触清辉如闻清调
须臾,雾霾绕满手指,顿生一心幽兰。
独坐岁时深谷,室内正奏管平湖
倾泻桥上,灯火飞溅:不可匡复的遗谱。
乱曰:心跳如柑橘,也如枫树淆乱
品园在午夜断弦。观星,祈雪,入梦。
(赠子昂、石绘)
2016-12-8(大雪) 于北京 人民大学
品园秘密传说
这不意味着我不记得
风清新地吹来,锚下沉的时候
那轻微的迎风一颤,那世界的微斜。
——谢默斯·希尼《在阁楼上》
一
第一次雪霁的初冬,六点钟
早早被黑暗漫过。天色
不知是苦咖啡,还是
北中国海洋中漂浮的咸冰。
下课铃已响过多时,替代了
黄昏的光线,落在灌木丛上。
昼夜交替如升降旗帜,
十一月,温差是性情乖戾的船长。
二
身后,教学楼如巨帆鼓动。
他们终于踱下楼梯,像几个水手
享受着在冰山之间移位的快乐。
不远处,一辆自行车一闪而过。
多美啊!一头失群的小海豚
跃过船舷片刻,又倏忽隐入海水。
一团黑暗里,它独自找着什么呢——
是初夏的弦月,还是八十年代痛失之鳍?
三
久违的清澈,星星一颗颗
上升,在品园的夜空汇成星座。
但要不了多久,雾霾必将返回,
坏消息总会驱散短暂的欢会。
毕竟,这已发生过多次了:
遭罹船难的安东尼奥早演砸了
一磅重的喜剧,尽管北极星依然
清澈,明亮,像鲍西娅的眼。
四
他们一起走了很远,风景
早已熟识:那些植物、建筑物,
那些冷空气中招摇的水族。
路线也已熟识:回忆正再次结冰。
阴郁的杉树,都源自同一株吗?
屹立在寒风中,永远点不亮的灯塔
可以提示休憩吗?小巷深处
飘满油烟味,而星空洒下复杂的注目。
五
沸腾的夜,像炉火的眼,布满血丝。
香料在后厨狂舞,烤着疼痛的鱼货,
端起餐盘穿梭是黑衣的女侍。
水手离圣徒最远:他们也只是顾客。
隐秘的小餐馆,那是熟悉的锚地,
多少传言在餐桌上交换,流传,
激起风浪。看不见的火焰在讲述者指间
跳窜:三分钟,三个小时。
三十年。
六
还需要多少年,错失的东西
才能真的浮出水面?窗玻璃上灯光粼粼,
真实与幻境之间,突然涌现的鱼群
能否真的弥合两片海域的罅隙?
“每一次起锚都是开始冒险,”讲故事的
声音,引诱着讲故事的人。
在餐桌的风暴耳蜗中,两束光
怎样能合成一束?他们坐着,等巧合光顾。
七
比如半年前,品园初夏,丁香花开,
美女们沦陷在芳香的变形记里。
唯独这小餐馆门前,鱼的内脏气味刺鼻,
一棵大槐树下,清洁工揭开下水井盖。
他们恰巧路过,谈论着新书出版,
“曼德尔施塔姆”在汉语里踉跄着
跌进腥膻的深渊。很快,奥维德
游来,探出头,淫荡地笑,从黑海彼岸。
八
俱往矣!故事要讲,章节就还有很多:
童年往事,海外羁旅,同舟共济,
成名后的历次口诛笔伐。故事有些
让人沮丧,有些催人努力成为那第三个。
“我更愿意与亡灵为伍”, 那老水手
讲完,窗外就开始起雾。餐馆里的人影
各怀心事。星空遥远地传来打斗声。
一支闪着磷光的宝船队正从雾霾中驶来……
(赠家新师,兼示诸同门)
2016-12-26 于北京 人民大学
传奇诗2016,或北京魏公村送别博士孙文
老孙:
这一年,魏公村消失了一半。
违章的服饰店,租约到期的小酒馆,
勇哥家的麻辣烫,统统关门歇业,
好像你走后,它们也再禁不起离别。
中国留学生,如今赴东瀛岛国,
既不复传奇中唐使的傲慢,也无因缘
效法鲁迅,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
每天清晨,日本海上朝霞一片:
“沧海日升”,领先于渤海、黄海和东海;
“光照吉野”,孤悬游子却如孤船夜航——
生活,仿佛真成了你爱玩的电脑游戏:
地图一片漆黑,前面的遭逢也不明,
浮世绘的颠簸中,你真心求着照亮黑夜的锦衣。
这一年,想必你学业猛进,如坂上之云;
留在魏公村的兄弟们倒也还常喝酒:
深夜喝酒,你懂的,白日里的餐馆
盛不了多少世情,月光下雾霾中的豪饮
更见羁绊,正应了日剧中的“深夜食堂”。
同学少年还依旧,划拳,赌牌,摇骰子:
有时候,把命运交给颠簸反倒更稳妥;
偶尔酩酊大醉,呕吐街头,也大丈夫,
就当与你内心的潮汐设身处地。
其实留守天朝,兄弟们又何尝不是夜行人?
在帝都,“宅兹中国”难道不是场历史剧?
我倒更想听你聊聊都市传说,秋叶原的握手会;
北中国缭绕的雾霾,经小酒馆中熬夜的群肺
鉴定纯正,跨过地沟油般的一个时区快递到你窗前:
那一团黄褐,别嫌弃,是兄弟们寄来的黄鹤。
这一年,老孙啊,不知你在日本还痛饮否?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只是这一年
魏公村消失了一半;历尽八十一难穿上锦衣,
只怕到头来又迷之尴尬于“彷徨无地”了。
唉,想来也没关系:消失就消失吧
消失,难道不正是无数年后,魂魄重游故地
偶遇那个为往圣继绝学者口中的巧合吗?
——别怕,世代皆有其神话,我辈是传奇中人。
(写给老友孙文)
2017-4-4 于北京 人民大学
阿肯色山区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一
唯一记不住的词,像小幼兽
在密林中游走。凉透的空气里
热汽油用唯一的喉结翻滚,
不同的嗓音里飘出同一种薄荷:
秋天深吸着阿肯色。
二
全新的语言:山峦喷涌出草地
在高处,学会用橡树思考,用松鼠
用暴躁的灌木。一次语塞
引发地貌的亢奋。野马冲向迷失的
伯乐。黄昏中起伏的,真是谬误?
三
落霞说星期四,朝霞说星期三
通天之物讲述生死。是唯一的谜
射向云间:爬升,高耸,亲吻
高空糜集的鹰隼,也泄露了
新月幽影下,狼人的恐怖传说。
四
不懈的讹传,领你抵达西方的
满月之夜。云在分裂,聚拢,
戏仿虚构的新大陆。旅馆
像布丁,在半山腰甜蜜颤栗。夜深了
风在伪装,你撞见碧绿的眼睛。
五
还有时间逃跑吗,或者返回?
丢失的东西已经离家太远。超载的
传说像午夜的啤酒沫,酿造了
命案。乳香味的词,真是杀人凶手?
黎明的血中,一架航班飞回大洋彼岸。
六
就在这山里,却永远找不到:假如
伴侣,只爱你记住的一切。宗师般的
枯橡叶打着转,在东西之间,应和
虚薄的水云。被谜底过滤掉的词
变回年幼的童子:朝闻道,傍晚隐入历史。
(写给石江山教授)
2017-10-31 于诺曼,OU
天鹅两种
黑天鹅
早起的清晨,宿醉替换成
读书,厨房飘来早餐香味。
手写本展着翅,汉字轻盈;
当枯坐者凝视昨夜的树莓。
光线越发好,视野却慢慢
变暗。热咖啡在杯中梦想
结冰;挣脱了睡眠,时间
想返回夏季,通红的故乡:
谛听你的心跳,远洋搁浅;
异国的饮料渗出苦杏仁的
毒性。为什么,我在这里,
书写之手,却能抚摸到你?
病变美禽的麟趾。冬日的
俄州,祖国在栖落。危险。
白天鹅
降温的午夜,未飞来雪信。
百叶窗边,译者梳弄语言:
异乡挑逗着异乡人的耐心,
室外,冷风刮过黑色平原。
庭院的晚灯,泄露出植物
忍冬的苦涩。想要放生的
拍拍翅膀;心是喧嚷的湖。
半杯黑啤酒荡漾离别之歌。
取道中世纪,它终将返回;
但丁的乡愁沾满你嘴角的
滋味。看见了,那团白光
消隐之处,地址宛如天堂。
重逢精妙的喉咙。冬夜的
俄州,祖国在新生。完美。
2017-12-12 于诺曼,OU
新厨师
一
这样的冻雨,在俄州可是罕见。
寒潮颤巍巍的视力,探进
某种无知,像学着
制第一桶冰的异乡人
目光探进冰箱,炼金术士般
揣测着博学的低温。揣测
几个名词,甜度难测,辣度
也难测:何等的妙计才能操纵
炉火的终结?
——他不相信自己。
冒雨出门,将食材精心买回,
钻进厨房宛如钻进煎熬的
内心:年纪轻轻,走了那么远,
可仍是静物般隐晦,隔着窗
暗暗较劲风云神秘的进行。
此刻,油温也在攀升,那就
让一切都开始吧:
哎,自己如此经验贫乏。
二
钟情满洲的风味,可手艺
总忍不住心猿意马(管它,
反正是难回去了,别怕)。
水壶嗤嗤作响,为他打气。
五花肉已经焯熟切片,友人
寄来的香料,东方般入髓。
响油煸炒,烹入辣酱的滋味,
红油在锅里扭成楚楚的腰身。
(要是妈妈就不会,当然
那更合旧法)火候到了:
酸菜丝在砧板上跃跃欲试;
翻炒后,倒热水烧成汤汁,
糖盐调味即可(窗外,冻雨的
分身术,怂恿着雪之缺憾)。
三
炉火止熄的厨房,宁谧飘香
如天堂的新址。“下次,说不定呢”
用餐时他满意自己,又顷刻
归结于侥幸。威士忌在手中
弥散恶龙的狰狞。
窗外依旧是,莫测的气象图腾。
冰块的裂隙声,金属般诉说着
未来的占星术。“下次,答案还是”
他暗自祈祷,并想起每个清晨
在浴室里仰起脸,奇迹般照见
母亲年轻的神情。
(写给钰鹏、小罗)
2018-3-5,于Norman,OU
新棋手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
——阿城《棋王》
一
鼠年的客厅,是静得不能再静了。
半个月未曾出门,室内
宛如封冻已久的湖底,三十年来
第一次被他捂出生命的微澜。
临时储备的春韭,噙着水珠,
堆在狭窄的厨房里,虚拟出
五十年前,知青在火车站泪别的
混乱。安静,终被收割成同一种贡献。
钻进书房工作半日,捏鼠标的手
休闲时更擅长魔兽:尽管年少时
曾为此受罚,被捏铁钳的手。父亲
跑业务多年,闲在沙发里轻声打着盹。
窗外连日阴沉,酝酿着雪意
与至暗时刻。每日新闻如暴风雪
从网络袭来。而瘟疫早已渗入日常,
就像捏铁钳的手早已丢失了工厂。
被一种残忍诱惑着,他想尝一口
时空的魔幻。抖开旧棋盘仿佛
抖开某个真相:一门战争的手艺
开始发酵,伴着餐桌上驯服的烈性啤酒。
二
天地玄黄,残暴的光阴,每一刻
都在棋盘上变换着表情,河界
蒸起云影。一种阴晴移动着,从他
眉心的皱纹,到父亲抿起的嘴。
噢,这抽象的网格,竟成了
两代人都来不及照的镜子:室内的
纵横,无非是苦熬一剂迟到,世纪初
临终的病容,正定格在楚河之滨。
“该过河了”,他想,捏紧手中的
卒,像捏紧自己的葬礼,“如果
不够高明,这就是毁灭的缘起。”
光阴松开镣铐,他依然不相信自己。
高明又如何!他想起童年时的
那个茫茫雪夜,一位老工人惨死
在操纵多年的机器中。旧新闻
已走脱了暴君,而新棋局正上演着
惨败的格律。究竟是天命注定了
规则,还是规则篡改了天命?
电视剧里年轻的新皇帝:腰悬着
骄傲出征,却沦为骄傲的囚徒——
杀无赦?败局里都是必死的棋子。
三
过后的几天,那场雪最终落下。
小区里幽禁的枯树,深夜里被路灯
照成悲剧的布景。黑色垃圾袋
倒挂枝头,像蝙蝠被地狱栽赃的囚服。
酒菜快吃完了,而假期还未散场。
他进步很快,手指捏紧了更多
时空的戏法。餐桌前父子安静对坐。
棋盘上,光激战着劫后难猜的剧情。
人间事胜过神仙打架,夺命鬼
这一夜又要造访谁家?看不见的
戏,不知演到了哪一幕,巡夜的麻雀
以恶枭之眼凝视被铁栏围困的窗棂。
窗外,风如楚歌,悲悼室内的政治。
他再次陷入险境,牺牲的棋子唤起
多年前啤酒厂的惨剧。他看到
一个恶鬼破窗而入,揪住他的手,
厉声道:“交给我,明白吗?”
——该对谁说“明白”?!
2020年2月20日 于沈阳 塔湾
3月9日改 于南京 鼓楼
南园之夏
六月的光也是潮湿的:在清晨
它们混合着雨声漫上阳台,渗透
被作弄之手编织的窗帘。苏醒者
最终逃脱由记忆拼贴的梦魇,
房间里,未来分泌出杨梅的滋味。
十五楼的南京曾让你费解,每一次
眺望,都像是一次失败的入城。
浓密的商厦在雨中晕染出复杂的皴法,
留白处,燕群翻飞成狷介的题款——
你知道这出自圣手,但多少日夜
想不出他的名字。仿佛传奇中
探入沙漠的商人,徘徊在宝藏的入口,
却始终错念唯一的咒语。寄身于
烟雨中,南园是一张打湿的寻宝图,
灌木中的野猫爪,掘开天方夜谭。
聆听梅雨季淅沥的尾声,伸出手
扭亮一盏灯。在室内它俨然是
一道闪电,一道戳破纸张的笔痕——
被撕裂的天花板,蓦然浮现
由广玉兰和香樟树共同装潢的天空。
两年了,夏季才真在这园中降临,
你的血管才变成摆满杨梅的巷道。
郊外暴涨的水位,心电图般攀升到
长江的峰值。自己,难道是自己
亲手拆开的北方来信,没入烟波的孤鸿?
2021年7月7日 于南京 鼓楼
八月,南京城
Ⅰ
书斋中滞留的阅读者和书架上
每日更新的灰尘。光缆时代增殖的
真相和谣言,飞马加固着古城墙。
翻开的书本其实是关闭的城门:
海滨的民宿,出发前被匆匆退掉,
订金返还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围困荒岛。
和你的团聚,成为必须艰难盗取的
火焰,这锻打着我的固执。每个午后
陪伴我的,是一场同样固执的阵雨。
Ⅱ
是怎样的幽闭,将我死命推进小说中
晴朗的郊外?那里,瘟疫化身为骑手们
险恶的内心:将主人公的马掀翻。
整个暑假,这城市惊惶如坠马者,
远处,机场和火车站是它未愈的伤痕。
合上的书将我推回生活。那里,我是自己
无声的看客。但我迷恋书中情人的惊叫,
它也来自你北方的喉咙——撕破叙事的
田野与山脉,一种速度终将驶达拥吻的站台。
2021-8-13 于南京 鼓楼
李海鹏,1990年3月生于辽宁沈阳,2008至2012年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对外汉语专业,2012至2015年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硕士学位,2015至2019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博士学位。现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曾获“未名诗歌奖”、“光华诗歌奖”、“樱花诗赛”一等奖、“诗东西(DJS)青年诗人奖”、“江苏省十佳青年诗人奖”,参加第34届“青春诗会”。论文、评论、诗作发表于《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扬子江文学评论》《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化》《中国现代文学论丛》《诗刊》等,出版诗集《转运汉传奇》(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励精图治》(台湾秀威,2019),译著有但丁《新生》(合译,漓江出版社,2021),学术专著《1990年代以来汉语新诗中的语言本体论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
崖丽娟,壮族。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会思考的鱼》荣获上海市作协会员作品奖。在“南方诗歌”开设“崖丽娟诗访谈”专栏,诗歌、评论、访谈发表于《作品》《上海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林》《扬子江诗刊》《江南诗》《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艺家》《百家评论》等报刊。现居上海。
附:近期重点关注栏目
“未来诗学”专栏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南方诗歌》2023年六月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