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相
作者:王玉权
常听西邻侉奶奶发毒(方言,烦躁着急,抱怨的意思。),我家羊扣子,这细猴子玩心太重了!医顿饭,顿顿叫魂,鬼影子不见一个,不晓得野到什么地方去了。
平日,侉奶奶总把羊扣子驾在肩上,旁若无人地边走边唱,羊扣子乖乖,小鸡鸡块块(向下吊的意思)......经常把老奶子撂上肩,让五六岁的羊扣子含着,满巷子蹓跶。整个夏天,她都光着上身,皮晒得黑黝黝的。那老奶子早瘪了,可出奇的长。也不知有无油水(肯定没奶),那羊扣子乐意含着。这祖孙俩的把戏,成了我们巷子里的一道独特风景。人们见怪不怪,笑笑而已。
真侉呀,这老太婆不知是何路人。南蛮北侉,高邮人自以为优秀。而江南人则瞧不起高邮人,说是江北瘪三。山东人说高邮人软里巴叽的,娘炮!一脸的轻蔑。各地人相互埋汰,好笑呢。
这侉奶奶大概是山东一带的人,人高马大,高喉大嗓。若是男子,定是条齐鲁大汉。虽系女流,却也豪爽泼辣。她这么宠孙子,用文绉绉的说法,叫含饴弄孙,而她则是出奇地溺爱。
也难怪,人家几代单传了。她这一辈在秦氏族谱上属尊崇的“学”字辈,羊扣子虽小,也是地位不低的“士”字辈,独苗苗,为奇得不得了。
侉奶奶深谙孙子的德性,断定在菜园子里不是逮蜻蜓、蝴蝶就是捉“拿猴子”(天牛)之类玩。天牛通身乌漆墨黑,油亮发光,铁头上长最惹人喜爰的两支黑白相间的长长的触角。果不其然,此刻正踮起脚尖,想抓停在菜花顶上的蝴蝶儿。无奈个子矮,够不着。侉奶奶朝他摇摇手,蹑手蹑脚地上前,大手一合,蝴蝶儿落网了。小羊扣一蹦老高,欢呼着从奶奶手里抢了过来。
杨妃扑蝶,美!侉婆捉蝶,虽丑,倒也有趣。
小祖宗哎,医饭啦!少点(方言,快的意思)跟奶奶家去!羊扣子用手抓住蝴蝶的一只翅膀,蝴蝶拼命地挣扎着,体粉飞飞的迷了眼。羊扣子火起,逮住双翅残忍地一撕两半,还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真不愧是侉奶奶调教出的狠角色,心有不甘,还想逮只撕撕。
侉奶奶强拖着他回了家,硬哄着羊扣子端上饭碗。他心不在焉地扒了两口,注意力被门外的小黑狗吸引住了。小狗仰面朝天地在地上打滚撒娇,粉白的小肚皮向上时,狗奶子翘翘的,颤颤的,真好玩。他丢下饭碗,想用手去摸。侉奶奶一见,连忙用手去挡。羊扣子张大嘴巴一口咬上,疼得侉奶奶大叫。顺手给了羊扣子小屁股上轻轻一巴掌。羊扣子不干了,躺在地上两条小腿直蹬。小黑狗吓得一溜烟逃走了。
鸡们见没人,抢着啄食碗里的饭粒,饭米珠拨了一地。大公鸡兴奋地咯咯咯地狂笑,几只母鸡抢着啄食。真是越忙越乱,只听咣当一声,陶碗掉到地上碎了。看着一群奋勇争食的鸡,侉奶奶不由心中火起,对准了一只得意洋洋的大公鸡踢了一脚,恶狠狠地骂道,骚瘟!大公鸡猝不及防,委屈地大叫着,丢下牠的妻妾,落荒而逃。
侉奶奶陪着小心,把羊扣子拉起来。我的小祖宗哎,起来,起来,奶奶再给你盛。一边走一边咕哝,作孽啊,菩萨!这顿饭难医呢,单看你医到什么时辰。
我听过侉奶奶向我奶奶叹苦情,老妹子啊,家里就那几亩沙田,日子过得干㸆呢。吃的穿的都难,哪顿不是数米下锅啊......
把吃饭说成医饭。饭,似乎成了药,难以下咽。生动、形象、传神。那时穷人家的饭,可不比今日的精米白面大鱼大肉,粗粝苦涩,确实像药难以下咽,仅果腹而巳。方言里面存世情,寄寓着老百姓的喜怒哀乐。
我家对门大麻大大家,则是另一番风景。
大麻大大嘴碎,成天唠唠叨叨的。此刻正数说着孙儿春子。大昂嗤啊,你一顿牢食,吃吃昂昂,医到太阳八丈高了,还没医完。开头嫌烫,奶奶又搅又吹的。才医两口,嫌凉了,又昂昂昂。换一碗,又嫌多。概(读该音)了一些,又嫌少。奶奶不要做事了,净跟着你活揉命,真真是个刁弯瓠子。你这个细老子,哪天叫人省心啊?牢食难医呢,难医呢......
经爹爹(我地对祖父的称呼)一阵数落抱怨,春子索兴不吃了,伤心地昂了起来。抽抽答答,越昂越伤心,没两个时辰是不会歇嘴的。
大麻大大听惯了,你昂你的,我做我的。这刻,有点心烦意乱,不由得火起,骂道,医不医?烦死了!再捣蛋,我一鞭子抽死你!嘴上发狠,手上的牛鞭,仍在不停地编织。眼睛看也不看春子,他只是习惯性地叨叨罢了。
一旁的大麻大妈妈,点了一下他的头,你个“老军犯″(方言,据考,元人把退伍老军安插在汉人家供养,实为特务而遗存下来的骂人话。说成军阀,是没道理的),这方言属历史的遗存),这细菩萨才熄火,你又来煽风。大麻子仍在叽咕,唉,唉,都是你们惯坏了,不上相,不上家数......
看,又多了个"牢食"的名头。牢食者,犯人吃的猪狗不食的粗粝之食也,的确难以下咽。过去,一般农人糠菜半年粮,其饭食较之牢食也强不了多少。还有捣牢食一说。捣,有硬塞进去的意思,盖因难吃也。
医饭,牢食,捣,用这方言诅咒,自谑。其中不也满含悲辛么!好笑吗?我笑不出来。
和前两家相对悠闲的慢节奏不同,南边一家磨豆腐的秦长华家,则完全是快节奏的生活旋律。
两口子真辛苦。除了过年几天消闲点,哪天不是半夜起身,直忙到太阳出山。泡豆、磨浆、吊浆、烧浆、鹵浆、上浆、压浆,一大老套程序,半点大意不得,马虎不得。直至划豆腐,剥卜页,才能喘口气,有了尿尿的工夫。
作为主妇的张梅子,还有烧早饭的义务。豆浆一离锅,她得立即铲下豆浆锅里结出的类似"锅巴"的蛇皮,不然会被膛火烤焦。顺手撮把盐拌拌,当早饭咸菜。趁着锅膛的余烬,舀入膛罐里的热水,下米烧好一大锅粥。家里还有麻老四、呆老五两个小叔子,自己的几个儿女,一大趟人呢,不快不行的。什么事都要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吃饭像打仗,喝粥叫灌鼓。
呆老五天生慢性子。在这风风火火的环境中,动作也不得不快起来。可张梅子仍嫌慢。常揪着他耳朵,训斥逍,死相!这么慢吞吞的,快点灌鼓!老嫂若母,呆老五不敢怠慢。海鲸吸川般,左边一口,右边一口,烫得哈哈的,一大海碗热粥,不一会便灌下肚了。望着几个狼吞虎咽的侄男侄女,还想添,又犹豫着放下了碗。
张梅子也是数米下锅的主吔,日夜辛劳,要养活一大家子。对小叔子虽声口不好,心实良善。头号海碗给呆老五,她自己的三个伢子,老大是大碗,老二是二泓碗,老三是三泓碗。想想令人唏嘘。人啊,真是一条苦虫。为谁辛苦为谁忙?传递着亘古以来,人类都在思考着的一道永不过时的哲学命题。
呆老五放下碗。习惯性地伸出长舌,从碗沿掠到碗底,咂咂嘴,出去充(念第四声)魂了。嫂子总在他出门时补一句,记住,家来医饭!这关照是很必要的。这呆老五什么事也不会做,吃过就到处浪。倒是有副好嗓子。不知跟谁学的《小寡妇上坟》,那凄苦哀婉的小调,会在顾庄的某个角落响起。
这家子把喝粥称灌鼓,有股发泄对生活不满的怨气。苦海茫茫,苦日子见不到头。唉,须知天下苦人多哇!
豆腐坊前是二麻大大家。(和大麻大大非亲兄弟)他反感侉奶奶的粗野,大麻子的唠叨,张梅子的霸道。尤其看不惯这家人的吃相,一个个穷犼似的。他对独子呆日兴(这呆字,是专为尖聪博巧的惯宝宝们故意设定的)从来不说捣牢食、医、灌等。不过,呆日兴不受老子的这套衣钵,从小就会"麸"(方言,指会夸大其辞的到处炫耀)。小时,叫老子二太爷。大了,不上家数,直呼二麻子。常常在小伙伴们面前摆跩。
比如,大爷我中上兜的甚奚?(古疑代词,仍活在今人口中)你晓得么?斩野鸭子!你们没吃过啵!二太爷的手艺,好吃得不得命!胀撑了!放屁都是香的。嘿嘿嘿,兜得太快活了!
平日,见到小伙伴,头一句就是胀过吶?不说吃,说胀,古古怪怪的。对如此张牙舞爪的宝贝儿子,二麻娘子病歪歪的,没力气管。二麻子也奈何不得。他本人倒是吃相很斯文的。每见他端着饭碗坐在门楼里,用筷子轻敲碗沿,对巷子里向他请早的行人,客气地回应,越偏了!越偏了!
据说,二麻子祖上是前清秀才,到了他这一代,虽没念多少书,毕竟家有书香余荫,显得与众不同。人们只在背后捣鬼,都是泥腿子,又不是教书先生,摆什么大儒架子。
据专家考证,“越偏了”这句江淮方言,是自谦辞,客气话。意思是我越过主位,在偏位上先吃了。
八仙桌上方是主位,我们到人家作客,不能老大其乎地坐在上位,让人觉得你不懂礼数,被人瞧不起,连娘老子都会叫人损的。
呆日兴口中的兜,讲的人也不少。兜有包圆、托底,一扫而光的意思,也讲得通。胀,极饱。这人,家中独子,惯宝宝。头后留有小辫子,项颈里戴着银项圈,直留到十八岁。生来会麸,人的禀性。会麸的人没有城府,不会藏着掖着,心地坦荡,人还是挺热情仗义的,是我们一众发小的领军人物。
三垛方言中,有这么一句,你看你,好像三天没吃了,穷犼相!写成吼,是没道理的。吼,本指兽声,也指人的怒声。三垛镇都天庙会迎犼,场面庄严热烈盛大。过去,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的民俗。我小时曾和爹爹上街,站在二街梁尚忠布店的柜台上见过。满街筒子挤满了人,花花绿绿,锣鼓喧天,踩高跷的,打莲花落的,舞龙的,热闹得不得了。
犼,不知是三十六天罡,还是七十二地煞,抑或是二十八宿中的某一位神兽?不了解。这神兽,长相凶恶,但心地善良。它能倾力保护一方百姓的安宁,深受人们的崇敬而香火常盛不衰。三垛有关于犼的民间传说,这里不细述。
古人云,食无言,当斯文些。说狼吞虎咽,巴咂吧咂的穷犼相,就有批评贬斥的意味了。
有种人,胀到撑,饿到哼,斗米富。我家紧邻羊子家,就是这一类型。羊子生性懦弱,该因(方言,意为现世报应)八败命,娶的老婆叒叕,懒得出奇。家无女不安,若家有孬女则不幸了。俗语说,一个好女旺三代,一个孬女败满门。
这羊子女人的懒,怕天下少有。一头乱发像草鸡窝似的,不知打了多少结,怕还是出嫁时梳的头吧?活该穷。幸亏共产党关爱穷人,才没饿死。救济粮来了,当然少不了他家。
人家都是瓜菜代,枵汤薄水的匀着吃,精打细箅,常流水过日子。他家用不了几天,米坛子就见底了,揭不开锅是常态。我奶奶心最善了,可怜他家,时不时的接济点。他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丫头小雨子(那时小兰英还没出世),长得又标致又能干又灵敏,奶奶特别舍不得她。结锅时,总要喊小雨子来吃。常常叹惜她生错了人家,这么个叫人疼的小丫头,怎么偏偏摊上了这一对无能的娘老子呢?
过去,仅用物质扶贫,扶不起的阿斗,填不满的坑。如今,精准扶贫,扶贫先扶志,科学高效,值得点赞!
世上确有斗米富,不会过日子的人。现下有的人,尤以小年轻的居多,经常打饥荒,工资一月等不到一月,超前消费,寅吃卯粮,该归于斗米富一族的。
生产队里杀年猪,肉是按人头分,不似平日不管分什么,都按工分分。过年了,图个皆大欢喜。余下的脚爪下水零碎,就是几个队委的口福了。这种聚餐,在那年月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几个大男人也无奈地干着妇女的细活,用镊子扚(敌音)猪毛。这哪是毛头小伙干的活呀,小牛驹早就不耐烦了。丢下镊子,把手中的猪爪朝血水盆里一撂,直起身子妈呀娘的伸腰扭胯,发着牢骚。这倒头猪脚爪尽是毛,要扚到猴年马月啊!血水溅了妇女队长高秀英一身。她抖了抖衣服,不满地笑骂道,挡(汤音)炮子哉(我地土语,常用的骂人话),有得忙才有得噇哎!说归说,笑归笑,等着下锅呢,快点扚!
事后,小牛驹得意地说,秀英姐说得不错,有得忙才有得曈。这一顿大噇特噇!兜得太快活了!大老肥拖得油淌淌的,肚子喂得饱鼓鼓的。杀馋,杀馋!要是老能不时地顺一顿,嘬一回,犼一气就好了。小牛驹抚着肚皮幸福地憧憬着。
噇者,大吃大喝也。噇、顺、嘬、犼,均含吃相。 在生产队,三月不知肉味,是寻常事。厌倦了大鱼大肉的今人,是难以理解当年人们对肉食的渴念、想往的。
计划经济时代,什么都凭票购买。城镇人每月尚有肉票、油票等等五花八门的票类供应,可怜的农村人除了穿衣的布票外,那时无电,还有点灯的火油等,几乎什么都没有。
如今,肥胖已成普遍的病态。小胖子、中胖子、大胖子、老胖子,像有口锅扣在腹上,腆着大肚子,丑死了。尤其是女性,减肥的大军日益壮大,减肥的商家遍地开花。肥胖、三高四高的,形成了一种畸形的时代病。花是被浇死的,人是被吃死的。此说虽有偏颇,但很有一定的道理。
万千人等,吃相万千。可窥万千世相,可测民生疾苦,可资施政方略。稗官野史岂尽闲笔耶?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