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后妈
文/孟昭玉
人们常说,家是避风的港湾,支撑港湾的人就是生养我们的母亲,可我六岁便没了港湾。亲妈病逝后,哥哥已经十几岁,便留在了爸爸身边。三岁的弟弟被三姨妈收养,我被寄养在农村二大爷家,还有爷爷,我们爷仨共同生活度日。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一个完整的家从此土崩瓦解。
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爸爸给我们娶了后妈,那时哥哥已经响应国家号去了甘肃兵团,我和弟弟分别被接了回来,就这样,我们又有了新的家庭。
后妈是农村人,命很苦。她的前夫是地下党员,生下儿子才三岁他就牺牲了。后妈一个人历尽艰辛把儿子养大,直到18岁儿子娶了媳妇,还给我后妈生了个孙子,一家人才算过得其乐融融。然而,好日子没过两年,后妈的儿子英年早逝,儿媳妇带着年幼的孙子改嫁了,至亲至爱的人从此一个都没了。天塌地陷的打击使得后妈精神崩溃,癫疯得成了“祥林嫂”。后来,是亲戚们帮她治病,疏导心理,照顾她的日常生活,这才渐渐地走出了阴霾,恢复了生活常态。再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爸。
转过年我十三岁了,尽管后妈天天照顾我们爷仨的饮食起居,特别是对我和弟弟,就跟亲生的一样,可我还从没叫过她一声妈。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中亲妈出现了,她问我:“这个妈对你们好吗?”我说挺好的,她说:“这我就放心了”。说完就不见了。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梦里与亲妈相会,这次的相会仿佛就是第二次的永别。就是这个梦,冥冥之中缔结了我和后妈的母子情分。一天早晨我被叫起上学眼便看到了那张微笑的脸,于是,我随口叫了声“妈”,只见她瞬间热泪盈眶,摸着我的头答应一声“哎”。这一刻,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抑或说是有些难为情。虽然“称呼”这坎就这么迈过去了,但是生活的艰难每天都没减少。六、七十年代吃饭可是大事,我妈没有城市户口,国家不给口粮,再加上我和弟弟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无疑粮食缺口很大,每个月我们家都要跑到农村黑市去买议价粮,价格是定价粮的三倍,这就导致了我们家经济非常困难,加上亲妈治病的债务,我爸开工资还完账就剩十块八块的,记得有一次仅剩一块三毛四,后面都是靠借钱过日子。为了维持生活,妈妈总是紧着上班的爸爸吃饱吃好,她就带着我和弟弟省吃俭用。有时,我和她去地里挖些野菜,捉些蚂蚱,晚上到路灯下逮些油壳螂干炒后充饥。除此之外,她还把生活技能一点点的传授给我。后来她买把镰刀教我割草卖钱,就连捆草用的绳子也是妈妈教我搓的,搓绳的时候没钱买麻刀,就捡些别人家做衣服扔掉的边角下料,边接边搓才能完成一条长绳,直到现在我还会呢,用着的时候还能展示一下。
计划经济年代很多食品都是凭本凭票购买,碱面就是其中一种。别看后妈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可她心灵手巧,生活技能可全面了。她经常到野地采集一些野草,然后煮熟、晒干、再经研磨就能制成碱面,用来蒸发面饽饽,兑碱这活儿初中那会儿我就出师了,只需看一眼面团,就知道放多少碱面,保证饽饽出锅既不会酸也不会碱大发黄。我还捎带着学会了蒸窝窝头,我们习惯用开水汤面,手感特别好,团在手里的面筋道不散,那窝头蒸得壁很薄,孔很大,因为手上是沾水操作的,所以表面特别光滑,造型端庄、匀称,像个金塔,可漂亮了。别看是粗粮,却也能激发人的食欲,不知不觉地就想尝一口,俨然就是粗粮美味。每到逢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妈妈就放手让我擀面皮、包饺子,用大擀面杖擀面、切条,蒸馒头。这些面食功夫可都是我妈的真传,至今让我受用。
经过几年的共同生活,我和妈妈的感情加深了,她对我的信任也与日俱增。那时候居民用电很多家合用一个电表,因为亏电经常开会解决问题,家家都是大人去,我妈愣是指派我去,结果却收到了奇效。因为我有凭有据地揭发了偷电家庭,使问题得到了解决,我也受到了众邻居的好评,更收获了妈妈对我的信任。从那以后,我妈出入她们家亲戚的大门都有我的身影,至今关系很好,跟血亲一样。妈妈对我的信任无处不在。她来我们家二十四年,除了刚来的两年,剩下都是我给她剪发,我从来没给别人剪过,也根本没人相信我的手艺,只有她矢志不渝地偏信于我,认为我做什么都合她的心意。
爸妈的结合其实既仓促又无奈,婚后二十多年,每年大小战争不计其数,家人都参与调解,但我介入得最多、最深、效果最佳。把我练得也成了劝架高手,走上社会以后,时不时地还在工作上运用。这样地磨难与磨合让我与妈妈之间的距离彻底清零,没有了亲后之分,做到了事事默契,无话不谈,信任值逐步达到了巅峰。在她七十二岁那年,第二次脑中风失去了语言能力,但头脑是清楚的,只是交流成了问题,遇事经常大发脾气,只有我在才能平息。我和她的沟通比较顺畅,先是用眼神交流,然后我猜她心意让她听,不超三次就能猜中,这无疑就是信任和默契在成全我们。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号,妈妈弥留之际,我站在床边看着她,一阵酸楚油然而生:“您虽然是后妈,可从没打过我一下,含辛茹苦地把我和弟弟养大,您已完成了抚养我们的任务;这些年我们给了您应有的享受和快乐,您表达了心满意足,我们也圆满地尽了孝道”。没等我往下再想,妈妈睁开了双眼,十分和蔼可亲,用最温柔、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动动嘴唇却没有声音。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虽然不能说话了,但肯定想用最后一点气力听我说点什么。于是,我马上说出了我对她后事的安排,我说:“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永远忘不了您对我的恩情,您走后我每年清明一定给您上坟烧纸。”她点了点头,表示满意。随后,她用右手颤巍巍地托起我的右手放到她的嘴边,轻轻地吮了吮,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万般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让她无比眷恋的世界。我的泪水奔涌而出,忽然意识到,又一个妈已驾鹤腾云离我而去,真的是永别了。我不禁脱口而出:妈,我爱你!
后来,我们在近郊买了墓地,把三位老人葬在了一起。后妈的亲孙子得知奶奶的下落找到我,欲出非常可观的酬金迁移骨灰,我婉言谢绝了,但欢迎他随时祭奠。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我还在履行着对“后妈”的承诺。
2023年5月14日 母亲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