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胡先其):近日,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讨论,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当代诗歌困境现象之观察
侯乃琦
早慧的青年诗人并不少见,各种网络平台也在不停地推出他们的诗歌作品。但不得不说,这样的“优秀作品”大多是停留在诗歌技艺层面。操练出还算不错的诗歌技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青年诗人的创作为什么很难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呢?我们来看看不同特质的青年诗人,这里有一种常见的分类方法:野生诗人和学院派诗人。这种划分不完全是以是否在名校念过书为划分标准,而是关于诗歌作品的质地。野生诗人意味着信马由缰,有一个区别于学院派诗人的特点:不仅万事万物可以入诗,而且,万事万物可能是用一切粗鄙或意想不到的方式入诗。野生诗人在潜意识里,试图站在非精英化位置,大胆突破旧的语言。他们受到更少的自我限制。即使他们处在当下强大的诗学传统和主流诗学的笼罩之下,也只受到较少的规训。他们的诗往往没那么精密,但正是因为那些诗粗粝到留有可以喘息的缝隙,让它们有更多的生长空间。
提及学院派诗人,如果只是把他们定义为,诗中经常出现晦涩的专业名词,那也过于偏颇。我认为,所谓“学院派”,更多表现为写作时的某种思维方式、习惯。学院派诗人试图把诗置于良好的把控之下,因此,他们的诗歌往往更智性、斯文、无可挑剔。这样的诗需要相对强大的知识体系做支撑。这样的文字把控能力也需要经过训练才能获得。可是,文学艺术本身与生命体验息息相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本来就不那么规整、有章可循。或许学院派诗人为了保证诗歌质量,做出了很多努力。但是,如何保证扩大了一首诗的容量,仍不会影响语言的美感?如何保证这种对诗歌智性的把控,不会压倒感性和生命的张力呢?
近日,诗界讨论《当代诗歌的困境与危机》引起广泛关注,诗歌写作的内部问题和外部问题紧紧缠绕。一个诗人要为自己营造一个什么样的诗歌生态,以坚定写作的信心,保持写作的动力,具有不断突破自我的勇气。诗人需要有读书写作的房间,两三个写作上的密友……以保持诗人写作之间的深度交流。诗人可以相互识别,辨认出彼此的许多重要特征,包括诗歌水准所达到的程度。这种交往是“假性亲近关系”的对立面,他们的思想极容易相互感染。这种交往可能是终生的,也可能是阶段性的存在。
我看见,不少青年诗人在三十岁左右因为各种现实问题放弃写作。比较常见的影响因素有:工作、结婚、生子、创作力枯竭。除了在官方专业写作系统任职,诗人在体制内外生存都很艰难。因为工作与诗歌必然存在割裂。即使在高校系统内研究诗歌,诗人的第一身份仍是学者,至于诗歌创作成果,单位关注甚少。在其他工作环境内,割裂现象更加明显。诗人需要隐藏自己的诗人身份,来换取领导、同事的信任:这个人应该不会因为别的事情影响正常工作。正是因为诗人很难作为一种社会身份获得认可,所以,其创作活动很难有正当性。如果不慎显露出诗人的才华,在大多数世俗同事那里就会被贴标签,甚至视作另类。比较常见的标签有:迟到,早退,自由散漫,性格怪异,有病,不靠谱……除了极少数领导会欣赏诗人,对诗人的种种特质加以保护,更多时候,需要诗人用强大的内心直面社会的种种偏见。
一代一代,青年诗人层出不穷,却几乎只是一小波人在里面频繁活动。青年诗人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写作方式?对于当下的青年诗人而言,如果能够多在象牙塔里面待上几年,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就是说,青年诗人争取在本科毕业之后,读研,读博。在如此规划人生轨迹的青年诗人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容易“妥协”的,一种是不容易“妥协”的。这里的“妥协”不带有任何贬义,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适应”。前一种,容易“妥协”,也就是说,虽然该青年的底色是诗人,但是仍然可以较好适应其他领域的系统性学习、研究,同时保持诗人自身相对旺盛的创作力。后一种,不容易“妥协”,就是说,该青年由于完全投身诗歌世界,对其他领域的系统性学习提不起兴趣,或很难深入。如果不幸属于后者,就会深切感受到一种现状:有大量青年想要考取诗歌研究领域博士,但名额实在有限。因此,在开口向心仪的导师申请之前,要做好被一口拒绝或者是被告知要“排队”数年的准备。因此,不少青年诗人飘忽在读书与工作之间,他们左顾右盼,渴望寻得出路。
我认为,当代诗歌的迭代更新,其实不应以各种诗刊的发表诗歌为标准,而应该以当下真实存在的诗歌文本为标准。显而易见,由于当代诗歌地位的滑落,诗人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这个时候,出现自印诗集,及发表在网络上的诗歌,其中不乏高质量作品。因此,其重要性不可忽视。有一个现象,那就是一个人一旦参加官方或民间的诗歌活动,摘获官方或民间的诗歌奖,他就会被贴上标签:这是一个“官方诗人”或“民间诗人”。这样的标签显然不合理。当代优秀的青年诗人会保有自身的独立性,这样的“独立性”不是说要和一切诗歌组织断绝往来,而是说,他不会依附、归属于任何组织。诗歌写作从本质上就是单打独斗,取得不断突破自我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诗歌更加内在的迭代并不缓慢,八〇后,九〇后诗人的作品其实一直在那里,或许是重要性遭到了忽视。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些“不可见”的优秀诗作变为“可见”?诗歌早已不是文学的主流,文学也不是当今社会的主流。但在诗歌领域,诗歌的主流文化不应屈从于权力或者其他。有独立思想的诗人坚守着“好诗主义”的同时,现实是,在更大范围之内,“好诗主义”不是评判诗歌的唯一标准。其中,可能出现批评话语的偏颇,出现坏诗影响力胜过好诗影响力的现象。
诗人可能本来就存在于两个体系,即诗歌写作的官方与民间。客观地讲,不论是何者,初心都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创作、保护创作。随着组织化、团体化,不可避免地存在名利方面的问题。而这样的问题严重扰乱了诗歌秩序,让社会地位、经济实力等多种复杂因素参杂进诗歌水平认定,及诗人之间的等级排序。儒家“入仕”,现代“出名须趁早”,当下是,诗歌边缘化。但一些诗人仍然想要在“圈内出名”或“圈外出名”。另一些诗人为了表达对官方秩序的抵抗,在诗人之间,重建“民间”秩序。一开始,“民间”的确比“官方”更好地保护了诗歌写作的纯粹性,诗人之间交流的平等、亲善。但它面临的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经费问题,往往需要通过赞助、众筹等方式解决。随着一些诗歌民间组织与官方和资本的妥协,在圈内形成虚假的公信力,实际是形成了等同于官方的话语权,更具隐蔽性和欺骗性。它们初心不保,变成另一种“伪官方”。总的来说,官方和民间代表着两个系统,两种立场,两种价值观。官方写作系统意味着对大众的垄断,民间写作系统意味着毫不妥协的诗歌精神坚守,没有回报,仍然追求诗歌的崇高价值。事实上,犬儒主义在两个系统中都存在。诗歌的名声仿佛是一笔无形资产,一些诗人渴望得到它,让它变现。但在大多数时候,这笔无形资产不仅不能变现,还可能会因为急功近利,反而损害写作本身。
我们将怎么分析整体性的诗歌生态?在诗学理论潮流之中,也存在“主流”现象。目前诗歌创作主流:一是,避免写作中过多使用大词;二是,强调表达的克制:三是,强调现实主义,诗人集体向杜甫学习。然而,敢于尝试的诗人不妨反其道而行之,突破绝对、确切的诗歌主张,用大量的语浪冲击出具有独特性的作品。当然,这个过程很像是冒险,但在一首诗完成之前,诗人的写作本来就是在冒险。
诗歌的多元化不能停留在形式、辞藻,更多是内在的质地。如果说,当代诗的同质化可以归咎于诗人接受的共同价值观,及相似的阅读材料。那么,让诗歌走向多元化,其突破口可以追溯至诗的生成方式。诗人不一定采用生命体验带动文本,或文本带动生命体验的方式,还可以把生命体验和异质材料相结合。这种异质材料的选择因人而异,就像,有的诗人对绘画敏感,有的诗人对音乐敏感,有的诗人对宗教敏感……相对于诗歌文本,以上异质材料的转化显得相对困难,却值得尝试。诗人之间相互关注、影响过甚,可能导致彼此独特性的相互消解。我们会清楚感受到以“诗社”为单位的群体,创作内容、风格,方方面面的相似性。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国内诗人对于彼此创作成果的高度关注,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对自身创作的焦虑。无论如何,如果缺少必要的相互回避,不仅仅浪费精力,而且可能有害。
我们可以用各种诗学理论去解读、阐释诗歌。我们甚至挖掘到诗人的潜意识,一些诗人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真实存在的内容。在不同的诗学理论框架之下,对于同一批诗作的评价,可能会有较大差异。然而,我认为,诗学理论不应该成为诗歌创作的束缚。有一些诗歌主张,有长篇大论,却没有像样的作品。而另一些诗歌,正处于语言的实验之中,它已经超越于既成诗歌理论,而且,即将形成新的诗学理论。诗人和诗歌批评家都要面对“混沌”,我们首先要尊重创作之前,存在于大脑之中的混沌状态,不要一开始就用理性去指引诗歌方向。
再看不同心态的诗人所处的各种状态。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以下几种心态在各个年龄段的诗人中间都有出现。任何时候,永远都存在着一群严肃写作者,他们有文学史的焦虑,有高度的时代责任感和诗学自觉,不太计较眼前的名和利,希望能够为人类社会的文明做出贡献。另一群人,则特别在意当下诗歌圈的位置,希望自己的才华得到广泛认可。这就涉及到一个诗人自我形象的塑造。一些常见的方法:一是,诗歌与评论相互加持。见于这种现象,我认为评论文章的有效性,首先在于其是否选取值得批评研究的对象。二是,诗人与诗人相互加持。这或许是诗人之间由衷的相互欣赏,或许也有其他非诗因素。三是,成为某个诗歌山头的核心人物。这种方式会耗费巨大的精力,其核心就在于,组织一群诗歌水平低于组织者的诗人,引起广泛的注意。此外,还有一群人借着诗歌的名义谋事,把相关的人士团结在一起。在客观上,他们搭建起了各种不同的诗歌平台。

侯乃琦,九零后,重庆人,重庆大学硕士,从事插花艺术。著有诗集《镜里水仙》《美学装置》。曾获扬子江青年诗人散文诗奖,重庆青年诗人新锐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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