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148期 总第3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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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 龙 向 南
作者 欧之德
寸山尺水之间
从昆明乘坐动车到老挝去,到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的首都万象去,一路或峰峦叠嶂,森林重重;或佛塔闪闪,野象出没……
一条钢铁巨龙银光闪烁连接起两个国家,穿山越岭呼啸而过,平稳舒适走州出国,距离输给了速度,速度赢得了时间,跨国愿望在古意苍远和现实演绎的朝发夕至中实现。
我乘坐着这列崭新的动车观今寻旧,既熟悉又陌生情感未央。晨风轻拂中,空气既轻松又凝重,希冀找到自己镌刻在心中的那些往事与当代奇迹的连接点。一声雄浑的汽笛,气宇轩昂威风八面的c384次动车启程,风驰电掣一路向南,再向南……
4车厢5A,靠窗的好座位,便于收纳一路起伏的青山,碧空的白云。前方,一个又一个多姿多彩的站名呼唤着我的急迫,尽管4个多小时就可以一一亲睹,也尽管这些地方我都无数次去过,熟悉那些地方记忆犹新的容颜,但毕竟时过景迁,流水东逝。动车穿行在通往老挝的重重迹痕中,时空流转时代变幻,所思所想也就涌旧奔新而来……
五十三年弹指,也是这个方向,也是这片山水,也是往南再往南,向着西双版纳,向着国门磨憨,向着“远在天边”的老挝行驶。那时乘坐的是敞篷解放牌汽车,时速超不出40公里,公路傲慢的推出一个名符其实的“绕”字,半天没“绕”完那个偏旁,转弯又甩出一个尾巴。尘土飞扬的颠簸中,唤不醒一车年轻人的昏昏沉睡。有人猛然被颠醒,惊回首,苍山似海,残阳如血。沿途的老百姓一看白底黑字“km”开头的车牌照,尽管他们不知道“km”是英文“公里”的意思。却知道这是中国援老筑路的部队,长长的草绿色军车队伍,从昆明到中老边境的磨憨,汽车无病也哮喘,吭吭哧哧要走4天,走成一群铁蜗牛。
眼下,此行非彼行,一条长龙呼啸而来闪电而去,轻轻松松行驶在一幅幅图画里,或钻进钻出于一个个明亮通透的隧道中,时速160公里一个飞将军,险水恶山被“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先进技术征服,《三国演义》留下的这一军事术语,已是不同的效果不同的概念。
如果从头说起,云南边疆最早的交通是马帮,走山走云走河谷,铜铃声沉,马蹄声碎,踩出千山万岭驿道如网,连通隔山隔水的相见难。赶马人赶着希望赶着辛酸,在一条条细小的“羊肠”上走险玩命。江水咆哮,岩石挤压,一路天险悬挂的都是人和马的生与死,山里人世世代代通往外界的阳光就挂在马蹄上。头骡脖子上“叮咚”“叮咚”的铃铛声,在悠悠白云下,在森森峡谷中,犹如汽笛报警,提醒从对面来的人和马,狹窄的山路容不下两支队伍,君子好汉请互让,否则,将是一场人仰马翻血染山谷。老辈人说,马帮从西双版纳到昆明,脚力雄健也要走10天。到缅甸、到老挝称为“走夷方”,一月两月扯个来回,路上打摆子路上土匪抢,赶马人处处山沟可埋尸。赶马哥也有诸多苦中之乐,这山有个漂亮妹子,那山有个寂寞寡妇,悄悄送上两尺绸子或者一面小圆镜,月光下再唱几曲勾心勾魄的赶马调,就能轻而易举获得一颗芳心。离开时,山妹子一双眼睛迷人,千叮万嘱赶马哥,你下次要早点来哟。长年累月,一队队马帮从一个生活领域走向另一个生活领域,条条驿路上马蹄印、草鞋印、赤脚印层层复层层,重叠出鸿蒙山水从原始走向文明的漫长历程。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去重走马帮路,只有一些“文化人”兴趣盎然,认认真真到那些己属人迹稀少的地方拍几张照,拼接出一段“远古”运输史的“证据”。
千古马帮走山走水延续到近代,国民党云南省政府好不容易动议,修一条从昆明通往西双版纳的公路,从1930年开始,至1940年才修到100来公里远的峨山,经呈贡过玉溪,都是一马平川。也就是说,最好修的路段也花了整整10年,长过一场抗日战争。峨山再往前是垂直而下的元江大峡谷,接踵是耸天入云的墨江大坡、通关大坡,一个个“大”字云山连雾海,难倒多少修路人。新中国成立后历史翻篇,接手修路是必然。1954年,昆洛(昆明至打洛)公路终于通到西双版纳首府景洪,全长800多公里,难诉其中艰与辛。
尽管公路修通有车可坐,也是一条惊险起伏的云中路。昆明出发颠簸3天才能到达西双版纳,又顺山窜出一条澜沧江,一柄利剑斩断南北,只能下车乘坐独木舟,当地人叫“黄瓜船”。小小“黄瓜”在浪尖颠簸,考验每个过江人的胆量。浑浊汹涌的江水卷起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前推后拥向下游奔去。上船的人颤颤巍巍闭着眼睛喊一声“我的妈呀”,生命便听天由命交给了船工。一个浪涛把“黄瓜”推向顶端,又一个浪涛把“黄瓜”跌落到浪底,耳边是乘船人的一片惊叫……好在,熟练的水手灵活地拐一个弯,避开浪头冲出主河道,船开始平稳行驰,所有人才舒了一口气……
就是这条路,就是这条江,还留下当年的解放军追击国民党残军时一段壮举和遗憾。
1950年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3军37师、38师,奉命歼灭向南逃跑的国民党残余部队。这些从淮海战场一直打到云南的解放军,在元江大坡将大部份残军消灭,剩下数千名败敌往西双版纳方向逃跑。一路深壑恶水、野岭荒山,敌人逃命艰难,解放军追击也艰难。15天时间一鼓作气追到澜沧江边,敌人却在4个小时前抢先渡江逃去。师长气得跳脚,团长气得骂娘,再跳再骂也是大江横陈无可奈何。好在有老百姓帮忙,找来20多条“黄瓜”,又砍来竹子连夜扎出几十只竹筏,大军才得以渡江,在勐遮歼灭了大部分逃敌,可是,剩下1000多名敌人却窜过国界先后逃到缅甸、老挝、泰国,造成一个“金三角”臭名远扬。后来有史学家用假设式评说,那时,要是有一条好点的路,有一座桥,敌人就逃不出去。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假设”?五十年代初,边疆人还想象不出“公路”什么样。
2017年9月28日是个好日子,昆明经玉溪、普洱、景洪、磨憨的“昆磨高速公路”全线建成通车,汽车全程行驶只须八个小时。
之后,老百姓又听说这个方向还要修铁路,通火车,“山旮旯”里人没有多少人见过这玩艺。老人们想象得出孙悟空如何腾云驾雾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却想象不出火车怎么在两条窄窄的轨道上奔跑?最早的汽车开进山寨时,就有老百姓割来青草喂车,他们怕汽车累了饿了爬不动山前山后的大坡。
现在时速160公里的动车虽然赶不上动辄两三百公里的高速,但只要你来过边疆、走过云南才知道一条铁路的惊心动魄。动车眨眼间从这座山钻进,那座山钻出,车头和车尾在洞中,腰身在桥上,桥梁耸立在河流上,河流上空一朵白云飘,别以为这是艺术家的奇思怪想,这巨龙钻山图已经被挚着的发烧友抓拍到,不获大奖对不起痴心守候的摄影师,更对不起那些一身虎胆的修路人。乘客身在车中看不见脚下的惊险,只看见一线天空从窗外飞闪而过,瞬间又是两排雪亮灯光洞景迷人。青山飞越千里远,几个关键数字怎不入脑入心:全条中老铁路共有隧道167座,桥梁301座,重重峰峦隧道连接,道道深渊巨柱擎天,到磨憨4天的汽车路程缩短到4个多小时,滚滚车轮连接晨昏。一首曾经很流行的《铁道兵之歌》慷慨激昂,用于今天的铁路工人仍然适用,何况,筑路工人中不少人就是当年的铁道兵。
劈开那高山填大海呀,
让锦绣河山铺上铁路网。
今天汗水呀洒下地,
明天那个鲜花齐开放。
同志们呐往前走呀,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就在此刻的凝视沉思间,呼啸的动车已经驰过了红水奔腾的元江站和茶香飘逸的普洱站,前方很快是一听名字就刺激的野象谷站,再往前是西双版纳站,橄榄坝站、勐腊站、磨憨站,从磨憨出境以后是老挝的磨丁站、南塔站、琅勃拉邦站、万荣站、万象站。
昆明到万象,全程只需7个小时。
柔和轻软的傣族歌曲挽住窗外的车站造型,车站造型拉长了乘客的脖子,一个车站一道不同的风景,或取自大象漫步,或参照孔雀展翅,热带阳光下远山绿、江水蓝,椰树成行胶林似海,一片玉染翡翠,一片金风民情,两道铁轨剪断了西双版纳不通火车的历史,记录了一个新时代的生动,山变得温顺河变得柔情。
磨憨站到了,好个边境小镇新颜新貌,一端连中国,一端接老挝,对于中国这边,是一个抵达天涯陆角的句号,对于跨国铁路,却是一个暂时歇息的逗号,铁路还要延伸到己经并不遥远的老挝首都万象。
磨憨,这个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名字,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令我格外激动的地方,我以当初“在场者”的身份,再牵出五十年前在老挝另一段修路的过程。
硝烟中延伸的公路
清楚的记得那一天----1969年12月11日,阳光一大早就从冬日清冽蔚蓝的天空中泼洒下来,虽然还是像平时一般充满了热带气候的炽烈和明丽,但是,在我的眼中,它今天更加辉煌炫目。因为我意识到,尽管太阳没有国界,现在这片阳光还是照在中国国土上,很快,我们就要越过国境,阳光也是异国的了。正因为如此,突然之间竟觉得它如此清亮,如此温馨,像一团充盈在天地之间的光波水流。
浩荡的车队一辆接一辆,在早上八点钟就从西双版纳的勐腊县尚勇公社开到了这儿。
尚勇也是一个小镇,只是不在边境最前沿,离磨憨还有10来公里,是中国援老筑路工程总指挥部所在地,无数电波、电话从这儿一排排整齐有序的茅草房或帐篷中发出,张开着整个指挥部运筹帷幄的号令网络。
磨憨是中国与老挝接壤的边境口岸,这一带居住着傣族和苗族、瑶族,眼下没有谁去想磨憨这怪怪的名字是什
么意思?只见公路右边的山上是一片蓝湛湛的森林,一棵棵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耸峙在明洁的天空下,林中有鸟儿在鸣叫。公路左边是一片刚收割完稻谷不久的田坝,远处有几户分散的民居,简陋的草房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公路旁的荒地上,密密匝匝的长着一人多高的飞机草,叶子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几间矮小破旧的房子,分别为中国海关、边防检查站什么的。这儿街不成街,集不成集。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贫穷、落后的边关所在地,包括我们头天晚上在勐腊县城接受当地政府的电影欢迎专场时,灯光昏暗中看到的勐腊县电影院,竟然是一座偌大的茅草房,“大厅”中的座位是用一根根粗壮的楠竹搭成,再用红油漆在竹子上写上座位号,令人升起一种苦涩之感。从另一种角度说,我们是在自身还很艰难的情况下支援老挝修筑公路的。此时,磨憨通往老挝的公路上,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指挥员们的口令声,搅动了两旁沉寂的森林。淡淡的晨雾开始散开,许多浅黄色的云片从五星红旗的上空飘过,组成一些不规则的很好看的图案,昭示着今天会是一个睛空万里的好天气。过了这五星红旗就是老挝了,我们所有的大小车辆,已经披上了深绿色的伪装网,进入了真正的临战姿态。
我们在等待,等待北京时间九点正举行正式的出国宣誓仪式。
集合号声响了,所有在车下的人,以及检查车辆的司机,全部按单位迅速集合,刚才还是人声车声交织的场面,随着号声落地,刹那间静了下来,只听见一片跑动的脚步声。不到半分钟,大家就齐刷刷地列队路边,作好宣誓的准备。
整个场面一片肃静,只有晨风吹动森林发出的呜呜声。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一种精神上的自豪。但是,大家也心里明白,出国后就是硝烟弥漫,意味着每个人都生死难卜。但是,此时这些想法只是隐隐约约的“一闪念”,谁也不会流露出丝毫退缩的情绪……
九点钟到了,领队人一声洪亮的“立正”,我们象天安门受检阅的部队一样,并拢双腿,炯炯目光投向前方。
领队人威严地站在队列前,声音激昂:“同志们,我们就要奔赴援老筑路战场了,现在,让我们面向北京,面向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庄严宣誓。”
“刷”的一声,犹如疾风卷过,全部人员都庄重地举起了右手,跟随着领队人铿锵有力的声音宣誓: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誓死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国人民争光!
誓死为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争光!
此刻,当“五个伟大”的口号以这种激动人心的方式印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时,我感到我的手臂确乎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慨,这是在特定环境下群体宣誓的威力。此时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相信,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我看见好多人都和我一样真正的热泪盈眶。
宣誓完毕,立即分头登车出发。向祖国告别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几十年过去,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一段历史了,但对手我,对于参加过这一经历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刻骨铭心记忆犹存。二十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初,美国的侵略战火在老挝国土野蛮燃烧,老挝人民的抗美斗争如火如荼,在这期间,中国政府根据老挝人民的要求,于1968年2月28日,中老双方在北京签订了《中、寮双方关于修建公路问题的会议纪要》。“寮”是老挝的简称,老挝人大部份是寮族,他们自称叫“巴特寮”,巴特是国家的意思。同时,老挝共产党(又叫老挝人民革命党)也自称为“巴特寮”。“巴特寮”占领的地方分为上寮、中寮、下寮,中国应邀帮助他们修筑公路的地方在上寮地区,即老挝的北部、中国的南部。当年所修的部份公路走向,与当下的中老铁路相同。中国先后派出了18个工程大队、3个民工总队,共11万筑路大军,从1968年至1978年5月,长达10年时间。在美国军队不断的轰炸和地面敌特的破坏下,无偿为老挝修筑了7条共计822.4公里的公路,许多人负伤致残,269名烈士长眠在老挝孟赛和班南舍的烈士陵园里。漫漫岁月的历史进程中,总是会静悄悄地隐匿一些时代的节点和其中无数动人的故事,不少故事在时间的磨损中淡化了,但中国援助老挝修筑公路这个“节点”,对于中老两个国家、两国人民来说,都很重要,这是一段重要历史的记载。中国的无私支援,有力地帮助了老挝人民的抗美救国战争,受到老挝人民革命党和政府的高度赞扬。1978年3月,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主席苏发努冯签署决定,授予中国筑路工程队指挥部一级自由勋章,6个大队、7个分队一级劳动勋章,17个单位和2名个人二级劳动勋章,杨金堂、吴春祥3位烈士一级英雄勋章,207名烈士二级英雄勋章。老挝人民政府总理凯山.丰威汉签发了中国筑路工程队2498名立功人员的奖状。老挝人民革命党代表团在向中国烈士献花圈时表示:“对中国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我们子孙后代将永远铭记。”2017年1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老挝进行国事访问时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军民积极支援老挝民族独立和解放事业,200多位中国烈士长眠于这片他们战斗过的热土,用生命筑起了中老友好永不磨灭的丰碑……
进入新时期,中老友好历久弥坚,焕发出蓬勃生机,我坚信,只要中老彼此信任,携手合作,必将开创两国关系更加美好的明天。”习近平主席褒奖这支为中老友谊作出过特殊贡献的筑路大军,对已经满头霜雪的这一代“过来者”来说,无疑是欣慰有加。
我是这11万筑路大军中的一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当我又沿着新一代筑路工人修筑的铁路乘坐动车前往老挝时,最大的兴奋点就是“旧情新貌”。我忘不了我们所修的那些公路的代号:老西线、西线、东线、北线……
忘不了修筑公路最“先进”的施工机械是推土机,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间推森林,推河谷,推艰险,再铁锤钢钎炸药镐锹独轮车一齐上,老茧一层层增厚,血泡一串串破裂,修筑出条条公路平平坦坦;忘不了各工程队沿线修建的各式“友谊亭”,悬挂着毛主席和老挝共产党主席苏发努冯的像,亭内摆着盐巴、针线、压缩饼干、泡菜坛,这些战争年代的紧缺品,过路的老挝群众免费拿;忘不了“爱护老挝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魚跳进河边洗菜的炊事员菜筐中,炊事员捧起鱼看看又放回河中,胖头鱼摇头摆尾欢快而去;忘不了中国援老筑路中牺牲在老挝的那些战友,陵园大门的红色条幅留下永远的意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其中一位被老挝人民政府授于一级英雄勋章的杨金堂,他是在山洪暴发时为救一个老挝儿童而牺牲,有似抗美援朝时在冰水中为救朝鲜儿童牺牲的国际英雄罗盛教。当我们完成筑路任务回国时,曾整体列队到烈士陵园告别。那一天,云淡风轻,平展展的墓地一片寂静,一座挨一座的坟茔透着一种恬淡,也透着一种冷酷。有的坟茔已被青草覆盖,有的还呈露着新土。每座坟茔里都埋葬着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一个曾经活鲜鲜的生命。
当初,我们一起从五星红旗下出来,如今他们却回不去了,陵园离祖国只有52公里的距离,却相隔得如此遥远。
我们脱下帽子,深深地向他们躹躬,再躹躬……
其实,我也差点成为长眠在此烈士陵园中的一员。在老挝两年后,我得了疟疾,昏昏糊糊沉睡了一天一夜,时而高烧昏谵,时而寒冷颤抖,被送回国内勐腊援老筑路指挥部的医院抢救。医生说,我得的疟疾是昏迷型,如果是脑型,很难抢救。是的,筑路工程队的烈士中,不少都死于脑型疟疾。
当时我们不知道,在这之前的1966年,越共总书记胡志明在北京向周恩来总理诉说,严重的疟疾席卷着东南亚战区,杀伤力远胜于子弹、炸弹,请求中方支援抗疟疾药物和方法。
1967年5月23日,国务院下发文件,启动了抗疟疾新药的研发行动,称为“523”项目,先后调动了全国军内外60多家科研单位、500多名科研人员集体协作、通力攻关,最后研制出了震惊世界的“青蒿素”,挽救了全球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数百万人的生命。50年后,“523”课题攻关组组长屠呦呦获得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
我庆幸命大,当时在没有“青蒿素”的时候,医生们硬是把我抢救过来了。如今,千里云净无瘴气,双手合十念感恩!
惊天的铁路工程
中老铁路从2010年5月21日开始修建昆明至玉溪段79公里;2013年10月30日开工修建玉溪至磨憨段507公里;2015年12月2日开工老挝境内的磨丁至万象段418公里。整条铁路先后用了将近11年时间,和当年中国帮助老挝修建公路的时间差不多。从技术上说,修建铁路比修筑公路难度更大,科技含量更高,经历了难以尽说的艰难坎坷,牵出一条钢铁巨龙追云遂日,呼啸奔驰在高山低水间。一条被称为“全球最危险的铁路”,重重险阻困在修建过程中。
中老两国唇齿相依,站在国境线上可以和对方左脚抵右脚,左手握右手,远亲不如近邻友谊长久,修公路在先,修铁路在后,全世界只有你和我。
准确的说,中老铁路应该是“中老昆万铁路”,再准确的说,这是一条从中国昆明出发,直达老挝首府万象,连接中老两国的全程电气化铁路,由中国按国际1级标准建设,也是第一个以中方为主投资建设、共同运营并与中国铁路网直接连通的跨国铁路。
翻开东南亚地图,中南半岛六个国家是主体。
半岛者,三面环海之谓也。然而,中南半岛六个国家中,独独老挝与海无缘。老挝南北走向,北高南低,细长细长犹如一条大象鼻子被夹在中间,北有中国、东有越南、南有柬埔寨、西有缅甸、泰国,偌长一条象鼻就是伸不到海边,只能紧傍从中国青海流下来的湄公河水滋嗓润喉。湄公河甜甜蜜蜜伴着老挝行走770多公里,穿过首都万象时,不恋都市繁华,给老挝一个告别的回眸一笑,转身投入泰国的怀抱。老挝只能望流兴叹,700多万人苦苦守着23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土和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香喷喷的稻谷大米,以及拉不完的热带水果而发愁。大象鼻子甩动不开难以伸展。
“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来自中国。中国修路遍地布网,“先行官”举措得当,一路修通,四方得利,一个地区的资源优势必将转变为财富优势。中国的经验全世界都认可,只是各国政府在理解和应用上各不相同。老挝贫而求变,他们将理论认同夯实在具体运作上,在五十多年前就明白修路与摆脱贫困,修路与当时抗美救国战争能否早日取胜的关系,不逐步解决落后的交通,国家无法摆脱贫困,所进行的革命战争更是艰难。
那时,我亲眼见过那些衣衫褴褛的老挝民众往前线运送弹药的情景,几乎全是老人、妇女甚至儿童,最小的只有10来岁。他们每人用一根圆圆的竹棒挑炮弹,力气大的挑10枚、8枚,儿童挑4牧,从上一个村寨送到下一个村寨,接力棒般往前运送。青壮年们上前线了,又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只有让老弱妇孺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他们望眼欲穿期盼有一条公路。但是,对于长期处于战争时期、国力贫乏的老挝来说,修一条公路谈何容易?在中国无私的大力帮助下,10年时间在上寮地区为老挝人民修建了7条公路。从此,一方土地通经连脉气血畅舒,发展的希望有了一种动力相助,妇女儿童不再肩挑沉重、肩挑危险往前线运送炮弹。滚动的车轮也“解放”了那些用额头背山货赶街的女人,男人们开着自家的车今天跑南塔,明天跑磨丁,生意做得鲜活。不过,那时的老挝人大多数还没见过铁路,至到2009年,老挝全国才有3.5公里铁路,或许,其意义只在于有一个“铁路”存在的“标本”。
如果说,一条条公路促进了20世纪老挝经济和革命战争不可否认的进展,那么,21世纪的铁路建设对于老挝来说,更是一篇令人翘望的巨构华章。老挝政府立志革新现状,提出变“陆锁国”为“陆联国”的战略规划,他们的期待变成了“要快富,修铁路”。两个字的改动是时代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和现实需要,铁路的修建尤其是高铁的修建是当务之急。
他们自然知道,中国修建铁路的技术水平在世界上已经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更何况,中老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中国又是老挝的第二大贸易伙伴国,第一外资来源国,因此,当老挝向中国提出了修建铁路的愿望之后,我国政府一如既往给予了大力支援。
2010年是一个拐点。这一年,南方喜气洋洋,中国成功举办了上海世搏会,嫦娥二号卫星发射成功,广州举办了亚运会,在这一年的好戏连台中,中老两国顺顺畅畅签署了《关于铁路合作的谅解备忘录》。考虑到老挝的实际经济状况,这条铁路以中方为主投资建设,双方共同运营。中老铁路预计投资374亿元人民币,中国持股70%,老挝30%,但是,这对老挝来说,依然是一笔大支出,因此,又由中国进出口银行向老挝提供30年低息贷款。这样,中国从帮助老挝修公路到帮助修铁路,时隔42年,交通形式升级,邻邦关系升级,老挝将一下从全国只有3.5公里铁路进入贯通南北几百公里的高铁时代。
然而,对于承建筑路任务的中铁建工集团有限公司和各分公司、各铁局来说,启动决策之日,就是困难开始之期。
从上层决策的运筹帷幄,到具体的勘探、设计,再到每一座桥梁、隧道的艰难施工、科技攻关、铺轨通车……每个过程就是一场战役,每块工地就是一个阵地,每个人就是一名战斗员。他们的苦与累、血与汗,他们的贡献与担当,一部大书难纳。
修筑中的第一只拦路虎是地型复杂。
中老铁路全长1035公里,414公里在老挝,多数地方外貌青山绿岭、流水瀑布,但对于修路人来说,火眼睛睛中是悬崖破壁断裂层层。铁路要穿越哀牢山、无量山,磨盘山,横跨元江、阿墨江、把边江和澜沧江,座座大山耸天入云,条条江河水险谷深,高山深谷没有丝毫风轻云淡。地势最高点和最低点相对高差最多可达2900米,也就是说相当于996层楼房的高度,60%以上路段是桥梁架深谷,隧道穿群山。带来如此施工难的祸首是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缝合带,两个巨大板块十几亿年前闹脾气,在这片区域死硬相碰,碰出片片肉裂道道伤痕,而当今所修之路必需穿过这些皮开肉绽的地方,松动的落石泥石流一不高兴就倾泻而下,安全风险、生命风险和工期风险,无不泰山压顶。指挥部墙上的工程图标得清楚,整条道路桥隧比例高达71.1%,也就是说,平均100公里就有71.1公里在桥梁上、隧道中穿行。工人们说,他们是在给大山开肠破肚动手术,给河流连筋接骨,铁路不是在洞中走,就是在空中行。原本默默无闻狰狞险恶的山和水,做过“大手术”后立即名扬千秋,风风光光属于地图、属于游客,属于更远更辽阔的地方。
气候炎热,丛林密布,是第二只拦路虎。
500多年前充军到云南的四川籍状元杨升庵如此赞美云南:“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成为当今云南的最佳广告词。用四川话注解更直白:“云南气候不冷不热,安逸。”
修路工人笑了笑:“五黄六月你跟老子到元江来,到西双版纳来,到我们的工地上来,不干活能坚持晒半小时,你是我大爷”。
何谓热带?常年无严冬之寒,只有酷热之烈,40度上下的高温经常化。工人们长达数年在此气候此环境中施工,挥汗如雨,雨流如注没有丝毫夸张。茫茫野外无片瓦遮阴挡署,刚烈的太阳不饶人,脱皮、掉肉只有工人们自已才知道,修路任务有几多重,身上脱皮就有几多层。能在烈日下、暴雨中按期竖起顶天立地的钢梁铁柱,才是汉子。云南人口中的“汉子”,有如梁山水泊中的林冲、武松,三国争霸中的关羽、张飞。被称为“汉子”者,豪杰也。
豪杰也有畏惧,热带森林中的蚂蟥、蚊子、毒蛇,谁都惧怕三分。夜晚,昂头旱蚂蟥爬上床毫无知觉地叮得你血染床单,工人们开玩笑:男人也来月经;而另一种毒虫“马鹿虱”,黄豆大小,叮进头皮后必须开刀才能取出。常年累月他们总结出一些防叮防咬的土经验,用飞机草(学名紫茎泽兰)擦鞋沿或皮肤,用草木灰撒在床沿四周,用烟筒水香烟灰制服蚂蟥,毒虫毒蛇阻拦不了工程进度。
第3只拦路虎是炸弹。上世纪美军侵略越南、老挝期间,仅在老挝就投了2.7万吨炸弹,其中有三分之一至今没有爆炸,长期以来威胁着老挝民众的生命安全。当年的中国筑路工程队在老挝更是遭受了无数次敌机轰炸以及地面特务的破坏,至今记得那些炸弹的名称:钢珠弹、子母弹、蝴蝶弹,杀伤力极强;记得炸弹引起的熊熊山火和血淋淋的死伤现场。美军轰炸留下的无穷后患,竟然延续到了今天。为保证铁路建设顺利施工,老挝人民军奉命扫雷清弹,在施工区清除了未爆炸弹459枚,一团团销毁炸弹的黑烟冲天而起,爆破手们要先走一遍才能施工。不是战场有如战场。
在时间维度的切换中,当代铁路工人发扬光大的是勇敢和坚毅的精气神,创造的是科学筑路的辉煌成果。他们在原本巳经成熟的先进技术基础上,不断进行创新。比如,在勘察方法上,除了常规采用的手段外,还充分采用卫星图像、航空图片、遥感解译等非接触手段进行地质判识;在勘测工作上采用了多种先进设备和技术进行野外勘探;在高墩桥梁的修建上,采用上承式连续钢衍梁桥;在亚洲象活动区,尽量用隧道桥梁代替路基,为大象预留通道……重重压力倒逼革新,他们创造了铁路建设的新奇迹。
2021年3月,我曾经和20多位当年参加过援老筑路的战友重返老挝,凭吊永远留在那些青山绿水间的战友,在琅勃拉邦与修筑高速铁路的一位姓朱的师傅相遇。紧握双予,道不尽同在老挝修路的感慨,言不尽中老两个邻邦的昨日和今天。年过50的老朱话语不多修路经验丰富,他是中铁四局的工人,先是在中国境内的元江大桥工地干活,说起大桥施工的过程他几多自豪几多感叹。我听不懂一串串工程术语,比如什么应变片、GPC设备……却听懂了这桥墩有50多层楼高,必须承受15万吨的重量,而元江全是断层地段和滑坡体,按普通施工法桥墩的承载量怎么也过不了关。难为了工程技术员们无数个长夜难眠,脑汁绞尽终究迎来了柳暗花明,他们用国内首创的工艺破解了这一天大难题。如今,大桥肩挑两座大山,横跨一个大峡谷,火车在拔地而起的桥面上一口深呼吸飞闪而过,而铁路工人们在河谷常年30多40度的高温下,从2016年开工到2020年7月合龙,用了整整4年时间。
老朱还说,他后来调到琅勃拉邦,到老挝这边水土不服,气候更热更不好干。“你们也在老挝干过,了解。”他用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短暂的交谈,匆匆转身向工地走去。我目送着他戴着头盔的身影,这头盔多像军人的钢盔。
安定,是元江至墨江公路段中间的一个地名,这儿没有元江大桥下那样的惊天大峡谷,却有着大山之间常常遭遇的泥石流或塌方。20多年前,我曾经在那儿因山体塌方堵车整整3天3夜,被堵车辆长达20多公里。村民赶来既“救急”又发“灾难财”,煮鸡蛋8元一个,煮洋芋5元一个还买不到。如今,安定铁路隧道全长17.5公里,是中老铁路全线最长的隧道,由中铁五局和中铁十九局共同承建。20条断层肠梗阻,一个月才能掘进10多米,常常耗时一个多月开掘出来的洞型,突然间上千万方土石下塌,前功尽弃,气得人想跳岩。他们采用双层支护控制法,才有了较为顺利的进度。
跨越中、老两国边境的友谊隧道,全长9.59公里,由中铁二局承建。友谊隧道同样是地质复杂,四级危岩五级危岩加上岩盐侵蚀,使经历过南征北战的中铁二局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世界难题”。2020年9月,被称为“印支屋脊”上的第一道难关友谊隧道终于贯通,火车进洞出洞瞬间穿越两国,“友谊”两个字在一洞之中相通相连。
磨憨的身价
磨憨”是傣语,“磨”,中文意思为“盐”,“憨”即富裕,无疑这儿曾经产盐,也曾经因盐而繁华过。
磨憨产盐可前推至唐朝,《滇越县志》记载,磨憨的盐年产量可达70万斤,除供应西双版纳外,还通过马帮销往老挝,一驮盐换回五驮大米,磨憨得利。
磨憨因盐而富、因盐而曾有的兴盛是不争之实。后来卤水干枯,无可奈何花落去,磨憨由骄傲孔雀衰落成一只边山野鸡。中老两国未正式确定国境线以前,这儿被习惯性的称为“零公里”,中方在“零公里”处设有几间简单平房的海关,竖立着高高的五星红旗,意味着过了五星红旗即是老挝国土。
磨憨地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最南端,苍莽的热带雨林连绵起伏,外地人不敢轻易进山,一旦迷向分不清南北东西。澜沧江若即若离顺着低处往南走,在离勐腊县城不远的关累港改名为湄公河,转个弯向老挝流去,她让女儿南腊河和四个孙女南坡河、南木朗河、南西河、南欠河自力更生,保住这方土地肥肥沃沃温饱不愁。
磨憨小镇一块边地优势在“边”,劣势也在“边”。以前山高皇帝远,京城一道圣旨传递,贴上鸡毛快马加鞭也要走三个月。如今现代交通方便,人来车往络绎不绝,诱人惑人是这儿的方尖界碑和神秘国境线。中老边境全长约505公里,两国边民婚丧喜嫁赶街过节世代友好往来。老挝1893年沦为法国“保护国”,1895年,中国清朝政府与法国签订《中法续议界务专条附章》,划定了当时的中老边界,沿袭了近100年倒也相安无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老挝废除君主制,成立了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1992年2月,中老两国再次联合勘界,于1993年1月,双方在北京签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边界条约》,确定了新的国境线。当时报载一趣事,新的国境线不偏不倚从一户苗族人家卧室穿床而过,头部在中国脚在老挝。双方勘界人员征询这家人愿做哪国公民?读过初中的女儿有文化:以“头”为准,国藉算中国。后来,上海一位老板愿出高价购买此房作为旅游景点,苗族姑娘无论如何不答应。
如今,一条铁路开通石破天惊,磨憨车站聚历史与豪放于一身,边远小镇近在咫尺彰显新姿,磨憨身价成倍提升。
冬季的雨水很珍贵,我到磨憨的头天晚上,整个西双版纳下了一场小雨,神清气爽润心润肺,一出站就是一只用上万盆鲜花造型的孔雀,美丽的羽毛甩出一个半圆栩栩如生,翠蓝色的头颅回眸一笑,顿感国门生辉,佛塔瑞祥。一条宽畅的主街道绿树成排鲜花盛开,两边商铺、楼房鳞次栉比,傣族风格的建筑有如诸葛亮的斜顶帽。据传,当年诸葛亮南征进入西双版纳时,取下头上帽子,让傣族先民照此形状建屋,通风透气,防雨防瘴疠。
傣家的吊脚竹楼四面通风清凉透气的确不错,但“瘴疠”还是防不住。三年新冠疫情横行各地,远在天边的磨憨也兵荒马乱。当地人形容,白天街上牛撞人,晚上荒郊鬼撞人,谁也不敢轻易出门。现在车辆如流游人如织,小镇终于元气恢复,正气压邪。现在随意在街上走,新建的货运通道主体轮廓已经高高耸立。以前的国门依然庄严气派,但只有一进一出两个通道,适应不了新的形势。新通道六进四出,将达到500万顿以上的货运流量。高高的脚手架上,戴头盔的工人在太阳的逆光中像一尊尊移动的雕像。施工告示上写得明白,建筑项目是保税区,仓储区。
2022年5月,千里之外的昆明正式托管磨憨,省会城市拥有国境线,云南是首创,机遇也是首创。一路走过去,由云南磨憨开发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投资建设的一万平方米的人才公寓,正在进行最后的室内装修,偌大一片建筑分为公寓区和综合服务区,住宿、办公、餐饮、会议、健身,功能齐备。磨憨人提出的口号是“速度与激情”,分明是当年深圳人的“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速度”。这儿正在上演一幕脱颖而出的边贸中心大戏。
与磨憨一“门”相隔的老挝边境磨丁,几年前,借着中老铁路即将开通的东风,磨丁成为经济特区,提出要达到的目标是中国的深圳。随着磨憨的建设速度加快,他们也劲风入怀杨鞭奋蹄。磨丁每天都要接待大批中国游客,他们说中国话,用中国人民币,卖中国货,手机用中国流量,快递可以直发中国。这片原本素面朝天的地方,正抓紧收拾打扮登场亮相。只不过,从磨憨到磨丁,还需要护照,需要“落地签”。再是友好邻邦,国与国之间往来的规矩不能有违。
随意走进磨憨一家面积不大的杂货铺,少妇年龄段的女老板一对酒窝盛满笑,一口川音拉近了老乡距离。其实,这儿的人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不足为奇。女老板姓陈,来自成都,店铺内满满当当的普洱茶、花生米、红糖、以及老挝的大米、啤酒,越南的拖鞋等等,一个“杂”字难以分清她的主营。她一家4口已在这儿“落脚”5年,她在磨憨,老公在万象,两口子“进口”“出口”的生意都做。
“现在铁路通了,疫情跑了,昆明又来接管,看这架式,政府那些人要在这儿干大事。我昨天才打了电话,叫娘家的表哥赶紧过来,再买两间新修的公寓铺面,咋个整都要把这几年疫情期间的损失捞点回来。”女老板说。
边关不绝云千里,铁路把这个边陲小镇扩展得大气游虹。
2022年2月7日12点43分,第一个由云南出境的“动车老挝旅行团”抵达磨憨站。据统计,仅2023年1月8日至23日,磨憨出入境边防检查站共计验放出入境人员35000人次,出入境车辆11000余辆次。大大小小的酒店、民宿天天爆满。黑字头、晋字头、鲁字头、陕字头、川字头、渝字头等各地牌照的自驾车、房车在大街小巷绕来绕去寻找停车处,一列列火车拉来的人好一个长蛇舞动。所有人几乎都是先到国门摆姿作势拍照片,再到边境检查站排队办出境手续,五颜六色的队伍叽叽喳喳,“半天”移动10来米,当天办不完的只好留在磨憨过夜。
磨憨夜市上,成排的烧烤摊把小镇喧染得热气腾腾,外省人、当地人、老挝人,都学着傣家人的喝酒令“水、水、水----水”,第三个“水”音拖得很长。“水”是傣语“干杯”的意思,喊起来颇有一种齐心协力的气势。
邀请我去喝茶的卡多拉叶茶叶公司的女老总张燕,是当地的哈尼族,“卡多”是哈尼族的一个支系,“拉叶”是茶。张燕40来岁,一头短发一身朴实,她是勐腊县勐远镇人,那儿是个仙境般的养生之地。“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没有人来养生。”张燕这样说。为吃饱肚子摆脱贫穷,她当年凭着年轻凭着一身胆量,办了一张边民通行证独自到老挝“讨生活”。老挝森林中有上百年的古树茶,有数百年的优质木材,坝区有热带的优质稻谷……那时的张燕身穿一身迷彩服,腰挎一把长砍刀,带一张吊床一包盐巴,吃在森林住在森林,白天累死晚上睡死,大蛇凉冰冰钻进被窝,她抓住蛇扔出被窝继续睡……就这样在老挝闯荡6年苦了6年。如今张燕开了茶坊,开了米厂,货供全国。她一直盼着铁路修好通车,解决她的进货难发货难。从大批铁路工人开进西双版纳开始,她每次经过铁路工地,都要情不自禁看一眼那些桥墩、隧道的进度。最后终于通了车,张燕欢欣鼓舞,她的茶叶、大米从西双版纳的旗舰店发出,到昆明、到安徽、到陕西……省力省时省运费,机遇带来的是更大的梦想。
西双版纳州进出口商会,拥有近100家会员单位,有矿产、木材、粮食、水果、橡胶以及其它农副产品,还在老挝的南塔、孟赛、琅勃拉邦、万象以及缅甸、泰国都设有代理处。问起中老铁路对商贸交易的影响,他们甚至没有思索一下就谈了三点:
一、解决了运输拥堵。尤其是磨憨口岸,“从前”货运汽车过关太难,上千辆车堵在境外进不来,一些拉水果的大车时间长了水果腐烂,价值成千上万元的水果倒在山沟里,货主抱头蹲地嚎啕大哭。现在报关、通关手续简化,火车可以直接过境。
二、运输成本降低。铁路运输载重量大,安全性高,而且,大批量的货物是按车皮计算运费,还有按箱计费,按实吨计费,多式联运、散货快运等,减少了中间环节,也减少了汽车的超载风险,为了鼓励铁路运输,国家还反补40%的铁路运费。
三、铁路沿线老百姓得利。农民的农副产品可以就地集中,就地上车。尤其是境外的老百姓,坐火车便宜,可以带老携幼上昆明走万象。现在中国小伙娶老挝姑娘己是平常,异国他乡牵手,千里姻缘铁路是彩桥。
就在我采访进出口商会时,云南久泰药业公司西双版纳分公司的老总冯强接到一个电话,一位顾客的孙子得了甲流,高烧到39度,急需一种叫磷酸奥司他韦颗粒的药,而跑了几家药店都买不到。冯强当即回复,我们立马从深圳组织药源发货,火车运输,今天晚上就可以到。药品救急,人命关天,火车实现了“神速”两个字。冯强说,他们总公司在云南有800个药店,9个分公司。西双版纳有128个药店,除经营门店销售外,还负责供应西双版纳两县一市的医院,以及老挝的磨丁、琅勃拉邦、万象等医院的基础用药,每年要进两亿多人民币的药品。火车未通以前,都是汽车运送。现在火车通了,物流方便,他们下一步准备从老挝和泰国收购石斛、蛤蚧等土特药材,以填补国内资源的不足。这位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老总,有着伴随火车汽笛声的超前意识。
中老铁路带来的利益,不是未来的兑现,而是立竿见影的效应。
清晨推开窗,几朵白云挂在碧蓝的天空,斑鸠在树上咕咕欢叫,建筑工人早已在脚手架上干活。不远处,卖老挝米干、卖越南卷粉、卖煮鸡蛋、卖豆浆油条的摊位热气腾腾。拉着箱子背着背包忙着赶火车到昆明或者到老挝的人匆匆忙忙。一位满脸岁月身穿百摺裙的苗族老太太赶着两头摇头摆尾的小猪,横穿街道往旁边的田坝去放牧,这儿的日子分不清是乡村还是城市?磨憨充满了清新充满了朝气也充满了造化。
古都琅勃拉邦
琅勃拉邦火车站的外观也是孔雀造型,两翅伸展,跃跃欲飞。深黄颜色有似当地和尚的袈裟,高贵凝重。出站后,夕阳下的佛塔在远处金光闪烁。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的旅客,不知来自何方何国?一条大铁路将原本毫无关系的一些地方连接起来,国与国之间,城市和乡村之间,高山和平原之间,都朝着它的力量与魅力在凝集。
车站女工作员没有穿制服的列车员那样严谨,随意穿着宽大敞开的灰色牛仔外衣,微笑着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候车室一排排整齐的座椅可以容纳几百人,宽大得有些奢侈。
琅勃拉邦是一座古迹胜于新景的城市,古王朝的气质和派头处处可见。
不须去专门研究老挝的悠久历史,眼下,只须知道琅勃拉邦曾经在700多年前就是澜沧王国的首都,你就不难理解,它为什么至今仍保留着如此众多辉煌而古老的建筑和无数珍贵的文化遗产,以及多达600多座代表老挝灿烂历史文化的久远佛塔。
那些金灿灿、光闪闪的王宫和佛塔,无所不在的耸立在一个个称为“皇家”的森林中、绿地上,使得这片古老的宝地有一种悠远绵长的佛家氤氲和皇家气韵,撩拨得我那颗带着探寻和兴趣的好奇之心痒痒麻麻,随时都处在一种惊叹和满足之中。
百度说,老语“琅”是首都的意思,“勃拉邦”是一尊金佛的名字。金佛是14世纪时,高棉王国国王赠给其女婿澜沧王国国王的珍贵礼物。“琅勃拉邦”四个字连起来就是“勃拉邦佛之都”。1995年12月,这个曾经是3个王国的国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历史文化名录。2022年又评为东南亚12个最容易背包旅行的地方之一,与琅勃拉邦相隔不远的光西瀑布,获2022年东盟旅游奖。
傍晚漫步在美丽的湄公河边,“湄公河”的意思是百万大象洗澡的地方,既浪漫又气势。深蓝色的河面上,船夫们撑着图案鲜丽的翅尾巴船缓缓而过,划开两道波痕很快又合拢恢复平静。岸边那些700多年前的皇家花园和佛塔,犹如历史与今人在对话。在这个精致而古色古香、依河傍山、面积不到10平方公里的小城中,我似乎聆听到一个王朝的四轮马车在椰树下的滚动声,远古僧侣们在菩提树下的颂经声,神秘的古人古事向我诉说着一件件或惊心动魄或迷离惝恍的故事,700年悠悠光阴没有枯萎,几个世纪留下的王宫金碧辉煌古雅华贵,包括那尊“勃拉邦佛”,都在炫耀这个王朝曾经的经典和现在的魅力。老城区的任何一条街道、任何一个小巷、以及郊区的任何一片森林,都可以找到佐证。当年澜沧王国的创始人有着高瞻远瞩的目光定都在这儿,良好的天然环境和丰盈的物产巩固了他的江山。库银丰腴了,也就建造出无数灿烂夺目的文化以及宗教建筑。从保留至今的辉煌遗迹来看,澜沧王朝肯定是一个物阜民丰的国家。
夜幕降临后的琅勃拉邦夜市给人另一种美好,五光十色中没有喧嚣吆喝,没有划拳行令,伞蓬下,摊位旁,游人如织似乎只是来散步,似乎时间也变得悠悠慢慢。摊主们在带着宗教气息的夜风中,也拂去了浮燥,温温和和不急不忙,或站立,或席地而坐,既不推销自已的产品,也不强拉你试尝试穿,只用目光望着往来客人微笑,买不买随你便。几张芭蕉叶铺出一个五彩地摊,一辆手推车摆出一个杂货世界,软软的话语、厚道的生意,纵使不买也享受。琅勃拉邦出名的小吃是青木瓜沙拉,猪肉沙拉、面条汤和烤肉,当然,还有包烧肉、烤猪脸、酸辣虾汤、柠檬魚,油炸昆虫,烤芭蕉,和西双版纳傣味同一渊源。
尽管云南人也吃竹虫、蚂蚱,但面对那种油炸的多脚虫,以及一只只火烟薰烤的老鼠干,四肢张开,呲牙咧嘴,我不敢吃赶紧离开。温柔婉转的老挝音乐中,那些珠玉饰件,老挝服装,则扩张着女顾客们的审美能力和购物欲望……
第二天黎明时分,附近寺庙传来雄浑而略带瓮声瓮气的钟响,似一个老僧人在发布提示:施主们,今天的“布施”即将开始。据说,琅勃拉邦的布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佛系景观,每天只有半个小时,如果错过了要等到第二天。
早上6点左右,长长的僧侣队伍从淡淡的晨雾和菩提树下缓缓走来,他们身穿统一的赭色袈裟,每人背一个银色圆钵,双手合十,赤着脚低着头,目不斜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随乡入俗,依次跪在路边准备布施。上百名礼仪端庄的和尚多数只有十几岁,文文静静清清瘦瘦头皮泛青,让人顿生几多怜爱之情。据说,各寺庙还有好多年龄不大的尼姑,与和尚们的衣服颜色不同,穿的是粉红袈裟。眼前这支化缘队伍中没见到尼姑身影。布施者们将精心准备好的糯米饭、水果、糕点,庄重地放入他们的银钵中。他们低声回答一声“考窄”(谢谢),又继续往前走,沿街都是虔诚的布施者。
“布施”形式在琅勃拉邦传承了上千年。老挝男人一生都要当一回和尚,比结婚重要。和尚们是不做饭的,寺庙也没有厨房,各寺庙的和尚都是以大众的布施为食。布施是信佛人虔诚的积攒福报和脱苦得乐的自觉行为,老挝人认为,施人一粒米,惠已一颗心,布施越多越功徳无量。敬佛崇善,心灵的充实和安慰,是一种境界也是美德。
当我将头天晚上在夜市采购的几包夹着水腌菜的糯米饭分別轻轻放进不同僧侣的钵中时,天际间红红一轮太阳从古老的佛寺上空缓缓上升,分明看到一束耀眼的佛光在这座古老都城一如即往的扩展。
琅勃拉邦靠着历史文化、宗教文化和自然风情的翅膀,高高翱翔在旅游世界的天空。现在通了火车,琅勃拉邦是中老铁路最美好的一站。一条铁路将一个古老王朝的遗留和馈赠更加快速地地推向了世界。
布施结束,当地人的早市又开始了,满街生生熟熟的食品各自选择,语言不通,在手机计算器上讨价还价,一声“OK”顺利成交,一番趣味乐在其中。出租车司机在停车场用生涩的中国话喊着“你好”“去哪里?”“要车吗?”“光西光西”……“光西”是30公里以外一个著名的瀑布,那儿有大瀑布和众多小瀑布组成的瀑布群,有来自西方国家的姑娘们在瀑布下的雪白皮肤和比基尼套着的细腰身。
时间安排不过来,不去了,午饭后再坐动车直奔万象。
万象不是句号
当我站在万象凯旋门的观景平台上时,来自湄公河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纷乱,我抗拒式地昂着头,观赏眼前一个平平坦坦的四通八达,以及满城森林藏红隐绿的美丽容貌。这个在几十年前我可想而不可及的地方,现在一趟火车轻而易举就把我送过来了。脚下这座远看是巴黎凯旋门,近看如老挝佛塔的建筑物倒是很平静,它不卑不亢位于万象中心大道中央,经历过殖民王朝的更替,接纳过好多大国元首的参仰,似乎一切都见惯不惊。这凯旋门是为纪念老挝反殖民战争的牺牲者而建。反“殖民战争”反的是谁?当然是曾经长期侵占老挝的法帝国。也就是说,老挝人民赶走了侵略他们国土的法国人,却把法国的凯旋门有模有样搬过来作为象征胜利的标志,似乎有些颠倒。不去思考了,这是“人家”的选择。不过,这个城市真的很奇特,入眼之处,超过10层以上的建筑都屈指可数,森林在城中,城在森林里。原先我一直认为“万象”乃万头大象之意,因为老挝的森林多,大象多。又是百度告诉我:错。老语“万象”是“檀木之堡”的意思。古时,这儿肯定遍地都是檀木,冲破了中国人“顾名思义”的思维。不过,我还真希望“万象”是万头大象之意。试想,万头大象在满是檀木的森林中与人共处,何等浪漫何等“生态”?如今的万象檀木已经不多,倒是椰子、槟榔、香蕉、龙眼,交错生长、绿荫成趣。在遍地的浓郁苍翠中,有一种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的“光棍树”,光生生的枝干昂首蓝天诉说着寂寞。到了泼水节时,满树“光棍”骤然之间繁花绽放,白瓣黄蕊鲜嫩可爱,老挝人叫占巴花,是老挝的国花,西双版纳叫鸡蛋花,花期到来时满树白嫩,一树树“光棍”一夜之间变成高贵圣洁的少女,神灵护得国花开。同时,鸡蛋花还是佛门“五树六花”之一。佛经要求,寺院里要种植五种树:菩提、高榕、贝叶棕、糖棕、槟榔;六种花:荷花、鸡蛋花、文殊兰、黄姜花、缅桂花、涌金莲,吉祥高雅,内涵深深。
街道上蜂拥的摩托车和豪华汽车交织出两种生活的对照。公路两旁低矮朴实的房屋和独门独院的普通人家,以及房檐下无数密密麻麻的电话线,悬空交缠出一团团乱麻,显出一个城市落后的窘迫。也有豪富之家,时不时在街边看到一些足有几千平米的大别墅,又是一个天上地下的对比。
在邻近西萨格寺的一家茶楼上,我们任凭暖风吹拂,喝着老挝出名的冰红茶,吃着法国有名的长棍面包,不知今夕何夕?东道主陈黎明是我朋友的朋友,湖南衡阳人,因生于西双版纳黎明农场而得名,父亲是六十年代从湖南来支边的“老农垦”。陈黎明当过小学老师,来万象做木材生意已经13年,会讲老挝话,听得懂老挝歌曲,也就不像其他一些来老挝打工的中国人,一有空闲就四人围桌杠上开花。陈黎明带着几分神秘给我说:“如果你光看万象的基础建设,还不如中国发达地区的一个县城,但只要了解这个国家深层次的东西,就知道它潜在的优势。它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魅力,弥补了地域小的缺陷,世界好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来访问过,不少外国企业家也纷纷前来投资,看中的是它辽阔的地域,丰富的资源,以及它的开发前景。这些年,中国有上千家企业在老挝,来自湖南、云南、四川、重庆等等地方。在老挝的20多万华人中,50%是湖南人,湖南人又多来自邵东、邵阳和西双版纳农场的湖南后裔。”
“中国人在老挝主要经营什么?”
“木材、矿产、橡胶、养殖,什么都有。光湖南人就掌握了老挝60%的手机市场,50%以上的服装产业。”
“效益如何?”
“由于连着3年的疫情,口岸关闭,所有投资企业损失都大,有的甚至倒闭了。我本人都亏了几十万。今年春节前口岸放开,动车开通,大家又充满了信心。我这么给你说吧,春节后我从景洪过来,在老挝驻西双版纳领事馆等待签证的中国人天天都排长队,加急签250元,3日签200元,慢签180元,好多人都是加急签。便民服务中心办出国护照的人也非常多。”
茶味清香,话语实在,他在侃侃而谈中显露出对同是国人的坦荡,我听得很认真。
老陈接着又说;“中国政府对老挝支持的力度很大,万象凯旋门前的大广场和喷泉景观也是中国修建的,还有中国援建的莫霍索医院,是目前老挝最大的医院,楼顶有停机坪和救援直升机。”
当陈黎明知道我当年参加过支援老挝修筑公路时,顿时露出几分惊讶几分敬佩,但那时他还没出生,完全不了解那个年代。
是的,这些“往事”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包括在老挝做了13年生意的陈黎明。摸着两鬓白发,我只有笑笑。“当年”这个词是橡皮筋,拉长一些缩短一些都可以用,但无疑是已经归于历史的范畴。历史往回看,未来往前看,从史学的价值说,所有能“回看”的事都应该是平行的,但如果用“未来”来衡量,一些事总会比另一些事更浓墨重彩。在时光的淬炼中,每一桩事物的作用都不是均值的空间,比如两弹一星的辉煌,三峡大坝的修建,白鹤滩电站的发电、南水北调的宏图等等,尽管漫长的岁月会淡化或隐去一些过程,但其长远的作用和影响才是最大的景深和智性显现。中老公路、中老铁路过去、现在、未来所展开的万千景象正是如此。
“扯远了,喝茶,喝茶。”陈黎明倾着腰为我斟茶。
冰红茶的确不错,既有茶味又有水果味,很有特色。热带地方喝这种凉冰冰的茶很舒爽。
陈黎明看了看表,打着哈哈:“哎哟,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宾馆休息。明天八点半我带你们去万象段的湄公河参观,那儿是老挝和泰国一水相隔的地方,以河为界,旱季水小时可以直接踩过去,万象是世界上离边境最近的国家首都。”
谢过陈老板,回到酒店已经快11点钟,从窗外飘进来的“夜来香”花味浓郁熏人,加上冰红茶喝得太多,翻来覆去难以见到周公。
见不到周公看手机,按出的内容都和“中老铁路”有关,可能是这几天行程中所形成的“下意识”。
老挝人口700万,17个省,万象人口90万,仅在铁路修建过程中,就带动了当地11万人次就业。中国施工队购买老挝当地材料和物资超过51亿元人民币;
世界银行预计,未来每年将有1000万老挝人和周边国家的1000万游客使用中老铁路;
对于中国,中老铁路开辟了一条国际物流新通道。昆明将成为辐射南亚、东南亚的区域性国际物流枢纽;
老挝目前在云南有留学生5000多人,云南大学、云南民族大学、昆明理工大学、云南师范大学开设了老挝语专业。云南民族大学与云南农垦集团合作,在老挝万象共建澜湄职业教育基地,昆明铁道职业学院为老方开展高铁师资、学员培训;
长期以来,我国80%的进口石油和60%以上的出口商品,都需要经由马六甲海峡运输。近些年,美国在马六甲海峡两侧建立了军事基地,我国的船在马六甲通行受到监视。如果泛亚铁路修通,就可以直接避开马六甲海峡,联通印度洋出海口……
大海无边,冲出禁锢,宽阔的太平洋带来的有物质力量也有精神力量。
一位老挝诗人这样写着: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为什么会有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
在大地弥漫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
困在寒冷而空虚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往了窗子大风
从东吹到西
从北刮到南,
不论黑夜和白天
你所说的曙光
究竟是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合
在光明的景色中
老挝没有海,人们向往海,向往有“十个海子”的“光明景色”。云南也没有海,云南人把湖都叫海,洱海、程海、碧塔海、阳宗海,没有水的地方也叫干海子。同样是古代人对外部世界的一种期盼。云南藉的音乐家聂耳说:“我的耳朵宛如贝壳,思念着大海的涛声。”异曲同工。
中国和老挝,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中国云南是彩云生长的地方,老挝是佛光普照的土地,湄公河如同佛祖敞开的袈裟,护卫着两岸的万千子民,护卫着绵亘的森林和林中万物,现在,一条巨龙又接云接地,接海接洋,有了一个不凡的载体。汽笛声中,万物与太阳同在,佛光与灵气共存,泛亚铁路的前程已被照亮,和大海的距离已经拉近。长长的铁路编织出一张奇经八脉的经济网络、文化网络,织进湄公河的金波银浪,织进跨国森林的奇谲浩瀚,织进琅勃拉邦世界遗产……给无数城乡注入活力注入生机,使其有了更加大度、更加活泛的机遇突破平庸,焕发出新的气象,一部穿越大戏刚刚开场。
再过两个小时,当太阳照在湄公河面时,我当随同陈黎明去参观万象与泰国隔河相望的廊开。天上的云没有国界,地面的江有国界,只能站在此岸远眺彼岸,那儿是泰国廊开府的首府,也是中泰铁路由北向南的终点。中泰铁路是中泰两国的合作项目,第一期工程曼谷至呵叻府253公里正在紧锣密鼓建设中,预计2027年竣工开通。之后的二期工程呵叻至廊开355公里,在廊开与中老铁路相接,这样,曼谷至昆明1643公里亦可实现朝发夕至。
钢铁巨龙一路向南,万象不是句号!
此文原载《中国作家》2023年第六期。
作者 欧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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