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 学 费
文/李建印
上午,和老伴去儿子家看看,顺便帮助收拾下东西。走时,看见一个编织带装着粉条,仔细一瞧是合阳县农村生产。这勾起我年少时的往事。
15、6岁时,我换(卖)过粉条,目的只有一条,自己挣钱解决学费问题。
我家兄弟姐妹六人,我排在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1963年9月,我上初小时,一起生活的爷爷已67、8岁了,父母37、8岁。日子过得特别紧巴,大人们倾他们全部之力,也仅能保证我们一日两餐饭,基本做到肚子不挨饿,衣服可御寒。至于没袜子穿,鞋是烂的,底磨透了,脚指头露在外边是常事。没穿过背心,没戴过帽子,没枕过枕头,裤子不分前后换个过穿……。习惯了,也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心里也没有自卑与不安。但上学这是要钱的,尽管只要一块钱学费,几毛钱学杂费,几毛钱书本费。按今日的眼光,可能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加上我哥在县城读初中,姐姐和我读初小,3个学生加起来,开学时要钱超过十块,对家里大人来讲,往往压力山大。常常是哥哥把背馍馍或红薯的包,放在桌子上,等母亲找别人家借钱回来,才能走那十来里路去澄城中学报到。因为县里学校是不赊账的,交不齐学费、班费、书本、水费等是不办报到手续的。而村里学校则可以先报名,欠几天再缴。没钱缴的晚,无非是在教室外边站着听里边老师讲一堂课,下一节课就进去了,没人管。家里人把钱缴了,听课自然正常了 。特别困难或家庭成分低的,可以减免。我们家是上中农成分,没有资格享受减免规定。
尽管自己只有6、7岁,但大人尤其是母亲每每腆着个脸,出东家进西家,为几块钱,甚至几毛钱,给人家说好话,赔笑脸,表决心,定时还的难场劲,让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姐姐好不容易考上县城里高级小学,交上了学费,星期天回家背馍,让贼把被子偷走了。家里拿不出一床被子,姐姐的学历定格在小学五年级。我暗暗下决心,自己解决学费,不要大人再操心。
从二年级开始,我花了从大人手里要来的一块多钱,由县城里买回了两只可以剪着卖毛的兔子。看着这“安哥拉长毛兔”,我是兴奋万分。自己动手搭了个兔子窝,后来用砖砌了个5、60公分高的台子,上面是4个隔子,确保大的小的都有小窝。既有用废铁丝折成的栅栏门,又得有晚上挡兔子门的砖头。我早上起来,先到兔子窝旁,搬开砖头,看兔子是否活蹦乱跳,我爬在跟前,看着那长长的耳朵支棱着,在晨光下耳朵上的血管筋脉是那样透亮,红色的眼睛一眨一眨似乎与我对话。它用鼻子向前向上嗅探,在铁絲门上磨蹭着,小小的舌头在自己那豁嘴上来回舔着,等待着我放草和饮水。农村人吃两餐饭,我们早上放学回来才吃早饭,中午要到13点多放学,下午继续上。我放学先看兔子后吃饭,有时则是先到地里给兔子寻草,尔后吃饭。晚上睡觉前,一定得反复几次,把兔子门挡好,防止黄鼠狼等伤害。夏秋季节每月剪一次毛,我往返跑二十里路,把装兔毛的袋子紧紧攥在手里,生害怕把我这希望和喜悦搞掉了,也害怕不小心让兔子毛在布袋口飘出来。到县城端正街南头,朝西的大门里,是城关供销合作社的收购点,看着收购员收购,特别盯住他手里的称,唯恐称高那么一点,把自已半两兔毛没有了。那是钱,那是命,那是我希望之所在。兔子毛出售了,得到一点点钱,马上得装好在衣服口袋,有时要紧紧按住口袋,生怕有个闪失。回到家里,向母亲交账,让给自己好好保管,同时要千叮咛,万嘱咐,要把我的钱管好。至于大人给帮忙,管理,尤其是剪兔子毛时的付出,在我心里在那是不能算账,钱是我个人的。好的时候,剪一次毛能卖到一块来钱。一对兔子后来又繁殖幼兔,我大致出售过近十来对兔子,收入也不少。兔子每月产一窝仔,每年有5、6次,多的时候产5、6只,少的时候也有2只。包括平时8分钱一张一开的纸,5分钱一个削铅笔小刀,3分钱一个不带橡皮的铅笔,1毛2分钱的练习本,我能自己解决了。也带动了好几位同学。

五年级时,兔子越冬难,加上家里病人不断,下学后主要任务是请医生,抓药。有时得喂猪,没有时间料理兔子,慢慢兔子全死了。这时候需另外想办法,找药和挖药。春天遍地去找白蒿芽子,晒干成茵陈。这时候不离身的是一个自己家人编的笼,一把镰刀,走到那里寻到那里。有时不知不觉也就跑出去好几里路。夏季摘槐树角,这一根杆子或者是干脆上到树上,摘下来晒干卖槐角籽。秋季找蒲公英,这与白蒿一样生长在路边或者土埂子上,也有生长在废弃的烧砖窑场,只要你努力 去找,总是镰刀下面可以有收获;只要肯跑路,一定会比别人收获多。半天时间找的可以晒干一到二斤,也是要到城里才可以出售卖钱;冬初打柏树籽,等待干透筛子处理,卖柏籽。这得专门到人家坟地边上去找才可以,因为我们家乡柏树并不多,只有各家祖坟上才栽植柏树。有时一个人干,有时得家里大小人帮忙。一年四季,和小伙伴在本村烧砖窑、地埂、田边、土崖上挖远志,地骨皮等。有时天不亮起床,赶五里路下沟,到王家醍醐的东沟去挖草药。那两个凉馍馍或红薯,家里灌的一瓶水,就是一天的干粮。但只要收获多,挖得药材多,比什么都开心。有的在脚下可以找到,有的则要到土崖上挖。有时一个人可以,有时则需要与小伙伴们协调,有的干脆是一个人蹲下,一个人站在背上挖高处的药。天快黑了,几个小同学背着满满的收获,从沟里往上爬,往往到家天已经黑了。只要挖的多,没有人挡住没收,再苦再累,也是特别高兴。至于手扎上刺,鞋烂了,有时让马蜂把手或者脸蜇了,根本不当回事!
上了初中,特别是上高中之后,吃住在学校,放假回来得参加生产队劳动,挣点工分。否则,全家人工分不够,生产队不分给劳动粮,基本口粮也得用钱买。怎么样既能挣到工分,又能解决学费?思来想去,只要生产队不指定我上水利工地去干活,那就换(卖)粉条。尤其是放寒假时,正是换粉条好时候。
我们村有做豆腐,尤其是漏粉条的传统。集体化之后,我们生产队大多数年份都保有豆腐房与粉房。特别是粉房基本没有停办过。由刚解放入社时全是绿豆粉,后来逐渐转换成绿豆加其他粮食加工淀粉,红薯加工出淀粉。春秋漏一些粉条,夏天害怕发酵,基本不漏粉。冬天来了,漏粉集中开始。由阴历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中旬,基本上把一年积攒的淀粉全部漏成粉条,多的年份能达到1000斤以上。销售的办法,除1973年将粉条拉到距离我们村子一百多公里的宜川山里销售之外,其余年份都是由社员外出走村转巷去销售。
参与这样销售人员,每天基本任务是完成20斤以上数量,生产队给你记10分工,在那时这就是全劳力的满分。至于你出去之后如何兑换,是到矿区卖给那些有钱的户主,还是到乡下与农民兑换粮食,那是你个人的事情。你个人要有自行车,蹬上车子,是南下还是北上,是西去还是东往,这得你自己选择与把握。你得掌握分析最近以来行情,你得明白这附近村子人们收成与购买欲望如何,你也得清楚这最近有没有人去过你准备前往的村子,你也得考虑这路程有多少,是平路还是翻沟,是当地老户多,还是移民相对需求量大。用粮食换要具体到品种,要学会观察与识别豆类与其他粮食的质量,要清楚他们的干湿,要学会绿豆与其他粮食折算方式方法,要学会交易过程的把控。
经过与家里人商量,我也决定参加换粉条,给自己找点生路。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这得父亲与姐姐去120里路水利工地干活,自己走着去;哥哥在公社试验站干活,也得步行去,我才有自行车可以使用。准备了包粉条的包袱皮,也得有盛不同品种粮食的口袋,这大大小小得有5、6个。关键是要有一杆称,更得学会如何使用。这也得反复练习才能稍显熟练。
有一天早上,我赶在天气大亮之前,让母亲给我做了一碗开水加点面煮馍馍吃。这既节省粮食,又有汤水有馍块,人吃了尤其暖和。特别是放了一点干辣椒,头上冒汗,浑身热呼呼的。
到了生产队粉房,找当时负责的六金爷给称了30斤粉条,老人家提出你要这么多,能不能卖掉?我信心十足的回答,没有问题!卖不完我就不回来。老人家一再劝我,第一次,少带点,不要把人固住了。
骑着自行车,一路向东北进发。想着头天晚上与爷爷分析商量的情况,朝着合阳县西北乡去。尽管由我们村向高家坡方向去,先是一路上坡,后是从垆洼村南侧下坡,经过了北坡村,也过了澄城与合阳县的界河段家河,十里路稍多一点。正准备上坡前行时,过来一位约摸五十多岁的长者,他告诉我:小伙子,刚刚上去了一位卖粉条的,你上去不是跟在别人后边了,你如何卖?听了这话,刚才一直在脑海中过电爷爷传授的内容,什么如何叫卖,怎样与人打招呼,如何能够让人相信你卖的粉条是粮食做的,这称是如何称,既能够保证不亏人家买主,也不能亏了自己。这不小心,称旺一点,可能就把半两或者一两粉条没有了,这就差了半斤多粮食,或者是差了几斤红薯干,你回来恐怕把你自己蚀掉了。一下子好似全没有了,这得面对现实,如何解决好到那里去的问题。昨天晚上分析的是这个方向比较偏僻,人来的少,这马上过年了,无论如何,家家户户也还是需要换一点粉条。岂不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怎么办,对于我这个16周岁第一次出门换粉条人来说,遇到了难题。思考半天,北边不行去南边。想到我们村里解放前有一位专门给人平时磨粉的人,每天步行往返近40里路到县南边干活,而且回来给自己家继续干,天天如此,坚持了几年,方才发了家。那我就去北社村或者南社村去看看,只要在一个村子开张,有可能把这30斤粉条处理了。
下坡时得意,这推着车子上来,实在是不大轻松。但上来之后往南走,就是一路慢下,不到一小时,这在人们吃早饭前我又到了北社村。进村了,难题来了,这第一声如何吆喝出去?这得把人从他们家里喊出来,否则,你只能是自己在村子里站着。过往有几个人边走边看,这样一位年轻人是如何开始自己做生意的场面。这时也不管什么脸面,一声“换粉条子哩”!就出去了,接着一声可能比一声大,连续喊了四五声,马上就有人出来,感觉到有了成绩。至少人有来看你这小伙子带的东西咋样,没有顾客你是白忙活。后来在部队担任军务参谋,口令声在一公里外能够听到。到西安送退役老兵,在火车站广场西南喊一声战士名字,正在东北角购票处的赵希利转头找我。当师团领导时,千把人讲话,不用话筒,保证大家能够听得清楚,不知与这次开头有无关系。
面对着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你得解决他相信你的问题,相信质量是粮食粉?咱不敢说是全粮食粉,这人家不信。你得说我这是绿豆粉打芡漏出来粉条,可以保证你下到水里多长时间不断,也可以现场用火给你烧一下,保证能够点着,这是现场检验。有一位年龄略大男的开始用手抓了,我看这有门。但你得听清楚他是用什么兑换,他讲用玉米换行不行,我赶紧讲只要是粮食,什么都行,用钱买也可以。但这位买主在具体兑换量上来回搞,最后確定3斤玉米换1斤粉条。他回家拿来用袋子装的玉米,过称时他嫌我的称高了。而称粉条时则嫌称平,顺手抓一些放到袋子里,这称又高了不少。我想你这一来一回,我少收2两多玉米,一天都这样办,我要少收3斤多玉米。我声音大起来,坚决不同意兑换了。这时耳边响起爷爷昨晚的叮嘱,第一个生意,要知道让人。这开张了,事情就好办了。爷爷又给我具体示范如何掌称,怎么样拨秆砣绳子,怎么样确认斤两,如何能起先秤平略欠,搭一点正好,两不吃亏。
早饭时节,有了5、6户买主,兑换了不到10斤。我把摊子放下,在村子里来回走,继续吆喝,陆续有几位兑换的。到14时多吃中午饭时又有5、6户兑换。直到大致17点左右,总算兑换完毕。
我把兑换来的绿豆、玉米、小麦、黑豆及糜子装起来,大致有20斤不到,搭到自行车上,没有多少。把红薯干装起来,三个蛇皮袋才装完,设法捆在自行车后座及两侧。天快黑了,开始顶着西北风,一路慢上坡向家里骑行。
30多里路,骑了一个来小时。红薯干体积大,分量轻,途中张风,骑的特别费力。这早上出门,摸黑回家,十几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穿着单薄的棉衣棉裤,骑车时热直到出汗,停下来满身冰凉。
进家门口了,爷爷和母亲一直等着我。看到我把粉条换完了,特别高兴。催着我洗手洗脸,快去吃放在锅里的红薯干饸饹,吃放在灶火余温中的烤红薯。妈妈叮嘱,饸饹里倒点开水,放点盐和辣子,也不干渴了。
这时的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家人的话,边训斥着看热闹的弟妹,边把自己换来的各种食物再过个秤,算清楚怎么样把生产队规定数量交够,多余的就是今天的收入。爷爷和母亲也过来帮忙过秤,算账,看看第一次做生意的成果。“这7斤多玉来是你今天的收入”,妈妈已算清楚了。在当时,按官方牌价也就几毛钱。但按黑市上实价,每斤玉米在2角8分钱左右,这一天收入就接近2块钱了。这时候,被寒风吹了一天的脸感觉到痛,饿了一天的胃肠开始咕咕叫了……。
中学毕业马上50年了。是进入解放军大学校,我才完成了大专、本科、硕士和博士学习,也得以去俄罗斯完成了军事留学。是国家和军队对我的培养教育,是公费让我拿到了博士学位等证书。
六一节来了,回想自己少年时挣学费经历,感想还是颇多。
初小学费是用剪刀一下下剪出来的!
高小学费是用棍子一下下打出来的!
初中学费是用镢头一下下挖出来的!
高中学费是用称杆一下下称出来的!
作者简介
李建印,陕西澄城县人。1957年出生,1974年参加工作,1976年2月入伍,服役41年多。经军队初、中、高级培训及赴俄罗斯留学,获中国科学院大学博士学位。历经基层部队带兵训练,后在兰州军区机关工作至退休。少将军衔。长于战备、训练、装备、管理工作,文字新手。
2023年5月31日完成于西安杜城干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