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诗剧场
一
情动的瞬间,不止历史
断裂的时刻:在新旧词语的交迭中,
蝴蝶俘获过一个人的一生。
轻盈入场是其次,我们拆卸
思想的装置,挟疑云以自重:便对吗?
总有从来如此的剧中人,
纵然风暴瓶守口如幕后,也难以
揣度台前狡黠的目光。何不打开通往
后世的门,我们渴望超越
如献身时代的拿手戏。好在
无人探听观者的私生活,人人都像是
第一次赤裸,徒有心力。
二
窃取水声时,我们嗅到了
额外的回响。也许只是词语的掷地,
但怕有人抛下雷雨夜的云台。
要事存在幻觉,我们的嘟哝
准掺杂二十年代的醇厚。趁你言我语,
一口血酒便可道破未尽的时局……
如今,每个人都在终端
生产小时代。虽各怀方术,却也倾心
讨彩的修辞:遥想,乃造梦家
凌空一跃。这是最初的发力,
事关我们此生的活法。若非朝向未来,
新词必将抢说万古愁。
2021
三种疏离
在散乱的痛苦中被鸟啄走,
留给森林一桩爱的劳动。
——[法]勒内·夏尔《墓志铭》
第一种
我们的亲密感有内外之分,
我们体内饲养着一只软糯的无耳怪,
没能长出聆听的器官,
只在黏腻,或冷不丁的情动中
来去纠缠。大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
这只怪物纠缠的是什么,
是徒劳的施爱,还是我们彼此
参不透的情理?
在我们体外,到处遍布着听取
隐秘事物的第三方:也许有传声的、
电动的,以及数码的,但我和你
久未在此间发生过关系。
这些脱节的日子空瘪,如腌制的鸡肋,
我们互相区隔的生活地理,
由外而内地,塑造了多半沉默
与障壁,叫我碰来碰去。
第二种
新买的橡木柜,在组装前后
性情大变。三月以来,我开始混淆
所有木料前所未有的气味,
因为家里的一部分摆设添了新,
少量旧的扔了些,她老说:“怪可惜的!”
我们记不住那些可惜的气味,
尤其是我,不免会忘掉陈设物的
感性渊源。兴许,每种源头
都具有弥散的美感,她是有多么希望
捕获其中的任何一种啊?
我们悬滞得够久了,我深知
在放射状的记忆想象中,
我们浸入了不甚鲜活、跃动的旧场景,
管它弯曲度几何,剧情是否依然
如她所念,我不愿听与闻。
第三种
回避是病态的,我们只能
在虚空中自持吗?最近,我常常
在附近林地游走,偶尔会带上
一本没有用的书。不过,我好像用它
垫起过一块小石碑,它低垂的
侧影,比草间弥生还孤僻。
我们的日子断断续续,一点一点
被消耗,如同山水绵延时的
湍流,算不出未来。
我们就这么耗着,来来回回
分不清时间胶囊的大小,
更不知它,何时被植入了我们
记忆的肉体。事到如今,谁不想重新
想象新的生活,纵使我照样
可以漫无边际地过活——
有人喊我投身恬酒吧,放空往日忧,
当我途经蛋黄色的橡树林时,
荷尔德林传来了歌吟。
2020
为朱鹮而作
用一周观察一种留鸟,
很难领略到它近距离的风姿。
于是,我开始回忆两年前
在鸟舍的几次劳作,那几排朱鹮
对陌异者总感诧异,似乎
与野外遭遇并无两样。同样的侵扰,
只在稀疏的人影,及不显眼的
工服之间构成差异。由此,
我制造了鸟舍中最贴身的一幕,
(试图缓和双翅里的局促感)
并观察到一只残缺的朱鹮
一边啄食水池边蜷曲的泥鳅
一边凝视着我。当它望穿我的记忆,
我才回神发觉头顶有暗影
隐隐掠过。就在这时,姐姐喊道:
“看,朱鹮!”她欣喜地目送它
飞向暮霭,而我走出了
历史的遗言*,遂以近为远。
* 参阅小林照幸《朱鹮的遗言》。
2020
弃猫补遗
好心的姐姐,不顾一切
在半路上捡了只未睁眼的
狸花猫。当时,我们知不道它的
身世、来路,及其眼部疾病的
感染原。看我远程起疑,
姐姐一面温习小时候的养猫心得,
一面问我道:“你还记得那只小黄猫吗?”
我来不及回避话中锋芒,
只好语气略带遮掩答复:“记得”。
谁人会忘却皮毛里涌出的一摊血啊?
至少,心理上会时不时
受记忆色干扰,而我不曾惧怕
红与黄,即便童年未有像身边玩伴
那样历经颇多欢趣。这些欢趣
换取不了我内心戚戚然的
鸣响,我不知道声音的外形
碰到跳荡之物时会不会弯曲,就像她
带回家的是一门生命拓扑学,
让一家人得以在繁简得当的养育中,
重新感念我们来时路的生计——
在可追述的家庭阅历中,
我们遗弃了诸多物件的心理价值,
满满当当,仿佛咖啡盘里的
猫型模具,各有各的起伏。
2020
正午的宗教
任何时候都不要弃绝
观察一株树的摆荡,他向我
暗示到,随即便消散于
无形的钟。在此地,无人能抵御
神性的热浪,我的手中握着
一柱发软的紫檀香,一心只想
攀到最高处点燃它,再别无他求。
坦白讲,我不是为更彻底的
灵修体验:学悟道,学高蹈者
纯粹的寂静主义。人,像树
一样被赋予灵动,近似于
无言中漾然的体态?我不再自语,
登顶之后,只管肃立在人群里,
他们错愕地望着我,而我望向树身,
他们转而把目光移向一团
钟状的青烟,这杰作出自我手中
蜷曲的燃香。正午已过,
他的面孔与我重聚,树的宗教也
就此破产。或者说神秘的
时刻从未到来:未来果真不会
向我走漏风声吗?
2018
谒马雁墓
总有来不及攀升的云
在墓园上空,绕侧柏优游。
我们一行两三人,每一声鸟聒
均在干扰我的目光
往别处看:我最善分心,
将密集的墓碑看成了倾覆的维也纳,
或“细小的门”*。那年,你探入
并跃入,就像我只身介入
一场与诗互涉的逃逸。
之后,我仍会每每动念于
一颗颗樱桃涨落、翻滚时的
迷人情状。好就好在,
去时的气候总是捎带水雾,
而你比任何人都偏好编织朦胧的物。
他们喜爱你别样的叙述,
如同北京城叹息它难尽的责任。
我和他们一样,在颓败线上
写诗,默诵与你听。
* 出自马雁诗题,2002年夏作。
2020
超一代人
一再被速递的人生来迟滞,
而快意者正在超物间周转爱与争执。
2022
宴饮诗
还有流水,天天不已的流水
把上下的陈设变了又变
——张枣《第六种方法》
寻欢的谷物,无法酿出祸水……
除非友人能读出狡黠的词,在杯壁上
耗尽一升的想象力——
一升,当然不是想当然的量:人生
几何,抑或几何人生?
只有少数人会把一生献给疑义,
比如吃葡萄的人,他们略懂
酸涩,并非来自甜腻的
光照。于是,我听信了别人的置辩,
竟将本可松弛的言谈引向
我们的虚实:总有一方在试探,隔着
空心杯,彼此打打哑谜。
席间,一切都照常挥发……
无常之物,被瞬时嵌合在语言的
深度中。与其垂涎更多的甜,不如
侧身对我耳语。难道说探口风
是一种禁忌?或许,唯有呛水者明白
什么是临危的享乐。
2019
刘阳鹤,1991年生于甘肃,在陕西长大,写诗兼事批评、翻译,辑有诗集《逃逸线》(2022)《门上悬诗录》(2016)等。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法国理论、艺术哲学和当代诗学。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目录
孙谦:慕士塔格黄昏(组诗)
蔡建旺:每滴水都是大海
木叶:诗学及近作
发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灵兽
“他山诗石”:西蒙 水琴 译|庞德《涉过忘川》诗选
夏宏:空白记忆有限公司
量山:深夜的波涛
苏楷:质疑的点缀
康康:我捡起斜阳
黄啸:诗记2022
殷龙龙:后来,先于黑夜
“崖丽娟诗访谈”:周瓒|我乐于穿上诗人这件身份外套
黑惹子喊:一个彝族诗人,想给盲河创造一双灵耳
草可:檐下雨丝欢腾起来
叶朗:四月的飞絮
连晗生 译:西思翎|《从深处》
羊角:老了,还不成熟(组诗)
骆家 译: (乌克兰)G·巴比奇诗选(四首)
张昆昆:无法医治这缠绵的东风
张选虹:我们都是自身的遗址
杨瑾:意识的暗河在流动
廖俊:梅花雨(组诗)
伽蓝:被枪声卡住的时间
李抱日:痛 也许来自于空洞
谭毅:对到来之物的吐露
风淋焉:我没有留恋春风
木郎:我爱你的世界,胜过我自己的世界
冉霞:在菖蒲草原等你
吴雨伦:亚洲水牛
李嘉伟:燃烧的城市
“品鉴”:徐传东|罗特克:在温室中唱歌的大块头
陈婷婷:将破碎的生灵归还大海
陈维一:落日也有疲倦的时候
郭丛与:不要试图从花纹中蠡测未来
易杉:我喜欢这凌乱的生活,胜过凌乱本身
