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病魔,不挑年龄,不挑贫贱富贵。病房里三个老人中,年龄最小的七十一,得了肺气肿,出院不到十天就过世了。他老伴儿说,老人自幼孤儿,被亲叔老子婶娘拉扯大。
三年前,给耄耋之年的五保户三娘生火烧炕,烟呛之后得病,睡倒再没起来。他们有三个女儿,没念过书,早早出嫁,也没给唯一的儿子换个媳妇。因为贫穷,没念成书的儿子,网上聊了个村里人都嫌丑的女子,还生了个儿孙子。孩子们都生活拮据,自顾不暇。只有大女儿家离他老俩口近,抽时间看看他们。住院这几天,因为疫情封控,大女儿冒充陪护,进来看了二老一次。黑头虫葛成白头虫。阿姨也一身的病,却舍不得五块钱租一张床,每晚蜷缩在老头足下。早上起来,苦笑着说,她蜷上一夜,浑身的骨头都长一块去了。我让她和我睡到十七床,她死活不肯,就不知说啥好,看着她无休止的被病入膏肓,情绪低落的老头颐指气使。
我父亲是十一月二号,感冒咳嗽,引起脑梗加重,晕厥两次,由我带到县医院急诊科找主任就诊,入住给我带来温暖与惬意的二楼六号病房。
病房进门左边,十六、十七、十八写红数字的,三个临时储存柜镶嵌在墙上,右边是卫生间,十六、十七、十八床依次排列。父亲被安排到最里边靠窗十八床。病房里很安静,父亲躺着,除了时而咳嗽,吐痰,像个被束住的孩子,很无奈地微笑着,说:“唉!我每天的小折磨从现在开始了。”
看着父亲苍白无力,还爆着青筋的手臂与胳膊上,分别五花大绑着两个纤细的针,向瘪进去的血管输液,我的心隐隐作痛。
父亲八十六七,不抽烟、不喝酒、连茶都不喝。从我记得,父亲饿了凉水淡饭,勤俭持家。老了,还想为儿女操心,常在家不是拔院里钻出来的野草,就是收拾破纸片或者饮料瓶,大路边听见收破烂的人,就喊哥变卖钱。
母亲在世时常说:你们五个还是秃葫芦娃的时候,你大为了让咱们少受罪,跑到火石寨砸石头,忍饥挨饿,回来时,骨头差点撑到皮肤外了。可我只记得父亲为了我们能吃饱穿暖,低头耕种,用高大的身躯和宽宽的肩膀,扛着当初非常贫瘠的家。为了我们有出息,他披星戴月,栉沐风雨,尽量不让我们干活,他还一个字一个字往他心里刻,识了好多字。后来,他又被安排管理大队部代销店。当时,三个哥哥青苗似的疯长,他们伶俐可爱,却淘气不爱上学,父亲就教他们修理自行车,学木匠技术。还给家里请了几个月邻村会点拳脚师傅,教三位哥哥强身。父亲鼓励他们喜欢啥学啥。还积极上报,让大哥当兵报效国家。包产到户时,小卖部也盘给了父亲。三个哥哥到了婚配年龄,父亲勒紧裤带,拆东墙补西墙,东借西凑,为他的三个儿子娶了媳妇儿。虽然父亲的业绩和贡献不是那么大,但社会不断发展进步,一层人有一层人的生活方式,我们都知道,父亲已尽心了。去年,母亲走了,父亲噎着伤心,做手操走步锻炼身体,克服种种困难,以他自己的方式,尽量减少麻烦我们。
(二)
五号,肺气肿老人入院,住十六号床。按照床位,我把顶端十六号柜子里东西拿出来,看着瘦弱小个,花白短发的阿姨一次次踮脚,把很简单的几样东西归位。病房因增加了二老,直到我带父亲出院,再没安宁过。
晚上,月光如水,照进窗户,映在白色的病床上,柔柔的。我们刚闭眼入睡,肺气肿老人就开始呻吟。阿姨抱着头,蜷缩在老人屁股下装睡。忽然,那老人一阵嘶哑的呼喊:“雨花!雨花!啊——”。不等他老伴儿反应,老人已经坐在床边上,一口一口喘气。阿姨装不下去,起身开灯,检查一下老人胳膊上针头,又盯着泵上卡着的针管子,长吁一口气,希望夜很快殆尽。可针管偏与人作对,不仅慢,几近停止。阿姨起身,嘴里念叨:还这么多药,到底走没走啊!说话的功夫,她很小心地摁了一下呼叫铃。不一会儿,护士进来,稍微调一下泵,怏怏地离开了。
看着二老的失落,我也无比孤独。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这个病房似的。我忍不住主动和阿姨搭讪,看着曾经高个,大眼,鼻梁高挺,额宽,帅气,如今肺气肿严重,前心贴着后背的老人,也有些伤感。阿姨说,这几年,他们从医院三进三出,成了常客。
夜很深,偶尔有飞车从窗外划破寂静。我劝阿姨和我挤到十七床睡觉,阿姨还是不肯。我尽量找话题同阿姨聊天,为她找宽慰。阿姨说,她是针屁眼里逃出来的。自小她父亲离世,母亲再嫁,把她半死不活的猫娃子一样带到另一家,后爸心术不正,嫌她争掰口粮,什么口粮啊!还不是能照到人脸的榆树皮或者洋芋蔓汤。后爸每次借着稀罕她的幌子,手伸进被子,摸着她大腿上那点儿红软的皮,狠狠拧一把,疼的她咩!咩!哭叫。人家还骂她像个妖气,丧门星。阿姨说她头皮上几乎没头发,后来,连哭都没了灵声,像个可怜的死猫娃子。还是她娘家奶奶不忍心放弃,把她又带回去,抓养大的。后来,虽然都贫穷,但她老伴儿长的帅,学的乖,她奶奶把她许配给了老伴儿。她见我听得很认真,又说:“人穷了,山都是光秃秃的。没烧的,我就叫上我老汉,边打边砍沟畔别人不敢动的刺蓬;没吃的,我就去方圆讨要。”阿姨看了一眼老头,接着说:“他躲到一边,看我要到吃的了,就赶紧跑过来驮到他肩上,看到恶狗来,帮我打。有时候要到我娘家门上,还能多要点。后来有了娃娃,社会也相对好点了。”
阿姨叹息,她儿子不好好上学,辍学后,在外打工,二十六七岁,网上瞅了个媳妇儿,带回家时,丑的没眼看。邻居议论说:你儿子那么帅,那女子咋能配上你的儿子。
我忍不住说:“好着呢!丑妻薄地家中宝。只要你好好的待她,她肯定会醒事。”
阿姨又抱怨,说:“媳妇子家里不回来,一但回来,整天抱着个手机,饭不做,一把活都不干。尤其是我们地里干活,人家地边上一坐,等我们收工回家,饭做熟,她还有个吃不吃哩。我儿子实在忍不住,说两句,俩口子就吵架。等有了孙子,为了少结怨,我干脆让儿子带着媳妇孩子外面打工,租房子住。可媳妇子还是手机一抱,啥都等我儿子下班回去做。没办法,我儿子只好到外地找活干去了。如今,媳妇儿家里盖那么好的房子不坐,一个人带着娃,在县城租楼住。我老俩口一直靠放羊变卖钱,还娶媳妇借的账,五六年下来,十一万的账,还剩三万元。如今老头得了肺气肿,这么个身体,唉!过得吃力,剩下的账用啥还呢!不过,都是亲戚的,不紧。”
她说罢,拿出手机,让我看她家漂亮的房子。我看着她手机上只属于扶贫项目,极普通的房子,说:“这房子在当今太普通了,人家肯定看不上。如今只要儿媳孙子乖乖长着就行了,你苦死累活,都不要说她,总有一天,你孙子到上学的时候,她会醒悟。再说,如今农村,谁家把媳妇儿一松手,就有人叼走,还是忍着”
阿姨慈眉善眼的笑着应允:“对着呢”。她老伴也赞许我的说法。
听罢阿姨的话,看着她如寒风中打颤的枯枝,想向过客诉说,曾经拥有过春天。如今,每天依偎这么一个身边虎着助肺活器,嘴鼻扣着链接着粗长软管的罩子,没日没夜呻吟的男人,靠党救助金过活,我只感叹她的命大,是生活在了和平年代的中国。我心里祈祷他们好好的!
阿姨又补充,说:“好好的男人,账没还完,得了肺病。医院成了我们的家。一个月内,大多数在医院。尤其是冬天,省了碳,还享受暖气,国家报销下来,乡镇再扶贫几个,几乎花不了几个钱。”
她还说她们每次来了,都被安排在窗口。她老头心上急地慌了就看窗外,他们一年把梨花就看成雪片了。终是,自卑管束着她说话的语气,没有那么大声,只有一种朴实留在她的脸上。可我父亲也喜欢窗口,我没办法实现他们的愿望,只有看着那老者心急了,起来,躺下,那么重复着。
有时,我父亲三番五次咳不上来痰。十六床老者胸廓胀,⽆法⼊睡,他双拳紧握着。口鼻扣着罩子,边上有个小孔,扑腾扑腾跑气,那老人涨红着眼睛,瞪他胳膊上泵还输液,再看看床边静静守候他的老婆,伤心难过地落泪。
病房里,一个病人痛苦,一房人煎熬。时间的指针像三寸金莲一样蹀躞,我们都是老人的陪护者。听医生说老人还没到最痛苦的时候。
住在一个屋檐下,相互关照是最重要的。我发现阿姨花白头发很油腻,结成股,紧紧贴在她的头皮上。第二天早上,打水的时候,我没忍住,拿出我的洗发水,掺和一盆温水,硬拉阿姨把头伸到便池上方,一忽儿,黑水从头上浇下来,冲进下水。我递给毛巾,阿姨笑着擦试着头发,说她在家里放羊,干活,没洗过头。说罢,踮起脚,伸手在十六柜子里面摸东西。看她取东西不方便,我个子高,就把十七柜换给了她。
又一个清冷上午,走廊⾥异乎寻常的平静,似乎⼀切都停⽌了,⼜像强风暴就要来临。护士台没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心里莫名其妙的慌。就叫上十六床阿姨,乘着没到饭点,一楼还可以出去,我们想提前去灶上打自己想吃的饭。
来到一楼,发现门都是敞开着的,我们刚出走廊最后一道门,一位家属从对面急诊室匆匆迎面而来,左转,急着跑出了大厅。后面的男男女女推推搡搡,拖拉着一位嚎啕恸哭的年轻媳妇。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大厅的清洁工,才知道一个年轻小伙出车祸殁了。我和阿姨面面相觑,头皮发麻,赶紧离开大厅。来到餐厅,阿姨大手挥霍了一把,尽量挑了她喜
欢吃的肉菜。回到病房,我看到阿姨的眼睛⾥噙满泪⽔,但她依然笑着。
(三)
两天过去,十七床又来了一个右手裹满绷带、满脸花白胡茬、很像萨达姆、浑身上下衣着松松垮垮、一身尘泥的老人。陪护他的自诩女儿的小个子女人说,她爸昨天在场里碾场,手被风车扫上,骨头都出来了,听的人寒碜。我也拿不准老者是不是半昏迷状态,因为他女儿带他进来,他耷拉着脑袋,刚发现了立在地上发呆的我,就被他女儿拉到床上躺下,就迷迷糊糊睡去了。医生进来说要去拍片子,我看老人疲惫不堪的样子,极力建议他女儿下一楼,扫个推车把老人推下去检查。结果,他女儿充耳不闻,大!大!喊着,伸手使劲拉起那糊里糊涂的老者,搀扶着摇摇摆摆地走了。不一会儿搀扶回来,老者又倒头睡。我才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结果,老者还没睡安稳,医生支支吾吾没解释清楚,反正又让他去拍片子。他女儿嘴里嘟哝着,极不情愿地拉老者起身,搀扶着从电梯走了。老者的儿子和女婿随后从步梯上来,说他们老人昨晚做手术,在医院一个通宵,他们都瞌睡死了。他女婿顺势躺床上,穿着军用大衣的儿子顺墙蹴着,看起来都很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老者父女回来,中等个,黑瘦瓜子脸,一副怡然自得的女婿让妻弟去看。高个头,白皮肤,大眼睛,一脸和善的妻弟刚从楼梯走后,老者父女坐电梯上来了,护士跟进来,老者单纯的手指受伤,只是消炎,只有一瓶子接一瓶子吊挂消炎针。我看到老者肿大的手上血已透过绷布,像一条毒花蛇盘着。他女儿紫红着瘦脸,衣着普通,单薄的身子,灰心丧气地自言自语:“唉!没钱,我弟还有病,我们昨晚来到医院,我一眼没闭,头晕眼花”。我仔细看了看,那女儿被光阴侵蚀成紫色的瓜子脸,小个头,一副可怜兮兮让人忍不住想同情的样子。就知道十六柜子高,对她还是不方便,清理了最下面该属于我的十八柜,把东西都整理到最上面十六柜子里。她没考虑那个柜,昏昏沉沉把东西收拾进去。她那高挑着黄大衣,尘土不掩英俊的弟弟也来了,她说她头晕眼花,实在熬不住了,留下弟弟照看老人,跟着她男人回家了。老人一觉醒来,儿子给了一碗差不多放凉的汆面,狼吞虎咽吃完,又倒头睡觉。
我和十六床陪护阿姨坐两边时不时盯着他们,猜测,老人在家干活时,绷着一股劲,如今那么憔悴,嘴唇也是那么苍白,骨子里的“乏味”才出来了,很理解。
晚上,我父亲没什么大碍,能自理,他让我回家住。我只好陪父亲在楼道里走步。父亲平时靠助行器走步,医院里只好靠拐棍,我怕父亲摔跤,扶他慢点走。父亲把来回八十步的楼道走了十圈,已汗流浃背,才罢休。我给痰盆盛了点水,和男式尿器放到床边凳子上,属符父亲,尽量不要下床,我会早早回来的。十六床阿姨与老者那不抽烟也很和顺的儿子说,让我放心回去,有他们呢。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病房,照顾父亲吃早餐,顺便分享了我买的水果。十七床老者刚吃完早餐,又被儿子陪着去做检查,他的女儿两口子风尘仆仆赶来,拿了她妈妈烙的两个半大厚锅盔,她说外面的饭她不喜欢吃。但老者一直到中午才进来,我向饭馆打电话订饭的时候,顺便给他们也捎带了两碗。老者吃的时候,我帮他拉起两侧的床挡,把挂在床尾吃饭小桌搭在两侧的床档上,这个小桌两侧有两个伸缩的搭曹,轻轻的拉一下就能和两侧的床挡同宽度,卡在床挡上。把饭盒放在上面,老者坐着,趴在上面,右手不便,左手捏着我送给他的勺子,狼吞虎咽吃了饭,又倒头就睡。
老者女儿说她比我小四岁,一直笑着,惬意地说:“姐你还懂,我不知道床这么撑起来,还是方便桌。”接着叹息:“家里没钱,医院已经拿走七千多了,都是我两口子给凑的。我妈在亲戚路人跟前继续问钱,我弟弟还有羊癫疯病。”
听说她弟弟有羊癫疯病,我和十六床陪护阿姨吃惊的对视了一下,以示,幸亏昨夜平安无事。但我深感妹妹很无力,整整⼏年的积攒,只为了昨夜。甚至觉得那七千块钱,像一把把小刀凌迟着她的肉。唉!大概还是收入太少,她一定要喊护士问个清楚,急诊看病是不是少报销钱,如果是,就转到安康医院。护士的解释她不信,请来了主任,主任诚恳解释:“急诊,就是能给你及时诊治。只要你有村部证明信证明你是意外伤,与他人无关,报销和其他科室一样的,安心看病,不要担心。”那女的才消停下来。
老者的女婿和儿子要回家了,说家里活一大堆,场里麦子还摊着呢。晚上,老者女儿接电话后,对老者说,打了五袋麦。老者花白胡须掩映的蜡黄脸有点舒展,说:“我看能打三袋子,五袋子还好着哩。”他女儿站床边,冲他大吼:“我妈说了,把手好好看,其他都是闲。”老者听罢,闭上眼,又不谙世事地睡了。
其实,十七床老人住院的几天,出了很多笑话。他头发很长,很乱,吃了睡,睡了吃,充耳不闻睡到第三天。下午,看似睡精敏了,一骨碌爬起来,直奔柜子,经过十六床陪护阿姨时,不知怎的,突然定了神,说:“给我把脊背挠挠”。十六床的阿姨愣了愣,手还是没忍住伸进老头汗臭的衣背里,挠了两下,说:“我的指甲秃着呢,挠不成”。
“挠,要啥指甲。”
阿姨被他一咋呼,没反应过来,纯朴粗糙的手又伸进老者衣背去,她感觉汗水湿透的脊背有点黏糊。但老者似乎忘了挠痒痒这件事,脱开阿姨的手,一步跨到十八柜前,蹲下,拉开柜门,拿出一块子馍馍,大口大口朵颐,还不忘扭头超他的病床一看,这一看,被床头立着的女儿一句“过来坐床上吃”给怔住了。他半掩着掉馍渣的嘴,愣了愣神,又好像回过神,问女儿:“原来你在那里站着呢!”说罢,稍一回头,凝眉看了看十六床阿姨,唰!脸一吊,起身,用只露着几个带血迹、肿指头的右手配合着左手,抔着咬了三个大豁岘的那块馍馍,嗯——着,三两步跨上床,蹴着床上吃馍馍。他女儿眉毛拧得直往下脱,从床头移过去,边唠叨边伸过去水杯,老者像从沉思中惊醒,猛抬头,看了看女儿,把剩不多的馍馍交给满是绷带的手,伸左手,想接过水杯。他女儿没好气的说着:“你喝吧,我给你等着喂,你就把人气死了。右手那么个样子能拿吗!”牢骚满腹着,把水杯伸到老者嘴边,老者“咕!咕!”美美喝下几口水,一个心思再吃馍馍去了。吃完,他女儿就坐到床边,看着十六床阿姨,苦笑着,说:“唉!癫懂失色,就把人害死了。不知道人家为啥跑过去找你挠痒痒!姨姨你脾性好,遇到别人,就让人家骂死了。”
十六床阿姨脸上笑着,微微一腼腆,说:“闲着呢么,我以为人家让我挠,我就挠了。唉!人老了都就糊涂了。老了都一样。”
“那不一定姨姨,你看我这个老爸,她指十八床我父亲,比我大大十二岁,八十六七的人了,都不糊涂。唉!我大还是苦日子折磨超了,一个耳朵直接聋了,一个耳朵还嗡嗡响,脑子一会一会儿糊涂着呢。”从语气上,那女儿是个心疼老人的,绕来绕去,她才说:“我大怕是糊涂了,把你当成我了。对不起啊!姨姨”。
十六床阿姨依然慈眉善脸地笑着,说:“闲闲的事”。
十七床老者明显睡足了。我和十六床阿姨不是给他削个苹果,就是阿姨给他个香蕉。尤其是十六床阿姨的女儿捎来三个烤红薯,她把一个给老者时,老者恐怕他女儿不好意思,阻挡,乘着十六床阿姨伸红薯过来,一把拿过去,说:“我吃哩”,大口大口吃起来。这次,他女儿看似着实尴尬了,嘴里哼叨着:“唉!我大就把人害死了。谁给啥都吃。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有多贵的!”
我和十六床阿姨坐两边,“闲着呢,闲着呢,病人么,解馋的,让吃。能吃几回”笑着圆场。但我父亲和十六床老人都喜欢吃她妈妈烙的发面锅盔。
两天来,我看着那妹妹拿把木梳,把黝黑、剪得很齐的刘海,严严实实遮在紫红色,三道皱纹的额头上。用发圈把其他头发,死死拿捏在凸出的一疙瘩小脑后,搾断的一节麻绳头似的,扭捏在半脊背。经过两天接触,我闻到她头上一股油腻的腥味,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乘我们打水,掺了一大盆子温水,好说歹说,拉她进卫生间,还是让她头伸到便池上方,一小盆一小盆温水下去,卖油翁的技巧,慢慢往她放了洗发水的头发上倒。结果,只见黑油从“绳头”流入便池,不见泡沫。放了几次洗发水,还是不见泡沫,我才意识到我把她积攒了种荞麦的陈货动了。我一把拧开瓶盖,洗发水直接倒她头上,头上才乐的炒泡泡,也才有黑水顺着她的发注在便池,她不介意这些,还幽默风趣,说:“我懒得很。几乎没有洗过头,你看洗下来的是油么,便池都成黑的了。”惹我们哈哈大笑。可一大盆水完了,我又掺了一盆水,给她冲洗过,也许是轻爽感,她开心的像个娃娃。看她脸型,也漂亮,天生瓜子脸,露着两排整齐牙,眼睛笑成了缝。她很实惠,使劲揭露自己百般丑态,什么连自家土地都忘掉的健忘症等。十六床阿姨也不再含蓄,乘机撸起袖子,洗了她黑黑的脏胳膊。那晚,她俩好像把往日压抑笑出来了的痛快。
病房,是生命和灵魂交替的地方,悲喜同在。有积极、温暖、阳光,也有焦急、伤心、忧虑。从入住到出院,除了老人们痛苦地呻吟,坚强在每个病人身上体现着。更没有面具,每个人都透露着最真实情感,让这里每天上演着许多暖人心的故事。
我父亲病情也好转,晚饭后,就拄着拐棍,和他带动起来的六七个男女老少病人,在病房门口,来回八十步左右的过道走步。他们虽只是患者关系,步行十几圈,渐次接触,笑容都充满阳光。父亲每天多走两圈,积少成多,最多走二十圈。他毕竟年龄大了,提前歇息。没地方睡觉,我还是把痰盆盛了点水,和男式尿器放到床边凳子上,属符父亲,尽量不要下床,我会早早回来的。结果,第二天早上,父亲说,他半夜醒来,我那妹妹和阿姨轮换着,为他清理痰盆和尿壶。阿姨还笑着对我说:“我清理了痰盆和尿壶,蜷缩在我老汉脚下睡了,猛然想起给痰盆里没盛点水,又起来,把水盛上,才睡下了。”我虽然和她一样哈哈笑着,心里更集满了感激,谈笑间,把买的水果蛋糕等好吃的,给她们分享。父亲也对两位好邻居赞口不绝。
我们三家和其他病房关系也很融洽,好像都有天生的亲和力,尤其打水时相互照应。但医院里待久了,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我无聊的时候,随时趴在窗口,看医院后面景象,望远方的云朵以及静默不语的群岚。太阳斜挂在西南山头的树林上,绿意早暗下山头,跑到山后面去了吧!不然大雁都向南飞。倏忽间几只雀儿给蓝天上钉灰钉子玩。没有什么风,可近处泛黄的树叶轻颤,像逗弄着风。急诊后院很大,植被里还藏着些花骨朵儿打颤。有时会有救护车呜咽驶进,声不至过高,但给人悲意。只有看停车场价格款式不同的车出入;看小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和人,用以慰藉心烦。
有一天聆听阿姨和妹妹拉家常理短,觉得“离着疾病越近,大概越能知道健康诚可贵”。可我们每到吃饭时间,护士管理就格外严,她们抽椽换檩,关切地为我们登记定饭。父亲不敢吃辛辣,想吃面。我不想给父亲吃没营养浆水面饭,得出医院外面买父亲喜欢吃的汆面片,已经和一楼阻挡我们出去的护士几次口舌交接。这天午饭本不想再下一楼受气,等护士订饭时,随便订十六七床每天订的浆水面算了。忽听妹妹说:“这些人太心黑了,医院的灶,两步路,送上来一块钱,一次性饭盒一块钱,你说住十几天院,下来花多少冤枉钱。我们也下楼自己提,不让他送了。”
我突然有点觉悟,除了看病,日子不就是精打细算的吗。我起身,对阿姨和妹妹说:“今天吵架,都要去灶上自己挑选吃的。”结果,下一楼,两个⾝穿⽩⼤褂的护士,站在通大厅的最后一道门口,⽤⼀种犀利⽽烦躁的⽬光,扫视着我们想出去的人。我一看就知道,谁也别想从这道门出去。有个中年⼥⼈似乎很着急,⽤哀求的眼光看着她们。⽽她们并没有因此而让步的意思。
愤恨,在每个人脸上蔓延,解释和解释,喋喋不休。我乘着一位男士无明显理由出去的空间,紧跟其后,护士小姐姐见我气势汹汹,也就没挡我。
十号早上,四号病房的女病人,被脱玉米机子夹伤的手还裹得严严实实,来找我,说等她老公来了就回家。想给我说一声,感谢她孤独的时候,我给她中午操心着带了两次饭。虽然是农民,个头不高,能看出她也是一个精致人。她蜡黄的脸,疲惫地笑着,对我表示深情感谢。我们寒暄后,看着她温顺的小绵羊似的,微笑着走了。虽然只是些简短的告别,却能让我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我也将继续保持感恩的心,在这个最真实的地方,用最真挚的感情,力所能及温暖能帮到的患者。我目送她进了四号病房时,被两个操外地口音的男人,问四号病室而吸引。我纳闷:不是不让进来吗?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还想给他们指四号病房的时候,那个矮个,胖乎乎,每天心事重重,给病人和家属没好脸色的老护士,开着一脸花儿,从护士台走出来,接待贵宾似的带他们去了。我回到父亲身边,久久不得其解。贫富差距比想的大的多,本来穷的人饭不舍得吃,吃碗浆水面就很知足。宁愿坐在医院楼道的座椅上也不愿意租5块钱一晚的床。医院里穷的人很多,富的人好像也很多。说白了,穷也是一种慢性病,会禁锢人的思想,让人困在牢笼里,被某些人瞧不起。唉!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事就是多,而且司空见惯。
病房里的呻吟和苦笑没有停息过。父亲一直吐痰,我开玩笑说:“如果不是亲爹,十个我早脏死了!”惹邻床妹妹阿姨笑。其实,我深知,老人对子女的恩情,罄竹难书。本来我们伺候老人,与老人拉扯我们长大的千万分之一也不到。但医院里陪护病人,久了,会木讷,还另外一个疲劳。感觉很不适应外界环境,偶然出门,看什么都是陌生的,别人一个包裹掉落,都吓一跳,太阳也像蒙了一层雾。
有一天,中间十七床老者,脑子里突然明白了什么,问他女儿:“为什么我身上穿的白条衣服,谁的?”他女儿对着我苦笑,老人们制造下陪护人苦笑的事情太多了,渐渐就成了陪护人的烦恼。但她再气,也说不出多苛责的话,对父亲满是无奈的心疼。
老人确是精敏起来,掀起厚嘴唇,宽脑门上涨出些红亮的光,没完没了给我们说事,还跪在病床上,忘了手伤,唰!一下,从两边挥舞过来,吓得我们三个听众心都悬在口中。他女儿骂着示意他小心手,聊起天来没完没了,吸引了我们筋肉地苦笑。他想抽烟了,说心急,想在外面转一圈,结果持着白纱布缠成大馒头的右手,出病房,见人就低头,秘密问火,让一位回族老人瞠目结舌。他女儿吆喝着把他拽进病室,边骂边解说:“病室外面也不敢抽烟,何况人家回族老人更不抽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四)
十七床住到第五天,要出院了。大女婿来了,和我们聊老丈人一家,大儿子在外面住家,对老人不闻不问。小儿子有羊癫疯病,不过,这几年好点了,年龄大,没人敢给媳妇,三个人干不成活,还要种地。如今全靠他俩口子,满腹委屈满口怨言。我知道十七床老人耳朵没聋实,就劝说:“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掌柜子也害怕我一个人熬出病来,就把他整稀酸了。我给我掌柜子说了,我自己也注意身体。我们只把老人照顾,把亲戚当。亲的说不远,远的说不亲。不管儿女孝不孝道,老人永远在心上牵挂着呢。各积的各得。”那俩口子再没多抱怨什么,和我们闲扯到瓶子吊完,提上东西,带上老人,和我们告别了。
我和十六床陪护阿姨目送他们出了二道门,我俩进病室,四目打量着十七床,啥都没有,我赶紧蹲下,检查十七柜子,总觉得他们落下了什么。
“哎吆!盆子忘了。”
听到阿姨惊呼,我猛站起,跟着她的眼眸,发现十七床下的洗脸盆。我走过去,弯腰,一把抓在手里,一溜烟跑下一楼,左打听,右打听,确定他们出了大门,又奔出医院西门,判断路对面车位上,往路面退的一辆半新旧的黑小车,十之八九就是他们。等车掉好方向,我赶紧跑过去,结果女婿丈人,人口叼一支烟,相互寒暄惬意的话后,他们的车隐没在街角,我悻悻地回到二楼六病室。十六床阿姨微笑着问我:“给给了?”
我也微笑着回答:“昂!”我们都如释重负又像缺了什么的表情。
夜幕降临了,阿姨还坐在床边,看着老者烦躁得忍不住⼤声地吼了⼏嗓⼦。真的,人活到老,要学会坚强很难,但我们必须学会去⾯对。 她似乎都想代替老者的承受。她时不时撇下头,思考着。没钱,还病成这样。老者的痛苦是她的命。她不停反复的⽤这些话刺激⾃⼰。那老者说肚子胀,还不吃,阿姨的泪⽔似乎不⼩⼼涌出了眼⾓。她低头用手抹去了泪。我感觉老者经过多次助肺器与药物治疗,肺部明显不胀了,脊背也缩减了,为何又胀。我很同情他更同情阿姨。我发现老者都不知道自己肚子哪里胀了,阿姨说他两天没大便,他偏偏说没便便。我帮助阿姨劝说,让他去卫生间试试再说。不大功夫,老者吊着脸从卫生间出来,阿姨跟在后面,向我使了个眼神,口型微动,说,便了。我们只会意不言传。老者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语不发,静静坐在床头吃饭,我和阿姨心里偷偷笑着,谁也不想揭发他。
父亲住院第十一天,还没人换我,我回家换洗衣物的时候,老公空前绝有地发了一次牢骚,他说:“我没时间替换你,老妈医院里你一个,差点熬死了。剩下他外爷一个,还要靠你,如果你累倒了咋办呢?”我说:“你也知道剩下一个老人,有今天没明天,咋们头磕了,还剩下作揖,忍着。我也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吧。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你父子三个都上班,只要我们身体健康,多大的困难都会扛过去的。”老公听了我的话,再没说啥。一直拥着我的肩,走到车跟前,为我拉开车门,看我坐好,才回主驾,开车送我到医院,静静陪坐到深夜,给老丈人打了个招呼,回家睡觉去了。
主任让我星期一带父亲复检后出院。还有两天就出院,我有点高兴,又给十六床陪护阿姨洗了一次头,打饭的时候次次多打一份肉,给她。她内心很感激,朴实的农人不会用语言表达心情,看着我,随着年龄而下陷的眼中,深藏着和悦亲善。我理解她,笑着安慰她:“闲着呢,缘分,缘分么。”
晚上,那位妹妹打来了电话,我们在电话里相互用手机号加了微信。打开视频,嘘寒问暖之后,相互取笑,笑得像抽筋一样,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挂了。翌日,她在微信上喊话,说她在洋芋窖里装袋子,给女儿挣学费,煮下洋芋,装了大小一纯牛奶箱子洋芋,一大罐头瓶酸菜,让我们不要以为是牛奶。咯!咯!咯!还是那一连串熟悉的笑声后,又语音说,让她男人给我们送来,她忙去了。我知道疫情影响,她老公和儿子打工不景气,大女儿上师范学院,小女儿上高中,一家人都为嘴奔命,没时间扯闲。妹妹忙去了,她那湿露泫而欲坠的眼睛还在我眼里扑棱,笑容像向日葵一样还在我面前绽放。在我看来,她浑身上下透露着很清贫很清贫,却足以引人兴奋的地方,否则,小她五岁的男人不会还对她那么体贴。
我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疾病是一个照妖镜,这面镜子里什么情况的家都有。
星期一,我早早起来,打来早餐和父亲吃了,把十八床腾出来,让给十六床病人。老俩口转到十八床,看着窗外,心里清多了。护士小姐姐也早早来测血压,把助肺器搬到十八床跟前。之前,不管阿姨怎么说他们每次住院,都住窗口,他们晚上睡觉都开着窗帘。可我父亲喜欢住窗口,晚上还要早早拉上窗帘,与他们相悖。我没办法,他们也悄悄忍受着,老者忍不住的时候,就坐床上呻吟。我很尴尬很无奈。这一换,他们如了愿,确实很高兴。谁知主任有事不在,年轻大夫说父亲的左肺钙化,心率低,情况很不好,出院还得回医院,不如暂不出院,继续治疗。我听后,一想起从我看到母亲真的倦了累了,我就忙里偷闲,不厌其烦的把父母当我一个人的疼。住院我一个人伺候,母亲刚过世一年,父亲身体又这样。我心里很难受,憋不住,躲到卫生间,用餐巾纸擦试着眼泪,啜泣了好一会儿才保持情绪稳定,沮丧地回到二楼六号病室,把收拾好的东西堆到十七床,麻烦了护士小吴,铺上了病床,又开始泵输液,挂点滴。阿姨老俩口要为我父亲让出十八床。我们看着老俩口坐在窗口,眼睛好像被烟火点亮了一般,怎忍心。父亲也通情达理起来,情情愿愿住十六床。可不知什么时候,阿姨把我送给她们的凉拖,洗发水等东西,全放到我们东西一块儿,惹我忍不住笑了。
其实,继续住,如了父亲的愿。我觉得父亲在家里孤单怕了,一直告诫我:医生不说啥,不许我提出院。他觉得有我伺候,有病人及那些家属陪伴说话,是件很幸福的事。所以又住下了,他不停地唠叨,埋怨,说我自作主张,不想看他了。我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委屈地忍受着。结果,主任来了,说瓶子吊完直接出院。我不审识又问他:“不是说情况不好不能出院吗?”主任看着我,认真地告诉我,老人都这样,华佗在世都没办法。我明白了主任的意思,让他给我父亲解释清楚,不然老人家又埋怨我了。主任明白了我的意思,故意与我父亲套近乎:“你老人家感觉咋样?好点了吗?如果好点了就得出院。”我父亲不会说套话,满脸笑容,嘴⾥应承着说好多了。主任接着说:“那就要听你女子的话,她说的就是我说的,该出院就得出院。”
等药输完,收拾东西回家时,我才发现了阿姨把她们的一盒奶粉塞进我们包里了。我想借着她不注意悄悄还回去,结果,阿姨早有防备。原来她一个心思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铁了心送我一份情。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她给我父亲一盒奶粉,可能很贵,远大于我为她们付出,可她说是他们的心意。我觉得他们很可怜,三番五次推说,他们执意不送出这份情,决不罢休,我们只能惬意收下。
阿姨硬要帮我提东西,出医院,目送我和父亲上了公交。我和父亲深深吮吸着新鲜空气,愉悦着心情,回我家,把阿姨孤独的留在路边。
繁华的陌路,注定孤独相依,谁能懂得,寂寞拥抱时的疼痛,故事终究难眠流沙的海洋,只在转身的瞬间泪流满面。
我只记住了她无望的眼神……
王晓云,网名:闲云,女,汉族,1966年生,宁夏西吉人,平时爱涂鸦文字,有一颗恬静,闲散的心,故而自诩: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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