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忙天,沉重的日子
文/刘林海
那些年,正月过完,就到了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虽然少了寒冷的威胁,但饿肚子的滋味却更让人难堪。于是,对忙天的期盼,就成了庄户人家最大的念想。
青黄不接的时间真长。两三个月的光景里,碗里稀汤寡水,肚子老是前腔贴着后腔。稍晚一些,田里的荠荠菜和树上的榆钱儿等物,让裹腹有了新内容。绿色的食料,也染绿了一张张瘦削的脸。看着小麦一天天长高,大家掰着指头算日子。
套种着豌豆的大麦率先黄了。但那不是供人享用的,生产队槽头十来匹高脚牲口,全指望这些精料攒劲儿干活。羡慕马和骡子大快朵颐时,有人抱怨,说牲口忙前要养膘,可岂不知人是铁,饭是钢,不给人加钢,那忙天还不一个个卷了刃。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生产队管事的人一咬牙,决定从牲口嘴里匀点食,给社员们分些豌豆加大麦。
有了大麦仁豌豆粥,人们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活泛。眼见得田野里的小麦逐渐透出黄意,家家户户开始修整闲置了大半年的夏收工具。据说豌豆是专门用来提高骡马爆发力的饲料,人吃了豌豆,也自然就铆起了劲儿。
饭碗是老天爷给的。在这临门一脚的关头,人们提心吊胆地祈祷,除了火红的日头,千万别刮风下雨。风若起时,晚熟的麦子会倒伏,早熟的麦子会风干,歉收就会铁板钉钉;雨若起时,麦子迟迟不黄,还延迟夏播,若遇连阴雨,麦穗发黑,麦粒在麦穗上起芽,损失更惨。天气决定着人们的脸色,天晴人脸晴,天阴人脸阴。

终于开镰了,村里村外人喊马嘶。饲养室的槽头空了,农户的院子空了。久病的药罐子从炕头挣扎着下地,连小脚老太也颤颤巍巍地走到田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啥时候都可以偷懒,而唯独此刻不敢生出半点懒怠,因为那是要遭天谴的。
清早凉快,但麦秆太潮割不出速度。中午虽热,却能出活儿。火辣辣的田野上,没有一丝风,汗水在人的脸上冲出瀑布。胳膊权当毛巾,抹一把汗水,轮洒出去,星星点点地洒在焦土上,滋啦着冒出细微的蒸汽,瞬间化为乌有。
男人们大多穿着背心,有的干脆赤裸起上身,一两天的功夫,后背上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白点,那是经不住暴晒的皮肤,拉开了褪皮的序幕。待连着褪上几层皮,前胸后背就都成了古铜色。女人们虽还穿着长短袖的坎肩,但汗水往往透湿得薄衫紧贴住腰身,毕现的身形,似乎让她们全然忘了羞涩。人们拼着命,半是为了农人们的信念,半是为了生产队夏忙中多劳多得的包工计酬方式。
有人晕倒了。村上的赤脚医生站里已出现拥挤。那平日里包打天下的仁丹、清凉油、红药水,已显得有些力不能支,藿香正气水又被捧成了灵丹妙药。但仍有脱不了症状的人,就只能被宣布为中了暑,用架子车拉到公社的卫生院,另找高明的大夫。
出大力流大汗的时刻,生产队体恤社员,会千方百计地从其他收获早一些的队上借点新麦,磨出面粉,找些锅灶上利落的女人,做出好菜好饭送到田头。最让人心醉的当是炸油饼,那浓郁的香味必定让舌尖受到前所未有的慰藉。饭罢,再用麦秆当成吸管,就着木桶喝一顿加了糖精的井水,这便是一年中最值得怀念的享受。只不过经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出工的队伍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减员。有两种说法让赤脚医生也是吃不准,一说喝生水引起肠胃炎,一说那油饼是用棉花油炸的,吃多了引起棉酚中毒。可立马会引起老辈人训斥,说祖祖辈辈都喝生水,都吃棉花油,也没见咋的,还不是大吃大喝惹了天怒。
村子里会适时涌进来一批麦客,清一色操着甘肃口音,他们自称半个月前从东边开始,赶着麦黄的步子,一路向西割回自家那方天地。转战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们割麦的速度比本地人快当多了,但却屡屡不被雇主喂饱肚子。这倒不是本地人吝啬,只是东家担心下苦人吃饱饭后身子困,干不了活,两相不爽。晚上,麦客们集体倒卧在村口的大树下,若遇雨天,就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那怕是本地人再热情,断断不会有人受邀进入谁家院子。据说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缘由是担心长期经受夜晚孤寂后,一时糊涂,留情蚀财。
等到天黑透的时候,人们才肯起身离地,东倒西歪地回村。进了院子,刚沾上土炕,还不等腿脚迈上去,上半截身子已是倒下。半站半躺中,鼾声已如雷响。也有讲究的人,打来半盆水擦洗身子,但往往那湿毛巾一沾身,就疼得哧溜哧溜地呻吟,因为被麦芒刺过的部位起了疹子,疹子最怕水刺激。
好不容易等到大田里的麦子收拾利落,大家才被允许回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去收割。这种收割顺序是多年沿袭的习惯,无非是避免觉悟不高的人在大田里磨洋工,有自留地牵心着大家,大田的活儿就自然干得欢。好在自留地的麦子长势都好于大田,成熟的时间一般会比大田晚上三、五天,这种安排倒也有一定的科学性。人们对自留地的感情明显深于大田,那麦茬割得极低,麦捆扎得更整齐。
麦子运到打麦场,却还是难以腾出劳力快打快碾,麦子只能垛起来慢慢消化脱粒。因为晚苞谷播种更为紧火。谁都知道秋作物早种一天,早收十天的道理。何况,棉田正是喷药防虫最关键的时刻。蚜虫会趁着人们的马虎,不出两天就能干掉一地幼苗。这就只好科学分工。青壮年犁耧耙磨,女人们巡回喷药,老弱和儿童在麦场做些零散的筹备,且肩起防火防盗的大任。
苞谷下种了,又适时地下起了一场透雨。不待小苗冒尖,人们又急急地集合在打麦场。扒开麦垛时,却不想常常有顶部的麦穗发出芽子。这就只好把芽麦分离出来。上缴国家的公购粮是要保证质量的,芽麦当然就只能留作社员的口粮。有人骂娘,说种粮的吃不上好粮。有人调侃,说芽子麦虽不筋道,不能擀面条,但却能蒸粘面馍馍,甜甜的,权当吃了免费的糖。
能睡个囫囵觉是极奢侈的事。半夜里常常会响起急促的铃声。那多半是急雨袭来,摊在场里的麦子需得紧急堆垛。铃声就是号角,呼啦啦就会从各家冲出生龙活虎的男人女人。
一个忙天,会让所有的人如同掉进过墨池一般。俊样的小伙子会被人称作黑铁塔,漂亮的女人们会被人戏称黑牡丹。齐齐地经受过一番洗礼,却都是幸福地盘点着刚刚流逝的时光,等待着令人醉心的夏粮决算。
留足公购粮,按照劳三人七或者劳四人六的比例,每个在册的社员大抵可以分得七、八十斤麦子。工分挣得多的,可以多分三、四十斤。儿女多的人家失落,劳力多的人家兴奋。但不管咋说,这些精粮掺合着下一季的秋包谷、红薯,撑到来年忙天,总还是有希望的。
忙天里偶尔还会发生辛酸的事儿。那年,邻村的麦场失火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虽说来了消防车,却是一点作用也没起。火后,高高低低像是坟丘的黑灰堆透出骇人的恐怖。还有一年,邻居家的五岁丫头帮着大人翻场时,卧在麦秆中睡着了。马拉碌碡进场时,没有人发现丫头,等到一声惨叫过后,丫头的一条腿已是血肉模糊。后来村子里就多了一个架拐的残疾人。
麦场上的麦秸清理完毕的时候,那立了大功的麦场不能闲着。农时已过,一般的秋作物赶不上了,只好犁一遍,种上萝卜。冬天里就有了腌咸菜下饭。这便是忙天的最后一道工序。
忙天,那是一段沉重得透不过气的日子。
二0二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